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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3章 ...

  •   次日申时御史府吟风院

      眼下正是桃花灿烂的季节。错落的枝条上还未发出一两片叶子,倒是深浅不一的桃花挂了一树又一树。桃树之下,寒凉的溪水潺潺流过。
      烟络蹲在溪边,一手伸进凉幽幽的溪水里拨弄着飘浮的花瓣,一面出神地想着。
      “小姐!”如意在后面惊得叫了起来,“当心着了凉!”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斯斯文文的小姐怎么那么喜欢在大冷的天气里玩水?
      烟络见了她大惊小怪的样子,笑了起来,说道:“不妨事。就算着了凉,这点小毛病,也还不至于难倒我。”尽管嘴上这样说着,她还是缓缓站了起来,拭净了双手。
      头顶上,煦暖的阳光一丝一丝垂下。
      如意打了水,擦拭树下的石桌,一面问道:“小姐喜欢桃花么?”
      烟络想也不想地答道:“不喜欢。”
      如意愣了愣,停下手中的帕子,奇道:“小姐昨日回来后,不是看了一整日,夜深了,都还腻在院子里?”
      烟络笑答:“看在眼里就是喜欢吗?我只是无聊。”
      如意虽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却还是弄不明白,回道:“昨日小姐若不是贪着看这些花儿,会误了请脉,惹大人生气?”
      烟络看了如意一眼,坐到桌前,淡淡地说:“不过是托词而已。大人那里恐怕不需要我再去请脉了。”
      “怎么会?”如意鼓圆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道,“小姐是个好大夫。”
      烟络笑了笑,“医不了病的大夫还会有人请吗?”
      如意认真想了想,答道:“可是,人不是都会死么?”
      烟络笑弯了眼睛,愉快地说道:“我也奇怪呐,你说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是有人不明白呢?”
      如意不太懂她的意思,迟疑着点了点头。
      烟络笑道:“点个什么劲儿?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乖乖地摇了摇头。
      烟络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想着那个人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院子门口突然出现一道蓝色的身影。烟络定睛看了看,认出是苏府总管穆青。她笑着看他手里捧着一只檀木盒子,渐渐走近。穆青道:“大人吩咐穆某将此物转交于姑娘。”他顿了顿,正色道,“请姑娘收下。”
      烟络笑着回道:“烟络恐怕受不起。”
      穆青看了看她,道:“昨日大人公事缠身,未能向姑娘道谢。姑娘之恩,苏府上下感激不尽。大人命穆某转告姑娘,姑娘自明日起可自在出入。”
      前面的话不过是敷衍,烟络却在听闻后文时吃了一惊,反问道:“此话当真?”
      穆青点点头,“大人曾说京兆尹府中之事,多谢姑娘倾力相助。”
      烟络想了想,还是不太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穆青如此坚持也就答道:“如此看来,烟络只好却之不恭了。”说罢,她接过箱子,看也没看,转身交与如意。
      待到穆青离去,如意好奇地凑了过去,围着香气淡淡的木箱转了一圈,两只眼睛始终直直地盯着那口锁得死死的箱子,却又不敢妄动。
      烟络好笑地看着她一脸掩饰不住的神情,将钥匙扔给她,道:“打开来看看。”
      “嗯。”如意重重地点头,手脚利落地开了木箱,轻呼了一声。
      烟络靠了过去。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清淡雅致的木香,精致的箱子里平放着一套女子的白衣。
      “真好看!”如意又兴奋地吵闹了起来,笑着拉拉烟络的手,道,“小姐快来看!大人怎么知道小姐那件衣裳不能穿了?”
      烟络伸手摸了摸衣衫的质地,只觉得手下轻柔绵软,又看了看做工,也甚是不俗。
      如意看着她越来越紧锁的眉头,犯了糊涂,小姐得了这么好看的衣裳怎么还老大不乐意呐?
      烟络想了想,答道:“既然如意喜欢,这衣裳就送你。”说罢,她将衣服塞到如意怀里,于是在箱底见着了厚厚的一叠银票。
      果不其然。
      烟络嘿嘿笑了两声,迅速将银票收好。
      “小姐……”如意在旁边迟疑地开了口——原来小姐喜欢的是银子呐!

      同日戌时御史府清欢楼

      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
      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夜色初降,眼前的景致有些许朦胧。烟络停住脚步,静静望着门前运笔流畅而舒展的两行题字,认真思量片刻,默默笑了起来,然后轻轻叩响了门环。
      大门由内缓缓开启,渐渐显出一院错落的树影花姿。前院的屋檐下是一片淡紫色的小花,花型虽简单玲珑,却有着怡人的淡雅香气。一丛一丛的花儿,竞相绽放,风一起,便被吹得起起伏伏。因了这跃动不止的花香,院子里的清冷也被抹去不少。前夜见过的那棵高大无比的榕树也将枝条温柔地延展开来,拢住了耸立的高楼。
      穆青由门内走出,见了烟络微微一惊,问道:“姑娘可是要见大人?”
      烟络笑着点点头,道:“有劳穆总管通传。”
      穆青显得有些犹豫。
      烟络见了他的神情,笑得愈发灿烂,“烟络与大人有三日之约,此事总该有个结果吧?”
      穆青想了想,侧身让出道来,淡淡说道:“请姑娘斟酌回话。”
      “好。”烟络笑了笑,径自走了进去。
      蓝黑色的夜幕里,楼里黄色的烛火透窗而来,显得暖意融融。
      烟络站在厢房门前,看着那一抹皎洁如月的身影,轻轻咳了一声。苏洵转过身来,见了她,素来清冷的脸上居然也有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神情。
      烟络笑着站到他面前,愉快地说道:“烟络头一回收到这么多银子。”
      话音落去,苏洵似乎并未料到她执意前来竟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烟络看了看他,清澈的眼波里笑意横溢,“想来顾大人待烟络也算不薄。”说罢,她伸手轻轻叩上他的手腕,指下脉来沉稳有力。烟络侧头笑了笑,“大人恢复得很好。”
      苏洵似乎还是不太习惯她动不动就摸上他的手,表情身形都有些僵硬,低眉淡淡答道:“多谢。”
      烟络不理会他,从腰际掏出一个小巧的纯白色瓷瓶,笑得有几分猫腻,“请大人收下这个。”
      苏洵看着下巴底下的小瓶子,板着一张俊脸,一动不动。
      “大人误会了,这个药丸是用在别人身上的。”烟络笑得格外开心,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细长的弧线,继续说道,“我师父一时兴起做成的这个,唔——”她认真想了想,给这个新药丸起个啥米气魄的名号哩?
      “施姑娘。”苏洵见了她一脸怪异的神情,不由出声唤她。
      烟络笑吟吟地迎上他俊逸的脸颊,得意地说道:“含笑半步颠。危急之时,于上风处捏碎便是。请大人笑纳。”
      “含笑半步颠?”苏洵重复着这五个字,眉心微微一蹙。
      他不说还好,烟络见了他一本正经地念这几个字,忍也忍不住地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施姑娘。”苏洵又板起了脸。
      烟络强自忍住笑意,道:“大人见笑了。”她换了口气,唇角是消不去的愉快笑意,“至于此药因何得名,大人试过便知。”
      苏洵看着那个白色的瓶子,半晌未见有丝毫动静。
      烟络抓起他的大手,硬是将小瓷瓶塞到他手里,并且紧紧扣住,笑道:“大人知遇之恩,烟络无以回报。”
      苏洵皱着眉头收下了它。
      “烟络告辞。”见苏洵不再拒绝,她开心地施礼离去。

      “且慢。”
      烟络一脚已经跨出门去,听见苏洵低柔的嗓音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大人有何吩咐?”
      窗外夜色更浓,屋内烛火愈亮。
      凉风轻轻从窗棂里钻了进来,晃动一室烛火,那小小的灯花带着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燃烧地愈发欢喜。屋内也因此顿时香气四溢。对视的两个人都只静静地瞧着彼此。
      苏洵缓缓走上前来,道:“施姑娘今日再探陈夫人,夫人病况如何?”
      原来是要问她这个呀。烟络笑答:“今日加了大小蓟、茜草、棕榈根皮、侧柏叶以及茅根,夫人已经不咯血了。不过,心肺两虚尚须一些时日加以调养。此外,备好了参附汤的方子。”她沉默片刻,盯着苏洵的脸,复又问道:“大人不责怪烟络那日把话说得重了?”
      苏洵岔开话去,继续问道:“施姑娘近日如何?”
      烟络愣了愣——这冷得像冰疙瘩的男人,怎么好兴致地关心起她来了?想了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夫人之疾并非肺痨,惹不了旁人。”
      苏洵微微一惊,看她良久,神情里像是终究相信了她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烟络笑盈盈地回道:“大人以前常去探望夫人?”
      “不常。”苏洵一手支撑桌面,淡然地看着前方。
      “大人不怕吗?”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瞳色里闪过一丝幽暗,话音里也有些许飘忽,缓缓答道:“家母当年亦有此疾。”
      烟络表情略微有些僵硬,看着他眉间游丝般的伤痛渐明渐暗,看着他至今尚未完全恢复的淡白脸色,心里缓缓浮上了一缕一缕奇怪的情愫。烟络走到他身前,仰起头来,浅笑着看定他,“大人已尽人事,而天命难违。”
      苏洵恢复了一贯清冷的神情,冷冷地看着她,道:“施姑娘也信天命?”
      “信。”烟络见了他脸上的神情,笑意不减地答道,“这世上,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太多,烟络行医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苏洵轻轻吐出一口气,淡淡说道:“施姑娘当日未曾将实情告知夫人,也是源于此么?”
      烟络浅笑道:“对夫人而言,有希望总是好的。”
      “施姑娘却还是说了无法根除。”
      烟络听着他刻意强调“无法”二字,笑了笑,答道:“没办法,个人习惯如此,说不了太荒唐的话。”
      苏洵瞧着她,一双瞳彩透明的幽黑眸子深不见底。
      “就算是宽慰病患,也得有尺度吧。”烟络笑盈盈地仰头看着他好看的眼睛,“时至今日,夫人自己可会相信此疾可以根除?烟络若仅有一心好意,又怎会任由大人尚未痊愈而连日奔波操劳?”
      话音一落,苏洵轻轻叹了口气,眼前的这个女子明明温婉有礼,脑子里的念头、行医的路数却都奇怪得紧——自她进了府中,三日来,她除了坚持用药,坚持请脉,确实不曾干涉过他丝毫。
      烟络侧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大人一念坚持,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烟络不过也为自己的一念坚持。”
      所以——不要再和她探讨即使一千多年之后,尚且争议未决的伦理学问题,好不好?

      次日清晨御史府

      缕缕晨光自窗棂的缝隙里柔软地挤了入室。
      洋溢着淡淡花香和清凉湿意的空气缓缓流转。
      一个一身白衣如雪的女子一把推开窗棂,仰头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笑着瞧着窗外屋檐下的溪流桃花。金色的晨光轻轻撒在那张年轻秀气的脸庞上,泛起一层细小柔和的白色光华。年轻的女子在窗前站了良久,忽然秀眉轻轻一蹙,不情愿地折回屋内。
      如意端了热水进屋,在门口站住,问道:“小姐真的要走了么?”
      一身白衣的烟络笑着看定她,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包袱,答道:“师命难违呐。”
      如意认真想了想,咬着下唇,低声道:“小姐是很好的人。从未有人待如意这样好过。小姐若能一直留在府中,由如意伺候着,该有多好。”
      烟络微微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使劲捏了一下她肉嘟嘟的小脸,“即便这样欺负着也好?”她坐回桌前,一手支颐,笑得没心没肺,“人生无常,聚散之间也从来没有规矩可循。往往是,想留的留不住,想走的走不了。”
      如意不太明白她此时脸上的神情,奇道:“那小姐是愿留下,还是愿走?”
      烟络看了看少根筋的小丫头,笑了起来,爽快地答道:“初来时倒是急着想走,现在——”她扭头去看门前淌过的一溪清水和水面上的粉红摇弋,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怕是有些后悔了。”
      如意难得听明白她这是在绕了一个大弯之后,终于流露出想要留下的意思,随即笑吟吟地问道:“小姐不走了?”
      “说什么呐?”烟络佯装恼怒,“我若在这当米虫,你养我啊?!”
      如意嘿嘿笑了两声,“大人既然会给如意月俸,小姐若为府内良医,大人理应也会给小姐俸银罢。”
      烟络变了脸色,道:“我不爱过这样的日子。与其如此,不如四海为家。虽风餐露宿,尚且自在散漫。人嘛,活着,不过为自由与尊严。”
      如意弄不懂她的意思,只呆呆地看着一脸澹然的她。
      烟络莞尔一笑,折身继续收拾包袱。
      如意有些难过地站在一旁,半晌没有吭声。
      烟络笑着叹了口气,问她:“我若走了,如意会被遣去何处?”
      如意笑了笑,答道:“回浣衣房。”
      烟络看了看她小小的个子,继续问道:“会很辛苦吗?”
      “不。”如意答得很干脆,笑得也很真实。
      “为何?”
      “小姐不明白。”如意乐呵呵地说道,“如意家中尚有两个弟弟,我娘亲身子也不好,如意此时能在大人府上,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烟络听了她这一番话,也就释然了——这毕竟是距她生活的年代足有一千多年相隔的封建社会,各人自有各自顺应时局的生活法则。她自己能够在这里遇见容若师父,习得一身可以实用的医术,而不必委屈自己,也算是深得老天眷顾了吧。思忖至此,她笑着看了看如意,说道:“我们一起用午膳可好?”
      如意笑弯了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同时宫城城南丹凤门外

      卯时方至,晨光初现。
      通城门的大道由为数众多的巨大青石铺就而成,笔直宽敞,道宽近五丈余,两旁植以大量槐树和榆树,浓密的绿荫在晨光下挂着晶莹的露水,青光闪烁。
      一辆小巧结实的四架乌木马车疾驰而来。时辰尚早,寂静的街衢上,得得作响的马蹄声听起来分外突兀。
      车内,苏洵一身紫袍盘膝而坐,黑眸微阖。身旁的矮几上,摆放着精致的鸳鸯香炉。香炉里白檀袅袅生烟,经久不绝。
      沧海亘木一左一右守在车厢外,在颠簸的马车上坐得稳若泰山。车夫策马扬鞭,一路疾驰。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单调乏味。
      苏洵微微蹙眉,低声闷闷地咳了数声。
      沧海牵起帘幕,闪身入内,替他放下一直挂起的侧帘,然后迅速退出。
      苏洵不曾睁眼,却对沧海方才的举动了然于胸。他缓缓睁开双眼,轻轻呼出一口气,清冷幽亮的黑眸里有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不知为何,脑海里此际竟然浮现出那个一直带笑的清秀脸庞。三日之约已过,今日应是她离府的日子。苏洵低眉看了看窄袖里隐约可见的圆形轮廓——那是她坚持要他收下的迷药。心里的烦闷亦渐渐明显起来,他抿了抿尚且淡白的双唇,伸手掀起了侧帘。春寒尚重,一股凉风顺势而入,顿时吹散了一厢缭绕的白烟。他一手抚胸,强自压下一身不适。
      忽然,单调的风声之中,有利器划空而过的尖锐却细微的声响。马车蓦地加速疾驰了起来。
      苏洵在车内察觉突然加剧的颠簸,很快猜到车外的状况。
      刀剑相击的声响越来越多。随着数声惨厉的嘶鸣,马车摇摇晃晃地减慢了速度,车身猛烈地抖动一下,蓦地停了下来。
      苏洵缓缓起身,脸上寒意森然。他想了想,掀开厚重的车帘,下得车去,站到了身中数箭的人影之侧,神情清冷。
      “大人!”沧海亘木大惊,揉身回防。
      苏洵静静地站在一片刀剑血光中央,缓缓抬手。
      “大人小心!”沧海见他身后一道银白寒冽的刀光划过,情急之下出声警示,一面将手中兵器掷了过去,红白两道刀光相接,白光断为两截,剩余的半截刀光也硬生生地掉落下去,空气里瞬间流动着一丝甜腥的血气。
      然而,那剩余的半截刀光还是在苏洵的右臂上划出了一道不浅的血口。
      苏洵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手上稍一用力,便有细小的碎屑纷纷跌落。
      风已过,空气里不曾遗留丝毫气息。
      十余名尚在竭力周旋的黑衣人,甚至至今仍未呈现败势的沧海亘木二人,便接连笑着丢了手中兵器,滑落在地。
      苏洵走上前去,扶起沧海亘木二人,将两枚绿色的药丸送入二人口中,淡淡道:“对不住。”
      沧海率先恢复了力气,立马点了苏洵肩头的几处穴位止血,跪道:“大人切莫如此说。全怨我兄弟二人护卫不力,还请大人责罚!大人伤处可要紧?”
      苏洵这才漠然地看了看自己的伤处,“皮肉之伤,不妨事。”说完,他看着已倒地不起的车夫,沉默不语。
      沧海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刺客人数众多,何付一直竭力策马,意欲突出重围。”沧海看着苏洵森然的脸色,继续道,“大人的意思,属下明白。何付的家人,属下一定妥善安排。”
      苏洵看他一眼,缓缓起身,淡淡道:“人已如此,府里的那些安排,难道会为苏某减去几分罪孽?”
      沧海闻言一怔,看着他尚在流血的伤处,喉头一哽,不知该如何回话。亘木在一旁也只是沉默着。
      苏洵折过身去,嗓音清幽却透着一丝倦意,道:“时辰不早,莫误了早朝。”
      沧海亘木二人对视一眼,想劝却又不敢劝,只得依言驭马前行。
      车厢内,苏洵随意绑扎好右臂的伤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高大宫墙。一道道巍峨的朱红墙面逆着日光,显得晦暗不堪。苏洵静静看着,嘴角竟然缓缓牵起一抹寒冷的弧度。
      沧海亘木二人忧心忡忡地坐在车厢外,亘木低声道了一句:“如何是好……”
      清晨生机勃勃的阳光里,偌大的街衢里一片寂灭。马蹄铁叩击于青石之上铿锵的得得声渐渐远去。

      巳时末御史府

      吟风院内桃花流水依旧。
      烟络和如意坐在树下石桌前,离别在即,二人也没了规矩,此时正一人一壶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带着水气清香的微风也一阵一阵地拂过脸颊。
      烟络抬头迎上温暖的阳光,微微眯上了双眼,喃喃道:“接下来去何处好呢?”
      如意侧头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烟络想了想,笑了起来,“真想去边塞看看。”
      如意答道:“说不准哪日就会打起仗来的地方,小姐不怕么?”
      “怕什么?”烟络好笑地看着她。
      “如意自打见小姐第一回,就觉得小姐不像寻常的姑娘呢!”如意笑盈盈地说。
      烟络盯着她,问道:“此话何解?”
      如意抿着嘴,忽然不说话了,一双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四下扫视。
      “看什么?”烟络板起脸来吓她,“把话说清楚了。”
      如意撅起了嘴,道:“那些官家小姐,见了我家大人都奇怪得紧。小姐却不。”
      “怎么个奇怪法?”烟络忽然来了兴致。
      如意笑道:“说不上来,如意不太明白。可是,府里的姐姐们都这样讲。”
      烟络笑了起来,“小丫头你什么都还未弄明白呐,怎么也学人家说长道短的?”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可是,如意觉得大人对小姐不一般呢。”
      “哦?”烟络不以为然地笑着看她。
      “真的。”如意压低了嗓音,贴近她耳边,道,“以前顾大人来府上请脉,大人都拿脸色熊他呢。”
      “熊他?”烟络哈哈笑了起来,“你学得真快!”
      如意居然有些羞赧,道:“小姐并非在赞如意罢?”
      烟络止住了笑意,仍旧愉快地说道:“怎会?这个词,如意用得有趣极了。”
      哈哈。如意抿着嘴也乐呵呵地笑了开怀。

      清欢楼前还是一派宁静。
      凉风拂拂,榕树的叶片便发出细碎的声响,低微而柔和。
      烟络挎着乌木箱子,站在楼前。
      穆青敛手立在一侧,道:“有劳姑娘。”
      烟络侧头想了想,面有忧色地问道:“沧海亘木两位大哥皆对大人奈何不得,烟络不会叫大人轰出来吧?”
      穆总管嘴角动了动,镇定地嘱咐道:“请姑娘小心应对。”说罢,转身而去,掩上了楼前的大门。
      烟络好笑地看着轰地掩上的沉重大门,撅起了嘴。什么叫此时对大人须小心应付?干嘛让她当替死鬼?她抬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棂,想起沧海述说的血腥场面,还是心软地决定好好试一试。思量妥当之后,她才抬脚上前,轻轻叩响了门扉,一面柔声道:“打扰大人,烟络前来与大人道别。”
      室内足足沉寂了好一会儿。烟络站在门前,心里对于苏洵是否会许了她进去而忐忑不已。却见两扇大门自内缓缓开启,门后现出的是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苏洵板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烟络笑着看他。
      上午和暖的金色阳光静静投在两人之间。叶片的低语也是十分温柔。流转的空气中,花儿的甜香如小河的波澜一圈一圈拍打着河岸一般,轻轻袭来。时间光自指缝间舒展地滑过。
      烟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脸上笑意不减,却在心里蹙起了眉头——他的脸色很差,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抿起,却也淡得没有了颜色。以往清冷幽亮的眼睛里瞳彩黯淡,深邃得仿佛无月的夜色下毫无光华的寒潭,平静得无波无澜,却也不见一丝生气。眉宇间是虽已竭力掩饰,却愈加明显的疲惫不支。烟络仰头看他,快抵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笑着伸手叩上了他的手腕,佯装惊奇地问道:“大人病了吗?”
      苏洵一脸淡然的神情看着她叩在他手腕上的小手,说道:“施姑娘所来之意,恐怕不为道别罢。”
      嘿嘿。烟络笑意不减,道:“天下之事恐怕难以瞒得过大人?”
      苏洵静静看她,站立得有些勉强。
      烟络低眉取脉,心里却笑着在想,他居然没有赶她呢!然后,她仰头,一双笑意融融的眸子迎上他清冷无华的黑眸,柔声道:“大人伤处可有处理妥当?”
      苏洵淡淡答道:“已做了包扎。”
      烟络大着胆子,在他的目光下径自走进屋内,然后笑着转过身来看着还在门前的他,一面指了指身前的桌子,一面说道:“大人请坐。”
      苏洵看着她,缓缓开了口,“施姑娘。”
      烟络猜得到他要说什么,笑着接了话去,“烟络无功不受禄。大人那么多的银票总不能白给,对吧?”她说这话的时候,努力笑得无害。
      苏洵还想说什么,双唇微微动了动,还是在她含笑的注视下,起步缓缓走了过去。他走得很慢,坐下也很慢,待到他坐定之后再抬头看她时,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烟络见了他越发苍白的脸色,心里很不是滋味,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因此慢了半分。苏洵慢慢褪下外衣,微微歇了歇。烟络静静看他,也不插手。待到他再次仰头看她,她才取了剪刀,笑着说道:“大人,烟络得罪了。毁了这件衣裳,大人不会扣烟络的赏银吧?”
      苏洵直视她始终含笑的脸颊,微微摇了摇头。
      烟络剪下衣袖,见了包裹伤处的白绫,不由笑道:“请恕烟络直言,大人的技术还真不是一般的粗糙。”
      苏洵低眉看了看正被她一圈一圈解去的白绫,沉默不语,严肃的神情里居然渐渐有了一丝宁静。
      烟络一面轻轻移去业已被血浸透的白绫,尽量不牵扯他的伤处,一面微笑着说道:“是刀伤吧。有些深。不痛吗?”
      苏洵静静看着她轻巧起伏的手,竟没有回话。
      烟络偷偷看他一眼,复又专心拆完了白绫。然后,自木箱里取出两幅白布分别裹住头发、掩住口鼻,接着净了手,以银针封住穴道,又拿清水洗净了伤口,去除腐肉,上了一层细细的白色药粉,最后以羊肠线一层一层地认真缝合。整个过程中,她时不时抬头看他,清秀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自始至终带着一丝愉快的笑意。苏洵往往与她对视片刻便移开目光,而当她埋头处理伤口时,那道一贯清冷无波的目光却无声地紧紧追随她的身影。
      门外,穆青、沧海亘木三人神色紧张地候着,听闻室内良久未曾有动静之后,渐渐松了口气。沧海与亘木二人不由相视而笑。
      屋檐下,紫色的小花正在绽放,散发着清爽怡人的淡雅甜香。上午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斜斜地投了一地。

      烟络缝完最后一针,笑着问桌前神色澹然的男子,“会痛吗?”
      苏洵看她一眼,道:“不会。”
      烟络见了他的样子,笑出声来,“烟络从不知道自己的医术原来这样高明。”说罢,她笑着俯下身去,用干净的白绫一圈一圈地包扎好伤处,然后再次净了手,固定好白绫,接着双手环胸,带着笑容和几分得意瞧着他。
      苏洵低眉看了看伤处,复又仰头看她,淡淡道:“多谢。”
      烟络笑着不说话,蓦地,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转身取过苏洵的外衣,动作轻盈地替他穿上,才去收拾桌上的残余物品。
      苏洵看着她自顾自地忙着,眼神渐渐深邃起来。良久,他终于开口唤她,“施姑娘。”
      烟络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侧过身来,手里的动作不曾停歇,嘴里说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苏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地问道:“施姑娘可是准备今日动身离府?”
      烟络微微一怔,随即笑答:“大人说得是。”
      苏洵看着她,没有答话,又沉默了开去。
      烟络瞧着他那没有一丝起伏的脸,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笑道:“大人,烟络有一事相求。”
      苏洵侧头看她,“但说无妨。”
      烟络笑了笑,道:“烟络可否在府中多留几日?”她笑嘻嘻地看着他右臂裹伤的白绫。
      苏洵想了想,神情里渐渐有了一丝犹豫,又渐渐退去。
      烟络盯着他的脸,也不明白他这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
      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好听的声音轻轻响起,音量不大,却足够清晰——他就说了一个字,“好。”
      烟络听了心里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转身继续收拾自己的药箱。
      苏洵静静看她,忽然问了一句,“施姑娘若要离府,打算前往何处?”
      烟络笑着回首看他,答道:“大人以为哪个边陲小镇适合烟络独居?”
      苏洵闻言,极其轻微地蹙了蹙眉,淡淡道:“施姑娘终究是女儿家。”
      烟络笑了笑,“不妨事。”
      这一回,苏洵清冷的目光意外地停留在她笑意怡然的脸上良久。
      烟络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难得耐心地等他的话。然而这个男人虽一直看着她,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烟络气鼓鼓地咬了咬牙,当着他的面还是规规矩矩地陪着笑脸,接着转回身去。
      苏洵在她身后沉吟片刻,终于淡淡地开了口,“西北边境上陇右、河西藩镇,乃由大将军梁忠嗣节度。施姑娘若乐意,苏某择日通告梁将军。”
      烟络微微一惊,回头盯着他波澜不兴的一张俊脸,心里奇怪得紧——这个男人什么时候这样妥协过?她想了想,记起师父曾经说过,位于西北边境上的陇右、河西藩镇,一直是兵马分布最为集中,戒备最严的地区。两镇军团一直堪称边防军的精锐。四十万边防军力,六万作战马匹,河西、陇右两镇就占了兵力十五万,马匹两万。她瞧了瞧神色平静的清冷男子,暗忖道,这个男人虽是文官,但手上果真握有兵权。而师父呢,师父知晓这个人吗?烟络在心里长吁一声,有些小小的沮丧,因为在师父面前她没有任何秘密,而关于师父的一切,她却知道得很少很少。
      苏洵静静看着她,在等她回话。
      “多谢大人。”烟络施礼,微微一笑。管它呢!明日愁来明日忧,她又何必见风就是雨!

      “大人,烟络有一事不解。”临走前,她斜挎着药箱笑盈盈地问苏洵。
      苏洵微微抬眉,道:“姑娘请讲。”
      烟络指了指桌上的白色瓷瓶,“大人今日为何要用此药?”
      苏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平静地看着白色的小小瓷瓶。
      烟络看着他,继续说道:“沧海亘木两位大哥身手了得,大人其实不必以身犯险。这一点,大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对不对?”
      苏洵仰头看她,神色清冷,瞳彩透明的黑眸渐渐幽凉起来。
      烟络笑了笑,答道:“烟络多事了。”她施礼后缓缓行至门前,在推开大门之前又折过身来,破天荒地劝道:“大人,请恕烟络直言。朝廷上若缺了大人,恐怕不是一件教人高兴的事。烟络仔细读过大人门前的表闾,自古做官难,为国为民而不为一己私欲者就更是难上加难。烟络不愿见好人竟天不与寿。”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道:“施姑娘竟然相信门前那些浮华词藻?”
      “大人,烟络信的不是那些,”烟络回视他的双眼里笑意不减,“我信的是这里。”她侧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苏洵唇边竟在此时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道:“苏某原以为,施姑娘不会犯俗地道出方才那一番话。”
      烟络反手拉开门扉,笑答:“烟络不才,见不得自己的病患总在犯傻。大人的性命纵然是自己的,而烟络职责所至,总有责任拉一把。”
      苏洵挑眉看她,道:“苏某不记得曾托与姑娘什么职责。”
      烟络闻言也不恼,笑道:“大人确实不曾托付烟络,烟络乃是受顾大人所托。”说罢,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病患本人的意见固然重要,有时也只能仅供参考。大人有大人的立场,烟络不才,也有自己的小小坚持。”
      苏洵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浓重起来,淡淡问道:“倘若换与另一人,姑娘还是如此坚持?”
      “是。”烟络想也不想地答道,见他不语,随即笑着补了一句,“当然若论坚持的程度,也跟烟络个人好恶有关。如此说来,烟络也不过只能算做上工而已。”
      苏洵一手支撑桌面,略微吃力地缓缓起身,目光透过门前含笑的女子,直视庭院内那一棵高大的榕树,话音低柔地说道:“那一刻,苏某只是忽然厌倦罢了。”
      烟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认真想了想。明白了之后,她看着他深邃的眸子,忽然有了一种无力深陷的感觉,那里面有多少的情愫——是一腔热血、是满怀激越、还是早已疲倦却不忍放弃?这一瞬间,这样一个寻常的春日早晨,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她忽然起了亟欲了解的念头。
      门已打开,屋外带着一丝凉意的微风轻盈地穿门而入,屋檐下淡雅的香气顿时填满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缭绕在身侧经久不去。
      烟络侧身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略大的白色瓷瓶拿在手中,几步走至苏洵身前,将手中的小瓶往桌上一搁,双眼随即迎上他微微诧异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全在这里了。大人若使得上,敬请自便,省得大人如此烦心。”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正经的神情,淡白的双唇微微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烟络挎好药箱,施礼后,大步离去。
      清欢楼前,穆青、沧海亘木三人仍在等候,见了她的身影,一道迎了上来,问道:“大人伤势如何?”
      烟络微笑着答道:“皮肉之伤,不碍事。”
      三人闻言,紧绷的脸色蓦地一松,一揖,道:“多谢姑娘。”
      烟络笑着闪到一侧,道:“烟络不过尽医者的本分,愧不敢当。”
      三人与她寒暄数句,便迫不及待地进了清欢楼。
      烟络在楼前伫立片刻,抬头凝视着湛蓝无云的清朗天际,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笑着拍了拍身侧的乌木箱子,起步离去。
      榕树环抱的楼阁之上,一扇小小的窗棂悄然无声地缓缓掩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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