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二》渔耳

8、【死神－剑八篇③】

　　塔矢行洋看了一眼亮与光的棋局，便又将视线转回伊角与南宫那头来。他凝神看了很久，但这一举动在场没有人关注到，他们全都在注目着亮和光的对决。
　　塔矢行洋默默在自己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一子，然后合袖端坐。不过多久，他便眨了眨眼，然后将注意力重新投放入亮和光的对局中。

　　光动用了上边的黑子，绕过白子的攻击范围，反而往外一提。不得不说这不乏为一步好棋，但这时机瞅得并不好，却也说不上坏。看着那样子，似乎是有些操之过急，而旋凝成了疑问手。
　　在这里，亮看着光的这一手考虑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彼此太了解，亮知道光的风格是多变的，但从来不缺睿智。亮抬头看了一眼稳稳坐在对面的光，见他呼吸平稳，金色的刘海伏在眼角边，将他微微皱起的眉挡住——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笨拙地拿着棋子与自己开玩笑般下棋的小学生了。
　　我们都是职业棋士，要为自己落下的每一颗子夺取它在棋盘上的价值与意义。
　　亮没有去打压光的上方，而是转而安稳地将自己的实地走厚。他在等待光自己露出破绽。他像一头安伏着的狼，不是没有爪牙，而是要将这爪牙用在最致命的地方。这种冷静而犀利的风格正是塔矢亮独有的，在棋场上令人不寒而栗的主要因素之一。
　　而对面的光也不曾懈怠。亮的棋风看似沉稳，其实根本是扮猪吃老虎。一点都大意不得。
　　光轻轻地呼吸，顿下手中的黑子，将身子微微向后倾倒，打开视野，将整盘棋看上一眼。不消一会儿，光与生俱来的敏锐的大局观便告诉自己，他现时正处于略微的劣势。他需要一个契机来讲这种情况巅转。
　　整间房里很安静，记录人员的额头都微微冒着汗，双眼紧紧地看着光的一举一动。他轻轻地呼吸，却还是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就在这时，光出手了。
　　记录人员用微湿的手指握紧笔尖，用力地记下。

　　“啊……天野前辈，今天你怎么也来了？我记得是休息日才对吧？”有候在外厅的年轻记者见到《周刊围棋》社的天野先生，便好奇着与他打招呼。
　　“嗷，没什么。就是想来看看。”天野笑笑，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好好工作，把精彩的部分就记下。”
　　说着，顿了顿，“特别是塔矢四段和进藤三段的棋。”
　　“嗯。那是自然。”那年轻人自觉被前辈这么倚重，顿时有些高兴。等到天野先生的身影远了，他才想起——为什么偏偏是塔矢君和进藤君的棋局要注意呢？虽然他们两个的棋局的确很精彩，但隔壁的那局……似乎不输他们呢。

　　另一边的对局室里，伊角从容不迫的表情渐渐有些崩溃。他不自禁抬头看了一眼自己今天的对手——这个人……好像之前从来没见过啊。
　　可是这样面无表情的人偶模样是怎么回事？伊角想着这个人在开局之前还羞涩地笑着与自己打招呼，开局后，竟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不对！是整个人虚空了一般，失了魂，无论周遭发生了什么，仿佛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是集中力太强了么？但这种怪异的感觉似乎比集中力超强的进藤更显得恐怖……
　　伊角只匆匆一瞥，便又将心思放回棋盘。此时的盘面上，自己并不算占优，但序盘走得厚实，布局也比较完整和契阔，一时之间，情势与南宫不分上下。但隐隐的，伊角还是觉得很压抑，像是节奏被对方给掌控了，有些不由自主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南宫的黑子在伊角面前静静落下。
　　伊角的眼角微微一颤，竟是发觉原本自己想要将之割断的右上角黑子，隐隐有做活的趋势。伊角咬了咬唇，细细打量起局面来。如果让南宫将右上角与中央那块联系起来，那么自己在中央的子就会吃紧。虽然对己方造成的伤害可能不是很显著，但围棋没有绝对。它是一个变幻无穷的世界。每一颗子都是有生命力的，只要下棋的人赋予它应有的力量，便会绽放出光芒。
　　即使它原本只是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伊角决定要抑制这种隐隐颠倒的局势。他陷入了长考。
　　而另一头的南宫却在这时忽然抬起脸来，对着上方的摄像头微微笑了一下——这个动作将一旁的记录员给吓了一跳！他……不是一下棋就变成面瘫的么？这是……在对谁笑啊？

　　在观局室里的众位自然是看不见南宫的这一笑的。摄像机的镜头只落在棋盘上，棋手的模样是不会放出来的。
　　但一边的塔矢行洋却在伊角陷入长考后，眯眼看了看那局棋。
　　注意到塔矢行洋汇聚的目光，绪方也顺势瞥了一眼这边的对局。一眼下去，不禁有些微愣——黑子的大局观……未免也太好了。这种好是指几乎每一招都不愠不火，像是协调着整个棋面去下一般，明明看上去不像是一步好棋，但从全局入眼，偏又找不出缺点来。如同精细到骨髓的一种自然的感觉，一种与生俱来的万物静籁的力量。
　　“……这是什么棋？”绪方有些愣愣地看着，口中不自禁地问出声来。
　　“六合之棋。”
　　众人忽听塔矢行洋开口，顿时都将视线移了过来。而在大家听闻这句话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愣了——他们没听错吧？
　　“六合之棋，是指那个昭和棋圣吴清源提出的围棋思想么？”
　　桑原本因坊重新拿起自己的烟，缓缓问道。
　　塔矢行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将回过头去，接着说，“那个孩子下得不错。”是的，以一个低段少年的棋力来说，已经将这种意境发挥得很好了。不过……
　　“吴清源大师……”和谷和越智对看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不可置信。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但塔矢行洋的几句话带来的震惊和困惑却迟迟未退。
　　吴清源，那个少年成名的围棋界的不朽传奇——７岁观父下棋而自学成材，１３岁隐然有中国顶级高手之势，１４岁来到日本孤军奋战，大败当时的日本高手，并下出了旷古烁今的十番棋，被誉为“昭和棋圣”。甚至在１９３９到１９５６年，被人称为“吴清源时代”。
　　那时，正值二战。
　　可是，那个传奇的人物……为什么会在今天这种场合提起？
　　但没有人为和谷他们做解答。
　　只能等着在棋局室里的人用黑白的棋子给他们答案了。

　　在棋局室里的光在第五十五手的时候，向亮开始发难。但在亮看来，这招还不够狠，断得还不够彻底。亮窥见机会便在右边与光的白子纠缠起来，他的步伐依旧很稳。
　　光看着亮拍在右边的几颗白子，不禁微微蹙眉。亮终究还是没有按自己所想那般紧紧逼着自己，而是甩开黑子，在右下角里巧妙地联系起右边的白子的领地，活出一条路来。它开始犹如缓缓生长的巨龙般咬住自己的地盘。自己方才那一招，失算了，给了亮太多缓冲的余地。让原本困窘在右边的白子反而有了生机。
　　而自己的中腹……却变得薄弱起来。
　　光朝下的手掌逐渐握紧
　　亮却在这时细细考究了起来。随后，还是在中央发起了招。
　　光被自己刚才那手失误拖累，只得被逼着跟着亮的步伐走，与他在中央上开始互拼。战况一下子变得惨烈起来。

　　“进藤那家伙……似乎情况不是很好啊。”等到如今光和亮的行棋速度放慢了，和谷和越智才渐渐有空余的时间去认真考量他们的这盘棋。
　　棋局越是深入，就连观棋的人也是在一刻不停地旋转着思维。而虽然他们身在一个圈子，光和亮这两个人的对局有时也会看见。但实际上，他们两个的对局并不多，或者说，能被他们知晓的对局并不多。所以，到了现在，在和谷看来，离自己看到他们的对局又已经过了好些时间了……
　　于是现在，他的脑中异常清晰地认识到……他和光与亮的差距……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得承认。他们两个……很强。和谷默默握紧了拳。
　　“是太了解对方了……所以尽出些奇怪的差错。”越智一推眼镜，接着摆上光刚落下的一颗黑子，“进藤，是不会轻易在塔矢面前认输的。”
　　“他最不愿意向两个人认输。其中之一就是塔矢。”
　　静静地说着，和谷和越智还是重新望向了一旁的屏幕。

　　这时，光正紧紧皱着眉看着亮利用自己的黑子在中央的联络而围起的白子的实地，觉得情况糟糕了——即使是要贴目，这种情况下……也太难了。
　　“哦嚯嚯～来赌吧，绪方，你说他们俩谁会赢啊？”桑原看着屏幕前的黑白世界，忽然悠闲地吐出口烟来。
　　局势明显是偏向亮那边，现在才提出赌约来，这老头儿又安的什么心？！
　　虽然心中是在不断腹诽，但绪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奸诈的老狐狸。
　　“我不认为到如今，小亮会下出什么漏招。”
　　“哦？那你就是赌塔矢家的小子赢咯？”桑原笑了笑。
　　绪方一时没说话。他知道，这老头又在耍心里战术这种小玩意儿，他在等着自己改压进藤么？绪方瞥过眼，又看了眼棋局，终于坐直身子，说，“是，我还是赌小亮赢。”
　　“哦嚯嚯～那好，那我就赌进藤小子赢。”桑原笑着说，“你说，我们赌什么？”
　　一旁的塔矢行洋只是看了看他们，没有说话。
　　“不如来点大的吧……”桑原见塔矢行洋那副无趣的模样，心生了一个有趣的主意。只听他缓缓道，“我记得，接下去就是春兰杯国际棋赛了吧……”
　　绪方闪了下眼，继续听桑原说，“这样吧，我们之中输的人，就不要去参加春兰杯好了。自动弃权吧。”
　　桑原说得轻松，却在他话落的一瞬间，就连塔矢行洋也不禁看了过来。
　　绪方一愣，见众人都瞧着他们，一时感觉骑虎难下。他掐灭了眼，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老头——
　　“好，就赌这个！”
　　“疯了……”——此时和谷和越智的心声。

　　东边厢，光正陷入长考，额头有细细的汗水微微渗出。
　　而西边厢——
　　“伊角君，比赛结束了。能让我稍微采访几句么？”天野先生或许是觉得自己过于冒昧了，不好意思地换了下语气，“我不会登报的，就当是朋友间随便问问行么？”
　　“……”
　　“你觉得你今天全力以赴了么？输给这个不知名的少年，是你今天状态不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