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殿兰宫梦落花》生宜同寝

2、飞花一梦见雪仙

　　景国
　　景盛十五年冬，天极寒，砚冰坚，景国地域雪覆过半，百姓多流离失所，万数流民北上入京，景君开京门，布暖房，以全数国库容流民。一时，数十邻国，人心攒动。
　　南阳楚国首当其冲，南君楚氏，率军十万亲征北上，景国岭南全线溃退，楚国王师以破竹之势，直指景京王城。
　　“鹅雪蔽天花雨残，星火布夜草风寒。若非百家无明日，岂容竖子虎视眈。”
　　景宫御书房内，横幅宣纸上，金冠玄衣，走笔如龙。
　　只消片刻起身，拿起案牍边一黄玉私印，结结实实的往宣纸中按了上去。
　　“德忠，孤如今，如何是好。”
　　“陛下，保重龙体，自天异象暴雪起，您已经近半月未曾好好进食了，如今已按您要求的只剩两菜一汤了，您就吃点吧。”
　　“孤如今还有两菜一汤，孤的百姓连一个凉馒头都啃不上。”
　　玉笔被狠狠的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南方楚国已入半境，只一座秦岭，一条淮河，隔着十万大军，铁骑要想踏入这风雪飘摇的景京，实在是手到擒来，这叫孤如何吃的下去饭！”
　　“陛下，宫外一人击鼓面圣，说是有不战退敌之法。”
　　清明殿外传来守殿公公战战兢兢的传话
　　“宣，孤倒要看看何等狂妄小儿口出狂言。”
　　德忠公公捡起碎裂的残玉，转身去殿外候着了。
　　只消片刻，白裙翩翩，一入殿门，叶玉只觉人间失色，天旋地转，六宫粉黛全化作虚无，柳眉月目闭月动天，一点粉唇羞花撼地，举手投足尽散天人之姿。
　　“臣女沈氏含清，参见陛下。”
　　“不知是哪位爱卿的家中，还有如此惊为天人之女。”
　　“陛下，内心丰盈者，独行如众众，孤女一人并无家眷亲属，此次独自前来，只为景国安平。”
　　“沈含清，好！若真能如你所言，兵不血刃，不战而退敌，孤必许你一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
　　沈含清轻拢衣袖，半捋裙边，单手食指拈花作揖。
　　“如今没有比满城百姓的安危更重要的，且但说无妨。”
　　“臣，要做太子妃。”
　　沈含清说的是要，而不是想。
　　两瓣朱唇上下翕动，眉目清冷，及腰长发飘飘摇摇，叶玉只觉，若寻常人，得此为妻，家宅必永无宁日。
　　见此形骸，无人不得感叹，猎艳者当生遇死瞑，若如今还是盛世太平时，
　　冥想至此，叶玉背过身去
　　“景冬十五书殿前，
　　芙蓉出水似天边。
　　月目柳眉神（沈）含情（清），
　　银妆一梦现雪仙。”
　　楚宫双联殿
　　“殿下，楚国王师已达秦岭，楚君扬言要在景京过冬。”
　　双联殿一处寂静密室里，一侍从单膝跪地
　　“景宫里传来的消息，十五，陛下见一雪仙，当日上午写下的飞花令，下午便入了史册，直至今日十八，连续三日都不曾早朝。”
　　“飞花令？他竟也会写那种东西。”
　　黎生转过头，“原令有否”
　　“景冬十五书殿前，
　　芙蓉出水似天边。
　　月目柳眉神含情，
　　一梦银妆见雪仙。”
　　“回殿下，这是原花令”
　　“我知道了，都准备好了吗？”
　　“万事俱备”
　　“这楚国的风云，就由我来搅动吧”
　　黎生此时还不知，他寻遍天下的繁华，此时就在他儿时的寝宫。
　　楚君北上亲征，国内国力空虚，韬光养晦的景国质子，得一幕僚相助，一改往日温润怯懦，率五千精锐直逼太子监国的太和殿
　　楚君素来实施分权制衡，十万随楚君北上征景，四十万军分布边防各地，一时上下，无兵援庭
　　“来人啊，御林军呢？给我拿下这个逆贼”
　　太子惶恐的声音自殿内传来
　　殿外，景国质子黎生率精锐，全歼御林军。
　　“黎生，不过是拿来消遣的工具，你和你那个娼妓母亲有什么两样，你，”
　　黎生一个箭步，飞跃出数十米，手中不知何时执一长剑
　　发现时已直挺挺的插入了太子的右胸
　　黎生也不急于抽出，反而松开剑柄，一手稳稳握住摇晃的剑穗
　　“提我母亲，你也配。”
　　一把寒光匕首，悠然在手间耍起了杂技
　　“这是泣血冰刃，今日若是它像这把逍遥一样，进了你的这里哈哈哈”
　　黎生用手柄朝伤口处狠狠一按，鲜红的血液透过早就浸湿了的外衣，淋淋沥沥的滴在地上
　　“不过放心，我向来是有仇现世报，现在能报的，绝不会留到下一次。”
　　“下夜，你看，这太子的舌头是不是挺长的”
　　“是”
　　黎生背过身去，身后声带撕裂的声音仿若透明。
　　楚国日照二十六年，太子逃跑未果，不出半日，楚宫皇庭易主
　　远在北上的楚君此时刚越过秦岭，三日后闻变，率余众六万，仓惶撤退
　　“传飞羽令，取楚王首级”
　　“椿明，你跟我最久，又最擅长画皮之术，你就替我坐镇楚宫”
　　“那殿下呢”
　　“吾？睡会。”
　　窗前明月，银辉散落一地，负手而立的玄衣金冠上不落片缕，孤傲清冷仿佛与生俱来
　　顺便会会那诗中的雪仙
　　景国
　　“陛下，陛下！”
　　德忠公公一路小跑到了御前
　　叶玉放下手中的书简，“何事如此惊慌。”
　　“陛下，楚敌退了！”
　　“当真？！”
　　“千真万确啊，陛下。”
　　这一幕，叶玉不知梦过多少次，如今竟落得了现实，只觉不可思议
　　“这沈含清，当真了不得”
　　“陛下，说到这沈氏女，她最近以太子妃的名头正在皇城外布粥，众人都称其未来国母实至名归。”
　　“没想到她看起来如此清冷孤傲，竟会看上朕那个生性顽劣还毫无建树的轩儿。”
　　“朕本以为，罢了，如此之功随她去吧。”
　　“臣女沈氏拜见陛下”
　　“正好，听闻你正以太子妃的名头在城外行善，可是倾慕于太子叶轩？”
　　“景国的太子，只能有一个。”
　　“就是黎生”
　　“我已辅他拿下楚国，若陛下愿废嫡立长，我必当尽心竭力，保景国百年盛世。”
　　叶玉头一次感觉到了压迫，但还是忍不住问
　　“沈卿何出此言”
　　“陛下，你没得选”
　　说着，纤纤玉手竟拿出一块光滑发亮的玉牌———轩武储君
　　“轩儿在你手上？”
　　叶玉一时竟不知所措，黎生自幼孤傲冷血，无半点温情可言。
　　他如今身居皇位，自知一国之君不必非有威猛武断之将才，但必须有爱民如子之仁心，黎生虽才高八斗，但实在不是行仁政之首选。
　　“陛下大可放心，无论是叶轩还是叶黎生，陛下的顾虑臣女都可助陛下打消。”
　　“我会证明，黎生是最适合的君王人选。”
　　沈含清拿出飞羽令，交给叶玉
　　“景国皇室的飞羽令？怎会在你这？”
　　“陛下不妨看看这令上内容。”
　　———楚国宫变易帜已定，楚王师前线溃退，吾率三万精锐，全歼外侮，陛下今夜可高枕无忧
　　“好，好，好啊，自十年前他被掳去为质，朕痛心疾首，多年忍让楚国，没想到生儿十年蛰伏，今日一朝试锋芒，如此惊心动魄”
　　虚伪
　　沈含清见如此，懒得废话，直接掏出早就拟好的圣旨，在玉案上摊开，示意叶玉加印
　　随着玉玺稳稳落下，楚景两国风云之变算尘埃落定。
　　望月楼
　　“姑娘，等等”
　　沈含清抬头一瞥。
　　“公子？公子是在叫我吗？”
　　黎生只觉春风拂面，熟悉的气息涌入心头。
　　“失态，失态，方才看姑娘如此大雪中，手执伞柄却未曾开伞，顿觉好奇罢了。”
　　黎生回过神，探出头去。
　　“只是自幼不曾见过雪，稀罕几天罢了。”
　　梦里她好像也是一袭白衣，素簪低挽
　　“这雪愈下愈大了，姑娘还是早些撑伞，感了风寒便是见小失大了。”
　　沈含清低手把伞骨撑开，抬眸一笑
　　“弯弯的眼睛，好像月牙。”
　　“公子，人都走远了。”
　　下夜头一次看公子如此出神，想来，雪仙也莫过如此了
　　景盛十五年，太子叶轩被封宣王，封地原楚国，易名天府郡 。同年，质子叶黎生册封太子，沈含清册封太子妃。
　　景盛十八年，景文帝驾崩，太子黎生继位，含光殿更名含清殿，太子妃沈含清封贵妃入主含清殿。
　　“三年了，他未曾为后宫添一人，也未曾踏入过我寝殿半步，来这深宫见我一面。”
　　“宫主，您别想太多，平日各地进贡之珍稀异宝向来都是先送来您这儿，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陛下或许只是勤政爱民。”
　　“从他利用我为他铺这满是血腥的帝王路时，我就该明白的，日日被束在这华丽的金丝牢笼中，便是我的终点。”
　　也是一个雪天，在那个格格不入的竹亭，沈含清是东风之战逃难的流民
　　“那天，他给了我柔软厚实的棉鞋，可是那时我的脚已经满是冻疮没有知觉了，我只能找了个破布，把它背在了身上。”
　　“我那日无路可去，我求他带我走。”
　　“他问我是不是想活下去，我反问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谁不是为了活着。”
　　“他又告诉我，想活就自己用双手争取。”
　　年少时的耳语，恍然已过这么久了
　　沈含清只觉如梦一场。
　　“海棠，又起风了，他现在哪里？”
　　“回宫主，陛下在望舒宫。”
　　“你说是不是很好笑，我爱着他黎生，他人都说，他黎生尊贵，怎我一个望月楼的艺妓配得上的，我不信。”
　　“如今，算是对了，这就对了。”
　　一抹笑绽在嘴角，带着悲凉和嘲讽
　　沈含清突然坐起，擦了擦早已滴落的泪珠。
　　“走吧，去最后见一见少时的黎生。”
　　她换回了和黎生初见时的雪衣，天仍旧像那日一般，鹅毛大雪。
　　“望舒，昨日我去了祈缘寺，有个人拦住我，他告诉我今日能遇见你。”
　　“我想开始不信这些算命先生的，可是他说能遇见你。”
　　黎生双手合十，虔诚祷告
　　一白衣女子踏雪而来，同样的素簪低挽
　　黎生见了，有些失望，眼前人并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陛下，臣女苏州苏氏太傅女，误扰陛下雅兴，恕罪。”
　　“你如何进来的，既知扰了朕的雅兴，便去慎行司领罚吧。”
　　黎生头也不会的进了望舒宫。
　　“陛下，陛下！”
　　一颗石子，飞了出来。
　　苏瑞来不及闪躲，正中脸颊
　　“聒噪。”
　　“回去对你那爹说，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就不是今天这么简单了。”
　　黎生在台阶上，如遗世而独立。
　　如此轻蔑，确如薄情帝王。
　　沈含清自始至终都在拐角站着，她害怕了。
　　自古薄情多帝王，苏瑞雪名门千金，尚受此羞辱，自己虽为贵妃，却苦冷三年门槛。
　　“东施效颦。”
　　殿内黎生冰冷的声音穿透苏瑞雪的耳膜，刺向她的心脏。
　　“陛下，中宫一日悬空，像我这种人永远不停的被送进来。”
　　“看似高门贵女，今日如此和娼妓又有什么区别？”
　　黎生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陛下！您以为是我想来的吗？”
　　苏瑞雪忍不住爆发了。
　　“你走吧，朕今日就当没见过你。”
　　“不，右边拐角太傅府上的小厮一直跟着我，现在他已经回去汇报给父亲了。我今日不用回去了。”
　　“死不悔改？全天下人都知道朕心悦一人，且只会有一人。朕说的还不明白吗？”
　　黎生终于从殿阶上下走下来，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地上跪着的苏瑞雪。
　　苏瑞雪已经听不进去陛下在说什么了，今日冲撞了天子，还险些连累太傅。
　　同样被愣在原地的还有沈含清，少时的喜欢，终究还是被强制画了句号。
　　好吧，反正要走了。
　　“陛下。”
　　沈含清整理了一下并未乱的裙裳，从拐角走了出来。
　　“陛下，苏氏的事就交给我处理吧。”
　　“沈氏，你怎么也来了。”
　　“陛下，臣妾不能来吗？”
　　每次面对沈氏，黎生都有些无奈，每次同沈氏讲话，都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可她却又一点同她相像的地方都没有。
　　“那便交给贵妃吧。”
　　“德忠，把琉璃云月簪拿过来。”
　　几双眼睛都没想到的是，黎生一手拿起簪柄一手托着长长的流苏，竟绕到沈含清的背后，把西楼古域十年一次进供来的一级珍宝云月簪，缓缓的别在了贵妃的发间。
　　黎生自己也没想到，单单只是觉得她戴着才不会被一死物压下去。
　　同样的，沈含清也没想到
　　“贵妃戴着果然很喜人，那在望舒头上就一定更好看了。”
　　黎生缓过神后缓缓开口。
　　众人再次瞪大双眼的是，陛下把别上去的簪子又抽了出来。
　　苏瑞雪只觉眼前一幕十分缭乱，突然站起。
　　“陛下，君子有言，言有信，行有纲，陛下认为方才是君子所为吗？”
　　苏瑞雪向来有一说一，若不是今日被父亲拿痴呆的祖母逼迫，她还不知道当今被奉为明君的陛下，行事如此反复无常。
　　“苏氏！”
　　沈含清实在不忍如此年轻率真的女子被反复无常的黎生注意到。后宫已经有三提人皮灯笼了。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明日朝堂之上，朕会亲自同苏太傅讲清楚，至于苏氏，殿前失仪，罚你去贵妃那里学学规矩吧。”
　　黎生拍板定案，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臣妾告退。”
　　沈含清拉起苏瑞雪冻的冰凉的手。
　　“走吧。”
　　回过神来，发僵的手被温暖包围，这是祖母痴傻后第一次。
　　苏瑞雪抬头看，是沈含清拉着她在前面走着。从后面照过来的灯，把二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黎生还想说点什么的，比如她为何会来望舒宫，她貌似是喜静的。
　　黎生破天荒的发现，自己对这位跟了自己四年的妻子一点了解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