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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朵花开 ...

  •   当今这朝廷,除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能够在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的,便是满腹经纶、辅佐帝王的当朝丞相。

      丞相府,是万人敬仰的府邸,是心怀鬼胎的乱臣贼子仅仅是路过就色变的地方。

      而我,时琯,丞相府上最小的女儿,但就是这样一个令寻常闺阁少女望其项背的身世背景,却是令我每每提起都恶寒的身份。

      什么丞相府最受疼爱的小女儿,实则是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我存在是因为我身上还有可以被剥夺的价值。
      而一当我身上所有价值流失殆尽,我的性命或许也将终止。

      我的长姐,准太子妃,这样一个出生和未来都将承受尊贵身份的人,生来却命格奇异,体弱多病。
      父母曾寻遍天下良医为她治病,却迟迟无果,直到某年春日,一个富有名望的神医云游归来,对于姐姐的病指点一二。

      第二年,便有了我的出生。

      原本我也被表象屏蔽双眼,以为就像京城传言那样,我被父母呵护在手心中长大,他们看不得我受半点委屈,正因为如此,连府门都很少让我出。
      随着日渐一日长大,现实赤裸在眼前,我再也不能假装糊涂自我欺骗下去。

      真正心疼我,怎会让我一个无病无灾的人每日吞下一副苦涩难吃的药材;真正呵护体贴我,又怎么会每半个月就以各种理由哄骗我,取我的鲜血。
      直到上元节家宴上,我无意间在书房外听到了父母低声商量的话语,撞破一切平静表面下荒唐的秘密。

      我苦涩咽下所有窥见的荒唐,复盘往日种种异象。
      原来,神医口中的方法,就是牺牲我,来换长姐的平安顺遂。

      长姐身体虚弱,直接用药只会加深她的病情,父母只好再生下我,以我为棋子,让我吃下各种苦涩药材,用我的血为引,让长姐每月服下。

      原来,我才是那个过得一塌糊涂、最不值得被羡慕的人。
      原来,不让我出门,并不是呵护我,害怕我金贵的身子在外面会摊上麻烦而受伤,而是为了不让外人看出我身体上的异样,为了...掩饰好这表面光鲜亮丽丞相府下的混乱荒唐。

      我低头,将衣袖向上挽起。
      纤细脆弱的手腕在夜风中颤抖,毫无血色的皮肤上,疤痕纵横交错,昨日刚取过血的痕迹仍未结痂。

      泪眼苦涩,我抬头揩去眼角那滴泪,在心底无声笑侃:爹爹在朝廷上出谋划策时那么威武一个人,竟也编得出如此漏洞百出的可笑理由;娘亲绣工技巧娴熟柔软,竟也狠得下心来答应神医的办法。

      但......转念一想。
      最可笑的不是我吗,这么久以来,不但对父母的哄骗毫无察觉,而且听信他们所有的规劝,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儿形象。

      从此以后,我性情大变,不再何事都依照父母意愿来,只是依旧每日吞下那副难吃的药,每月十五号,都装作理解的模样,面对父母拙劣的谎言,乖乖伸出手腕,忍受刀尖割破皮肤的刺痛。

      我时常在内心这样安慰自己:
      时琯,他们欠你那么多,任性些也好,他们对你,唯有养育之恩,你只是一个棋子,做好一个棋子该做的,剩下的,怎样快意怎样来。

      父母对于我性情的改变并没有太大反应。也是,他们只关心我的长姐有没有血液供应来源。
      反倒是长姐不满于我每每露出的、逐渐放肆的犄角,开始显现出她的本性来。

      她的变相嘲讽让我意识到,她对神医一事并不是一无所知,她更像是知道事情全部,只是我原本以为她对我会抱有感恩,却没想到她会对我表现出平白无故的针对。

      二哥远在江南做官,我心中苦无人可诉,在这个府上,除了我年幼时捡来的丫鬟春桃,我无人可信。

      春桃终究也只是个未及豆蔻的小姑娘,这些纠纷瓜葛,我不忍心说与她听。
      我比她年长两岁,所有危难与针对的矛头指向的终将是我,那这些,就由我一人来面对好了。

      直到及笄那年慕夏,一家人前往云袅山的见山道观烧香祈福,我与长姐之间的矛盾再也兜不住,彻底爆发。
      也正是那年,我与少年谢昭结识。

      起因只是因为我与长姐看上了同一个祈福锁,就在我欲将锁让给她时,她却揪住事情不放,故意与我大声争吵起来。

      争吵声引来父母注意,娘亲不由分说甩给我一巴掌,斥责我不懂规矩。
      爹地虽没迁怒我,字里行间却句句偏向长姐。

      所有委屈无路可逃,直冲心头,卷走了我最后一丝期望。
      我避开人群,一人跑到道观里僻静的后院,挨着那颗古槐树蹲下,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头埋在膝盖之上。

      破碎的呜咽声被风带到很远。

      闻到一股灰烬燃烧发出的气味后,我还是暂时将悲伤藏起,抬起头将四周打量了一番。
      泪花朦胧,视野中央,少年挺拔的身影却越发清晰,他长指间夹着的黄色符箓噼里啪啦燃烧着,不断有金色光点往四周迸溅,形状像一朵灿烂的焰火。

      尽管身处白日,但那点点火星在我眼中的色彩,依旧缤纷美丽。

      等最后一点符箓燃尽,我才后知后觉想起我脸上未干的泪痕,慌乱地想要用袖子去抹掉。

      还没等我直起身,少年凑到我眼前,手臂撑在膝盖上俯身,红唇微扬,桃花眼眯成扇状,半笑着打量我。
      “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鼻子?”

      他声音过分好听。
      我却在内心轻嗤,什么小孩儿,你看起来不也跟我差不多大嘛。

      可话到嘴边,我终究是没调侃出来。
      兴许是他刚刚的表演确实惊艳,而我被困在深宅中,从来没见过如此稀奇的技艺。

      “你刚刚的表演,很是好看。”我遵从内心,面对一个陌生少年,头一次愿意放下内心所有戒备。

      或许是因为我的一句夸赞,我和谢昭待在后院,聊了好久。
      不知为何,我抛弃平日里伪装的所有锋利,将我所受的所有苦楚,都讲与了他听。

      而我也在这场完全敞开心扉的畅谈中,得知了他的身份。
      原来,他就是朝廷上有名的前镇国将军的遗孤,谢昭。

      “那你为何未出现在此?”我好奇他一个未来要驰骋战场杀敌的小将军,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道观里。
      少年回答我的问题时,漆黑眼睫松散垂着,像是有一瞬间的伤怀:“我犯了家法,被伯父罚来这里清心。”

      话音落后,两人一时无言。
      我想,他或许也跟我一样,现在过得日子并算不上好吧。

      那日从道观回来后,我心里终于算是有了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我为交了谢昭这样一个知心朋友而开心。
      尽管我与他只有半日相处的愉悦。

      家法严备,我原本以为日后我与谢昭相见再难,却没成想,每每我危难之际,他总会及时赶来我身边。
      就好像我的一举一动,全被他看在眼里,所以,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危险,他都能感知得到。

      我初步桃李那年,与长姐起了争执,她于争执过程中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并将一切过错推在了我身上。

      暴雨夜,我被父母关进祠堂,他们这次像是狠了心,只要我不主动认错,就不会给我一口吃食,甚至连一口水都不给我喝。

      我也在心底发了毒誓,这次绝不会再低头。

      长姐的病情早已痊愈一年有余,而我也有一年没有再被取过血液。现在的我,对他们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一颗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什么下场自然明了。

      就在我饥饿难耐,快要支撑不住时,谢昭全身被雨淋透,提着一个包裹来到我跟前。
      包裹里全是我爱吃的饭菜,甚至连温度都正好适宜。

      饥肠不断叫嚣,我索性放下所有形象,在一旁畅快解决着吃食。这期间,谢昭一直盘腿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

      直到我饮下最后一口热汤,他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缓缓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反复抚摸着,香囊细密的针脚不像出自于男子之手,我打量着它,眉眼愉悦地弯着,朝少年问:“是你亲手做的吗?”

      落入我眼中的,只是他似有些酸涩的微笑,他安静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半晌后,他终于说出了那句揣摩许久的话:“我要领兵应战了,明日一早就要出发。”

      下意识地,我心中先泛起离别的酸涩,他救我这么多次,在我心中,他的地位早就不仅仅是一个普通朋友了。
      随后,我释然地笑了笑,浅淡回应:“嗯,阿昭,待你归来时,一定是个功名赫赫的大将军,”

      或许,战场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他可以是运筹帷幄、驰骋战场的少年将军,但他绝对不可以是像我一样,被困在深宅,终生无法得志的金丝雀。

      “待会我会去丞相那里一趟,那些事我自会替你解决,你今晚好生休息。”
      我抬眸目送他离去,眼里早就蕴满热泪。没想到,他临走前,也依旧挂念着我的心事。

      谢昭走后,我一直将荷包挂在衣裙上。

      也是他走后的第二日,爹娘将我接回了宅子,他们主动向我承认了过错,恳求我的原谅,让我选择是否日后还要继续留在宅中。

      这个宅子留给我的,只有无限悲痛的回忆。
      我自然是不会留在这儿。

      我收拾了所有行李,带着春桃,在城东买下一座宅子,住了进去。

      谢昭走后的第一个月,西北战况初捷消息传来,百姓终于稍稍心安。
      谢昭走后的第三个月,西北战况连连大捷,领兵的谢小将军拿下了贼寇主帅的人头,城内百姓开始躁动。
      谢昭走后的第五个月,西北战况彻底平定,不幸的是,谢小将军被流窜的敌军偷袭,伤到要害,不治身亡。

      天下太平,大街小巷人人欢庆,而这次战役中身亡的小将军却鲜少被人记起。

      得知谢昭殉国一事后,我起初是不相信的,直到这件事情传遍大街小巷,我才怀揣悲痛,勉强接受这件事的存在。
      他的离去,已经超越了我记忆力里大多悲伤回忆的存在,充斥了我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

      不知他走后的第几个年头,我于梦中惊起。
      床边珠窗半敞,寒风混杂着梅花香飘入室内,我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香囊。

      香囊不知何时已经破了边,我顺着被磨薄的布料,触到了被封在其中纸质的物体。

      恍如晴天霹雳,血液在肢体倒流,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在我心头愈放愈大。
      我翻箱倒柜找出把剪刀,顺着香囊破口剪开,然后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条。

      展开,是一张画满奇怪符号的符箓。
      正面,早已干涸的字迹,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出自于谢昭之手,除了并列着两行我与他的生辰外,几个飘逸的字体仿佛昭告着他内心替我与上天抗衡命运的强烈意愿——愿以我寿元助时琯此生健康顺遂。

      第二日鸡鸣之前,我便赶到见山道观。

      道观里一个中年弟子好似认出了我,拉着我走到阿昭曾经住过的宅院,交给我一个破旧的风车。

      我一眼认出,那是我儿时在京城浮桥走丢那次,丢失的那个风车。

      手指接触到风车那刻,记忆匣子失去所有枷锁,一窝蜂涌上脑海。

      耳边,弟子滔滔不绝的声音暗含着对离去之人的悲痛怀恋——

      “阿昭曾经交给我这个风车,他告诉我,你对他有恩,他离开之后,如若时姑娘会回到道观,便让我将这个风车交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阿昭虽然在道观待的时间最短,但他却是资质最出众的那一个,学什么都很快。你十三年前来道观那一次,我看到了你,也看得出来时姑娘你天生厄运,活不过十八岁。阿昭得知这件事后,瞒着师傅偷学了道观里的禁术——换命术。”
      “师傅发现后,逼问阿昭为何要学违背天命的法术,阿昭拗不过,只好如实招来。最后师傅虽责罚了他,但并没有阻止他动用禁术。”

      “师傅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必去破坏,自然有它自己循环的法则。”

      待弟子离开后,我再也忍不住一同袭来的情绪,潸然泪下之时,我仿佛透过泪眼,看到少年模糊的身影。

      我不禁低声喃喃——
      缘分,当真会循环吗。

      阿昭,可我与你的缘呢?
      年少时我以为你是流落街头的乞丐,施予你一顿饭菜和一个风车;成年后,你以你命换我后半生健康顺遂。

      你如此慷慨,可我对你亏欠许多。
      我不愿与这盘旋的缘纠缠,过往我经历的种种灾痛我都可以视它为过往云烟——

      可比起健康顺遂,我更舍不得,放不下的,是一个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朵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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