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出版名：两个人的眼泪座）》李懒言

19、梦境

　　有的时候，人们评判一座城市，喜欢看它的历史。但其实每一片土地，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存轨迹。它们都年代久远，只因底蕴不同，而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平凡也好，独特也罢，皆是因人而异。
　　星城是一座温良的北方小城，这里没有盛世繁华，也不曾颠沛流离，只是一代一代平静的存在着。
　　对岳芷来说，星城是很特殊的。这里有她的成长，涵盖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温暖，幸福，偶尔的失落，乃至伤痛。
　　在岳芷的印象里，童年是最美好的。
　　父亲不苟言笑，母亲温柔干练，两人工作虽然都忙，但父亲仍喜欢抽空教她认书。家里有好多藏书，那时她小，知她读不了，父亲便时常抱着她，将书的名字一遍一遍念给她听。岳芷自幼聪明，每日认一排，没几日，家里整整三面书柜的书便被她认全了。她记得分明，每当她准确说出那些书名，父亲都笑的很和蔼，与以往判若两人。只可惜，后来她时常偷懒耍赖，敷衍父亲交待的阅读任务，至今也没有读完那些珍藏。只是那些书的名字已经深深的刻在她心里，如同父亲这两个字，如今越发沉重。
　　那些书现在哪里去了呢，岳芷突然发现自己记不起来了……

　　“小芷？”
　　远处，似有人轻轻呼唤。
　　前方模糊苍白的光影里，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岳芷一眼便认了出来，是父亲。
　　“怎么不去看书？你是不是刚排练回来？罢了，这么辛苦，我让锦姨给你炖了番茄木耳汤。”
　　岳芷愣住了：“爸……”
　　这时，岳银山拿起茶几上的公文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叮嘱：“我晚上可能不回来了，别忘了提醒你妈妈喝药。”
　　“哦……”
　　母亲一直有气虚贫血的毛病，喝中药有一阵子了。
　　对了！
　　岳芷恍然想起，那件事发生之前，父亲一直都是这样。虽然他时常严肃，可对家里每一个人都是关心的。父亲其实一直不支持她学舞，在她不久前拿奖后便建议她从此放弃舞蹈。可那时她因为顾默梁的事情麻痹自己，每天跑去体育中心练舞，回到家，父亲还是惦记她的辛苦。
　　这些细节，不经意间的，被她忽略了……
　　然而现在……
　　眼看父亲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口，岳芷猛地开口：“爸！”
　　岳银山止住脚步，再次回头，目光微诧的看向女儿。
　　岳芷张了张嘴，却突然语塞，这一刻，她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么不善于和父亲交流。一起生活的二十年，自己都在忙些什么呢。
　　岳芷对自己失望透顶。
　　“那个……爸，别忙太晚，注意劳逸结合，对身体好。”
　　岳银山显然有些吃惊，怔了好一会儿，目光缓和，微微点头，旋即出门了。
　　随着父亲的离开，岳芷感到，自己身处的这个家一般的空间慢慢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四周白茫茫一片，混沌如世界之初。
　　心一点点凉下来……
　　真是个美梦。
　　梦里，有父亲，有母亲，有锦姨，甚至还有她最爱的番茄木耳汤。
　　平静的睁开眼，朦胧的月光自窗□□进来，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铺，陌生的墙壁，甚至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是陌生的。
　　脸颊不知什么时候湿润了，冰凉一片。
　　翻了个身，静静地合上眼。岳芷知道，自己又将一夜无眠。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岳芷静悄悄的起了床。
　　走出卧室，第一眼看到客厅墙上的吊钟，竟然五点刚过，她起早了。可当她的目光移到吊钟下的沙发上时，瞬间被吓了一跳。
　　沙发上倒着一个人，是母亲。
　　岳芷有些不安的走近，发现母亲只是睡着了。
　　有些诧异母亲竟然会睡在客厅，岳芷的目光微微移动，落在了沙发一旁的茶几上。
　　那是一本她从未见过的影集，设计很古旧，封面也有些皱了，一看便知年代久远。
　　这是母亲的？
　　岳芷好奇的拿起它，翻开。
　　扉页上，一排遒劲有力的字：岳银山先生与冉玲女士，新婚纪念。
　　相册里，真的是整整好几页的结婚照。
　　照片上，岳芷看到年轻的母亲留着及肩的长发，身着大红色软缎旗袍，脸上是恬静幸福的笑，父亲站在母亲身边，穿着黑缎印花唐装，脸很白净，笑容清浅，却十分利落，看起来英气十足，两人十足的一对璧人。
　　后面还有一些穿着洋装的照片，岳芷发现，那时的服装虽不像如今华贵，摄影技术也并不精致，可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外界过多矫饰的。
　　就像照片里，父亲与母亲之间微妙的和谐气氛。
　　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向后看，照片越来越新，有好多她不认识的地方，山水之间，那是只属于她父母的空间，甚至还有儿时的她。当然，相册里最多的还是父亲。可是，翻到最后几页的时候，岳芷的手僵住了。
　　眉头蹙起，这是……

　　忽然，沙发上有轻微的响动传来。
　　“小芷……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岳母一夜未眠，短暂的休息使她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有些疲惫。
　　岳芷微微一惊，扭过头，看到母亲正掀起身上的薄被坐起身。
　　“妈，你醒了。”
　　见岳芷手里捧着影集，岳母微微叹了口气，那神情在岳芷看来，与之前她印象中的母亲判若两人。
　　仿佛岁月是随人而迅速苍老，没什么预兆，只在一瞬之间，跳过所有沧桑，突兀跌进此时她所存在的空间。
　　这一瞬间，沧海桑田，好似之前所有的过往都不曾存在过。
　　悲哀往复。
　　以前那个蕙质干练的女人早已不见踪影，此时坐在这里的，只是个被家事压断一切骄傲与尊严的老妇。
　　心中泛起猛烈地酸涩，缓过心神，岳芷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妈……这些照片为什么会在里面？”
　　岳母平静的伸手接过相册，沉思着望了半晌，道：“我答应过你爸爸，为他记录他人生的每一时刻。”
　　岳芷愣住。
　　“无论如意与否。”像是刻意的，岳母又补上了这一句。
　　“可这些照片是媒体拍下的……”很难看的过往。
　　岳芷感到自己的心又被揪了起来，就如几天前身临其境的感觉。
　　父亲被带走的那天，社区里来了很多人。有执法刑警，媒体，狗仔，围观群众。她从不知道，自己家原来在星城这么有名，连家庭住址也被公开化了。
　　虽然执法人员一直阻止拍照，可记者们的摄像头是无孔不入的。
　　听了岳芷的话，岳母倒是怔了怔，问：“小芷，你觉得你爸爸被拍的很难看么？”
　　岳芷语塞。她该怎么回答呢，任谁不都会觉得自己的父亲因为贪污入狱时被拍下的照片好看吧。
　　可是为什么，面对母亲的问题，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见女儿垂着头不说话，岳母兀自低下头，眉头轻蹙：“唔……我倒觉得还好。”
　　“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你父亲这种镇定范儿。”岳母像是没察觉到岳芷的窘迫，继续说道：“以前我不止一次嘲笑他故作深沉，可这些照片告诉我，他真的是个临危不乱的人。”
　　“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出人头地，我自然也不例外。记得升副书记的第一天，你父亲还不如我来得兴奋，他认为这么高的职位对他来说是个负担，当初选择从政，原本就不是他的意思，是你爷爷和我的意愿。没想到他顺从了家人，却毁了自己。所以小芷……”岳母突然抬起头，目光严肃：“你觉得一个从一开始就没有谋权欲望的人，会去滥用职权，贪污公款么？”
　　岳芷呆呆的望着岳母，母亲的意思是……

　　“咱们是你父亲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就算别人认定他是贪官，你，岳芷，身为岳家的女儿，决不能不相信你父亲。”
　　“妈……”看着母亲略带谴责的目光，岳芷艰难的开口，她想说她并没有不相信父亲，在她的心里，父母是最亲的人，她爱他们，乃至从来不存在相信与否这个问题。可是话到嘴边，却因自己刚刚产生的矛盾心理，无从继续。
　　也许母亲说的对，她为什么会觉得那些照片难看呢。有些时候，事实可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看待自己的眼神。而那一日父亲离去，人们投在自己和母亲身上的目光，岳芷毕生难忘。
　　忽然，岳芷想到了什么，她屏住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问：“妈，爸的事，为什么会发生的这么突然？会不会……有什么内情？”
　　岳母闻言，愣了愣，目光有些闪烁，可她立刻掩饰住变化的情绪，否认道：“什么内不内情的，你一个小孩子家，不要乱猜。”
　　“可为什么那些人连家里老房子在哪都知道？”岳芷急急的反驳：“那天爸被带走，好像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全在第一时间跑来看热闹，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岳父的案子一出，岳家整天整夜被记者包围，家里实在不得安生。岳母只好带着岳芷回到以前的一处旧房子。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母女二人刚到那里便被早早候着的几家报社记者围住，最后还是岳芷打电话向图蔚求救，她和母亲才得以脱身。
　　自那之后，她们便被图蔚安排在星城外郊的这套私人公寓里。
　　这期间母亲曾带着她出去过一次，可当路边的路人乙都对她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时，岳芷终于明白，她和母亲早已成为公众人物。
　　这让她越发觉得事情过于诡异，她和母亲分明就是完全被公开化了。
　　听了岳芷的质疑，岳母异常平静，巧妙地避重就轻：“小芷，你看到的没错，可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更多你想象不到的艰难也许还在后面。”
　　“更多的？”
　　“对。”
　　岳母微微叹了口气，明明是很轻微的动作，却让岳芷的心猛地一沉，但她还是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
　　静默半晌，只听岳母轻声开口：“从今往后，可能你和小蔚，已经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