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精》清羽习习

2、二

　　庭院的位置大致与东厢相对，摆设也有相似。不同的是，庭院中央栽有一棵桂花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正是八月初，叶间已经开了些细细的花。
　　旁有一个亭子，亭中有人正作画。
　　亭中人专注于画卷之中，墨色长发流水一般垂下来，伸手一挽，露出雪白得近乎透明的半边侧脸与精致柔美的眉眼。

　　陶叶呆呆地，看得出了神。

　　自边关至京城，陶叶一路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高楼远眺的窈窕淑女，打马而过的风流少年，或是眉目深邃的异邦浪子……其中样貌出众者并不算少，他却一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面前人的容貌。
　　……仿佛是高高云端之上、遥远而又高贵的仙人，端华庄严不可直视。

　　那人在纸上画的是花，虽然仅有深浅墨色，却栩栩如生。画完花叶，又以工笔细描。
　　因隔得老远，陶叶忍不住探头去瞧。这下一个不小心，下盘不稳摇摇欲坠，还没回过神来便从墙头掉了下来，一股脑摔进了草里，给自己砸了个晕头转向。
　　亭中人也被这个动静惊动，抬头望过来，正好见到陶叶呆坐在草里的模样，也很诧异，连忙过来扶他起身。
　　陶叶身上、头上都扎了乱七八糟的草叶，却顾不上这些，只知道俯身下来的大美人身上香香的，蹙着眉的样子也很好看，给他擦拭脸上尘土的帕子又软又香。

　　半晌才回神过来，陶叶这才后知后觉地脸红，慌忙摆手解释道：“我、我不是翻墙的小贼，我只是觉得你画得好看，想再看得仔细一些，才、才掉下来……”
　　听他这么说，面前的大美人笑了起来，笑容里几分好笑，又有些纵容，拉着他的手将他扶起来，道：“无妨，你身上有哪里疼吗？”
　　陶叶连连摇头：“不疼不疼。”
　　大美人带他到亭中坐下，仔细检查了他的手脚有无磕碰，又叮嘱道：“你先休息会儿，若是稍后觉得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就跟我说。”
　　陶叶乖乖点头，又眼巴巴问道：“那，那我能坐这儿看你画画吗？”
　　大美人道：“当然可以。”

　　桌上的画作才完成一半，大美人拣起丢在一旁的笔，又继续描绘。
　　只是画了没几笔，大美人停下动作，低低咳了几声。陶叶才发现面前人的面色比寻常人更苍白一些，嘴唇也少了几分血色。这才八月里，身上的衣服已经比寻常人厚实多了。
　　陶叶立马紧张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大美人摇摇头，道：“没事，是一直有的毛病。”
　　陶叶左看右看，见茶几上摆了茶具，连忙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那你先喝些热茶。”
　　大美人接过，对他道了谢，又继续慢慢地将纸上的花画完。

　　陶叶趴在一边，视线随着画笔而动，欣喜道：“这花我认识，外边池子里就开了这花，粉的白的都有。纪伯伯教过我，这是莲花。”
　　莲花尖尖的花苞上，还停了一只蜻蜓，像真的一样跃然纸上，陶叶看得叹服。
　　“是莲花，”大美人搁了笔，问道，“你喜欢莲花？”
　　陶叶连连点头，又情不自禁补充道：“我还听纪伯伯说，等莲花谢了，就可以摘莲蓬……”
　　大美人莞尔。
　　陶叶反省自己说了什么蠢话，连忙找补道：“莲花，莲花好看得很，边关没有这么漂亮的长在水里的花。”

　　他又凑近画纸瞧了瞧，惊叹道：“你画得可真像啊，要是我也能画得跟你一样好，我就能把京城见到的花都画下来，带给我阿爹看。”
　　大美人温声问道：“你是从边关来的吗？”
　　“是，我家住在边关，那里的树都不爱开花。”陶叶道，“秋天了还掉叶子，冬天里光秃秃的。这回来了京城，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多会开花的树，回去我要跟阿爹好好讲讲。”
　　“原来如此。”
　　大美人沉思片刻，问道：“你喜欢这幅画吗？”
　　陶叶点头。
　　“那，若是你不嫌弃的话，等你下次回边关的时候，将这张莲花图也一起带回去给你的阿爹看，如何？”
　　“是把这张画送给我吗？”陶叶睁大眼，霎时又惊又喜。
　　却又有些忐忑，碰到洒金纸面的手又缩了回去：“但，但这个很贵吧……阿爹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我也没有什么能送你的……”
　　陶叶不懂字画，却也听说过，上品的纸墨笔砚能与金银同价，更别说上面还绘制了如此好看的图画。
　　大美人摇头：“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见陶叶仍在犹豫，大美人伸手，又取了一张空白画纸铺在桌上：“西市坊间有家小铺子，名叫竹居，店家因病过世，他家十六岁的小郎君年前继承了铺子，一边迎客一边照顾母亲，他家卖的纸便宜又好用，只需几文钱。”
　　一支笔递到两人中间，大美人道：“或者，你也可以试试将你心中想画的东西在纸上画下来。 ”

　　陶叶接过笔，手指几乎要跟笔杆打架，迟疑道：“我来吗……我从来没在纸上画过画，我不会……”
　　“没画过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呢，”大美人道，“你可以试着先画一些你熟悉的东西。我这里还有许多纸，下错了笔也无妨。”
　　陶叶别扭地拿起笔。他不怎么识字，虽从小被阿爹领去私塾，却没怎么认真听过课，反倒是有好几次逃学被老爹发现，拿着饭勺追在他身后打。而如今，陶叶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当年怎么没有好好听夫子讲课，那夫子虽是古板了些，却是有真学问的。

　　这个竹杆子做的笔是这么拿的吗？陶叶没想出来，但还是鼓起勇气落笔了，第一笔便画歪了，沾满了墨汁的笔尖在雪白的画纸上落下好大一团墨，晕成一团不规则的斑块。
　　陶叶赶紧偷偷瞥大美人，对方仍专注地望着，似是想知道他会画什么内容。陶叶便一鼓作气，歪歪扭扭在纸上画了一只面目模糊的物什，圆圆的眼睛一大一小，长了四只长短不一的脚，背上还有飞扬跋扈的黑毛。

　　“这是野猪，”画完最后一笔，陶叶像丢烫手山芋一样丢下笔，认真地对大美人介绍，“以前我在山里遇到过，好大一只，有几百斤，还很狡猾，得一群人出马才能制服它。最后把它抓回来，每家分了几斤肉，老爹也给我带回来一块，炒肉片好吃得很。”
　　大美人听了就笑。
　　陶叶这才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很有意思，”大美人道，“我没去过边关，你给我讲边关的故事，很有意思。”

　　陶叶抬头见美人，低头见野猪，觉得自己画得丑极了，下意识想把画纸折起来：“是我画得不好，野猪长得可要霸气多了。”
　　“我倒是觉得颇为可爱，是一头可爱小猪。”大美人阻止了他的动作，指尖掠过陶叶的手，“若你不要这幅画的话，将它送给我如何？你看，我送你一幅画，你也送我一幅画，便很公平。”
　　“你不嫌弃的话，当然可以啊！”陶叶连忙点头，想了想，又有些扭捏地比划说，“但我，我还有一件事……”
　　“何事？”
　　“我之前看别人家里挂着的字画，底下都会写上名字，还会盖上章子。如果要当作礼品送你的话，我也想在画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好呀。”
　　“可，可我不太会写字。”十年前夫子教的东西已经完全还回去了，不，不如说是从来就没学会过。陶叶说着都为自己脸红。
　　大美人了然，又取了一张白纸，拿起笔，正要落笔，又顿住，笑道：“你也提醒我了，方才太过仓促，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陶叶。”
　　“是‘冬夜兮陶陶’的陶夜吗？”
　　陶叶想了想，说：“不是哦，虽然阿爹捡到我的时候确实是在冬天的下雪天里，但我的名字是叶子的叶。阿爹说他捡到我的那天，看到旁边的柳树长出了一片叶子，所以是叶子的叶。”
　　“是冬去春来的第一片新叶，”大美人说着，在纸上写下了“陶叶”二字，“是个好名字。”

　　陶叶接过笔，照着大美人的字迹，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对着描画，落笔颤颤巍巍，如稚子涂鸦，反复试了许多次，才勉强画出了个字形。
　　陶叶已经很是满足，对着欣喜地瞧了瞧，又想起什么，转头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兰微。”大美人一边说，一边在他的笔迹边整齐写下了二字。
　　“真好听……”好看的人连名字都好听，陶叶心里忍不住想，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想学写你的名字。”
　　兰微莞尔：“好呀，我教你。”

　　陶叶在兰微的院子里呆了一整个下午，申时还在兰微处用了饭。
　　因有客人，侍女端上来的餐食里还有一份酥山，盛在碧色碟子里，上面缀了糖渍的小果子，作为餐后的点心。
　　陶叶果然很喜欢这种冰冰甜甜的滋味，见只有一份，忙咬着勺子问：“这都是给我的吗，要不要给你分一半？”
　　兰微摇头，道：“我吃不了冰，你喜欢的话，下次我再叫人给你做。”
　　陶叶道：“那我以后吃到好吃的糕点，也带给你尝尝！”说罢，他又未免有些踌躇，“我……我下次还可以来找你玩吗？会不会打扰你？”
　　“自然可以，你不是说，还要跟我学画画写字吗。”
　　陶叶眼前一亮：“那我明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