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镜》时小织

1、流离（一）

　　是夜，云上不见星月，夜色如深墨洇开，云影卷作一团又被风吹去，风声如鸣。

　　白衣墨发的公子在案前盘膝而坐，他双目轻阖，身前一尺处聚拢云雾，星阵风云动，一片幽晦茫茫。

　　长夜深深，似要下雨了。

　　“笃……笃笃……”，窗棂轻振，敲窗声混杂着风声停顿，静坐于茶案前的公子微一蹙眉，片刻后睁开了双眼，他挥手掩了星阵，仿佛意料到深夜有此一事，他于静坐中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又过了少顷才轻声道：“放进来吧。”

　　窗外人听见吩咐，这才取下灵鸽上的小小竹筒，随即轻掀起茶案左侧的窗，将竹筒递于架上。片刻前还静坐的人起了身，他指尖轻勾散去信上封符，看过信笺上短短三行字，又凝诀毁去密信。他着了一身素白的衣衫，衣袂浮动间似有微光，一头如墨长发未绾，散于他后背和长衣一起轻摇，他轻如鬼魅般推门，瞬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卯时三刻。

　　繁华如毓江城此刻尚酣眠未醒，临近入冬，暖日时赶早的摊位也未再摆起，四周应是静悄悄的。有雨声淅淅沥沥，雨已经下起来了，点滴落于毓江城左四街东桥巷中平矮的一处屋檐上，“啪嗒……啪嗒！”雨水幕布中忽然溅起一抹猩红，血花在静夜深巷中突兀扬洒，蜿蜒流淌在地上，脚步声搏杀声霎时乱作一团，墙边的风被一股力量拉卷，巷子中隐蔽前行的人流被狂风打乱了阵型，被靠墙护卫的中心亮了出来，却是一个看上去不过总角之年的少年。

　　少年人骤然被逼退在墙角，一张小脸儿顿时紧张得泛白，被萧瑟凉风吹刮着，连话也说不出来。狂风近了又近了，风龙嘶吼着张口眼看便要吞下少年的头颅！风忽然静了，静得像不曾来过，狂龙散去，只剩下地面狼藉还在诉说着惨状。

　　少年大喜，见机便欲逃离，却不想迎面落下一道惊雷！刹那间东桥巷中生生被炸出了一道裂口，一柄长刀裹挟着雷光对着少年迎面劈来，少年的护卫被裂口阻拦，不由得脱口惊呼：“殿下！”少年被一股力道拦腰往后一扯，好险避过那刀光！雷光中人影乍现，隐约现出一头细密的小辫子。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如雄狮傲立，目露精光，小辫子头现出身影来，却是一个大汉子。他眸光一闪便盯住了少年，同时扬起手下令，只见半空中忽然跃出数人，或挥舞长鞭或召唤风雷，“你们这些城里人，天下就是被你们这帮城里人毁的！拿命来罢！”

　　少年被四散的凶恶惊呆住了，他惶然张大了嘴，眼神里显出些惊惧，他哆嗦着身体，眼中闪着一点点泪光：“郑将军，你们快走！”被称作殿下的少年呼喊着：“此处离铸灵山庄不远，墨晗哥哥很快就会赶来，你们纵然救不下我，也要把王城的消息告知他，请他立刻防御！”

　　少年说完便闭上了眼，下定决心一死痛快，也算是不辱血脉。他未曾看见，驭风引雷的小辫子一众，虽张牙舞爪却未能越过裂口一步。

　　“别怕。”过了一会儿，一点清冷声音响起在少年头上，少年被一双有力的手揽住了肩膀，他鼻息间闻到了一段上好的水墨香气，少年扬起唇角惊喜叫道：“墨晗哥哥！”又急忙看向护卫们：“郑将军，快带大家到后面来，有墨晗哥哥在这里，我们没事了。”

　　被少年称作墨晗哥哥的年轻人脸上却未有笑影，他接了密信随即便赶到，看街巷中被炸开便知晚了一步，可手边少年人却毫发无损，这便也是命数。年轻人微侧了头，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朝着前方被拉滞的小辫子队伍看了一眼。

　　只一眼时间，仿佛有什么被察觉又撤走，少年人便觉脸前惊风又卷起，似乎方才平静如梦。他定了定神，眨巴了一下眼睛望向跟他说不怕的哥哥，又低声对靠近自己的郑将军道：“将军，这是铸灵山庄云家的墨晗哥哥，他是云家下一代的继承人。”

　　众护卫眼见事端未平不敢擅动，仍以身在前将少年殿下和云墨晗圈在中间，只怕这年轻人只身前来不晓得眼前厉害。却见白衣公子墨发随风摇曳，转瞬便凌空而起，他宽大衣袂间旋出十二张符咒，瞬息之间便结成灵阵，年轻人再未开口，他启动上乘术法阵似乎毫不费力，风雷影中七八人见状合力挥动武器召唤雷电风龙，要借这漫天夜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云墨晗见此摇摇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一阵符咒便冲将上去贴近了对敌中每个人的胸口，他无视刀光雷影翻腾，双手交合低喝道：“疾！”便只见风雷回卷，从空中调转了方位，活活将对方阵中敌者炸死。少年殿下睁大眼瞧着这瞬息生杀，忽觉从小熟悉的世家哥哥今夜好似变了一个人，难道真是母后言中的清冷不可近人，他年纪尚小，从前也未直面过风雨，还不能明白此时为何要对敌必杀之。只听得那敌匪头目——也就是适才话及天下的小辫子大汉咳着血憋出最后一句：“原是月出公子亲至，是吾等不敌，但来日……咳咳……大厦该倾啊！”

　　大汉子半跪于巷陌，口鼻流血却绝不肯倒下，他一个人跪立望天，怒目圆睁，昂头于一群弟兄们中间，所有敌者都已没了呼吸。

　　“先随我回铸灵山庄。”云墨晗撤了不知何时下在四周的隔音封印，拍了拍少年殿下的肩膀：“盛华，节哀顺变。”

　　繁月纪年末，王朝倾覆，帝之幼子被其母送出宫墙，令震卫统领郑浩平护送至毓江城铸灵山庄避祸。王后为留存王朝血脉托孤于云家，云家自有王朝起，世袭大祭司位，有掌兵之权。半月后云墨晗及冠，正式受命祭司位，整顿军务，及时派兵驻扎于北部，以断旷砂原部族不臣之心。昔年王朝初立，除中心王城外另设九城，如今六城已覆，余副都毓江城、北部飞砂城、西部沐雪城尚存。天地惴惴，风云变幻，祭司令启王朝初年术法世家、派别分管所在地，卫护百姓，暂保平安。

　　时年繁月纪走到尽时，天下江湖另起风云，新的纪年拉开了帷幕。

　　国丧之年，距王朝翻覆转眼一月有余，祭司再有令下，自新岁始，更年号繁月为映月，繁月纪王朝五百载后，新的纪年徐徐展开。

　　繁月纪王朝以神谕兴，繁月纪之前疆域混乱，天下依当地大族分制协商，或有烽烟，百姓随波逐流，以能立身为家乡，逐代繁育人口。天地间多灵山秀水，有能人机缘之下顿悟天地造化，修行之风起，然限于天资根骨，多数人投入一生收效寥寥，天下以能者而居之，世家门派煊赫一时。史书记载，繁月初年，有仙人自方外而来，道不忍见世道离乱，特教授天资异禀之人炼气之法，通筋锻骨得御仙力，问乾坤，执掌天下时局，以推命数发展。

　　得仙人指点，天下收归一体，同年立王朝，以端木为王姓。初代王封亲弟为沐雪城主，掌西部雪山水源、葳蕤林灵木，林中大派临风门辅佐治理；亲妹联姻于同门云家，云家人天资最盛，封云家世袭大祭司位，掌军协政，传神谕，卜天下；云家世代联姻王室嫡系与御幽谷玉家，御幽谷凡人不得见，以供奉仙尊神像，灵气遍布为修习炼气之所，奇花异草繁盛；封至交为飞砂城主，掌矿源、慑旷砂原部族。另以大族之地选立六城，位居三大城之下，六城归三大城节制，以六城节制天下，自此天下初定，衣食住行一应法度自有王朝拟定。

　　五百载兴盛，王朝及亲家却似子嗣缘薄，代代零落，至惨遭翻覆后，更只剩几人。沐雪城主一家与飞砂城主一家于王朝末年齐聚西北，率手握兵卒与旷砂原部族开战，却不知部族中人缘何使得召风雷之术，兵卒力有不逮，除端木盛昭晚归与临风门留守外，两家血亲全数被灭，连老者与襁褓婴儿也被追杀殆尽，自此端木家血脉只得端木盛昭、端木盛华两人。

　　残世烽烟引，手书记载传讯却不过数笔，月出公子言此乃王朝浩劫，命数推演知人力无从更改。民间隐有传言起，道王室不敬仙神，前些年御幽谷封谷便是预兆，王室侍神不周，终惹灾祸。

　　祭司调兵遣将及时，旷砂原部族未再能生事，然环海之水席卷，致六城覆，大水退去后土地荒贫，南部遍布瘴烟，人口瞬减。公子令世家派别尽力卫护当地百姓，修复生气，统计人口，以待来日。

　　映月纪新岁伊始，因云家仍在毓江城，城内未遭海水之祸，便以毓江城为首暂领天下事，国中仍以仙神谕为尊崇，无有漠视公子令，反以祭司为最后的倚仗，便未有新祸滋生。

　　云墨晗卜算时局，当下便当如此，旧世种种便如逝水，再也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