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破壁机》东野菊

2、穿书教训：要听劝。

　　夜幕又一次降临。
　　焰色颤动，盯了一会竟觉得感动无比。白天的时候，风在漠上留下波纹，一会又抚平，反反复复，像一场高烧里的梦。这场高烧，烧到了火光之中，仿佛烧出了一面镜子，镜中映出自己，似是幻觉，无比可怕：那是一个人，人，活着的人。
　　折磨会让人忘记实然和应然的尊严。如同习惯了苦难，便觉得本该如此。
　　无比渴望神的降临。神说：你好好反思一下。
　　神也不中用。
　　这是我来到这里的，不知道第多少天。这里，当然不是这片沙漠，是潮水不断浮动、吞融雪地的岸边，我是从那里开始了穿书任务。准确地说，不是来到雪岸，而是被困，因为我已被告知我的灵魂破碎至此，使破碎发生的拳头大概是电子玩物。说实话，我并不想回到原本的生活。
　　居然给我定了个“沉迷媒介”的罪，天地良心！我们这一代哪个不是如此？喔，吃苦的时候，就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战斗。要我说，这哪是沉迷，明明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方式。退亿步讲，那一群大人给我们什么选择了吗？一边想吸引我们的眼球、霸占我们的时间赚钱，一边批判我们肤浅，话都让你们说了，无语！怒气比火盛，渐渐地又消失在疲惫之中。
　　他们管这叫发疯。
　　就算沉迷媒介，也不该被这样对待。来就来了，穿书还要设置一个敏感词，谁知触了雷竟会被流放到这片沙漠。唯一庆幸的是，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在每一张闭着眼睛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生命力。没有交流，没有询问，我就出现在队伍中，就像被空降流放。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因为穿书任务失败而要经历这段沙漠徒步。或者，他们依然是我任务残片中的一个段落，他们只是这样存在着。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疲惫太沉，跳动火光中的人竟开始讲话。转头去看其他人，只有我能听到，确认了，是幻觉。我努力地去听她在说什么，企图得到一些提示，可那声音含混不清，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影视剧中，总有一些人死前被摇晃着“不要睡”的桥段，我是要死了吗？若死在虚无中，那死之前还算活着吗？不过，若我早已在虚无中，又怎么能算活着呢？若死前已死，死后又叫做什么？深度死亡？
　　死亡么，死后就能回到现实世界吗？还是，就死了？
　　竟有些不舍。虽然不知到底在贪恋什么。若回去，又是上课、做题，早上十点钟的跑操和晚上十点钟的自习，无法忽略的别人的眼光和评价，还有一遍遍的“你要好好学习，你以后就知道了”……自律和摆烂都不能彻底。最接受不了的，是那些怀着期待的目光变得失望，失望中又升起期待，明明连自己都没要求过什么，却抱歉不能为家人带去荣誉，就像她们也没能为我带来荣誉一样。荣誉又是什么，究竟有什么意义。
　　羞于承认，我软弱了，开始想家。
　　泪流到嘴角，用食指拂去，带过的一点泪好咸。我一定是红了眼眶。如果能够重来……呵，同一个本子我一遍遍重来，还不够吗？竟还在说些重来的借口和胡话。人呐，即便有了重来的机会，也未必担得起重来的重量。但至少，如果能够重来，我绝不会碰敏感词。
　　回想过去，忍不住开始复盘，总想抓住些什么。刚开始的时候，我过于兴奋：魂穿角色，改变故事走向。可以重启，但不能失败。任务是否成功的标准并未给出，唯一得到的信息是，原有情节太过狗血。让读者获得爽感，这是我的第一个猜测。
　　比如戈淑。
　　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封地王侯之女戈淑，搞到了隐藏身份的年轻皇帝，本想妥协分享爱人，却被人设计而与皇帝产生隔阂，你逃我追纠缠了几百章后，皇帝终成前夫哥，戈淑则与官配浪迹天涯。好，狗血的古言文。这本任务简单的地方在于，女主的性子本就有棱角，进到本子后的行动也不会因为现代性的举动而脱离原人设。女主和皇帝的矛盾主要是封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和后宫三千，很显然，戈淑肯定要选前者。找准痛点，快刀斩乱麻，那天——

　　声音结束了。
　　戈淑的白眼几乎翻到了天花板：这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有毛病？把人绑起来欣赏你们造人？真把你姑奶奶当成你们play的一环是吧！全身动弹不得。被塞着的嘴像是被架在城墙上的犯人，努力地让咽喉吞咽了一下，终于振动了声带。
　　不是想象中的“啊——”，是种被关在门外风雪中的声音。
　　躺在床上的皇帝突然睁开双眼，疑惑、慌乱、凛冽，他看向身旁的女人，瞧着她眼中的血丝渐渐比她脸上的绯红更鲜艳。
　　眼前依然是黑布，戈淑开始疯狂地挣扎，试图发出更响的动静。
　　皇帝翻身跨步到床后，不过垂眸，打开屏风便看到了戈淑。
　　志容颤抖着艰涩地起身，看着窗幔，在那后面，是被绑来的戈淑。她不敢相信戈淑竟敢发出声音，还是在这番“被羞辱”之后。
　　借着皇帝的手劲先顶开堵嘴，戈淑不等一秒：“脏男人，给我松绑！”
　　戈淑看不到皇帝的脸色，只把怒气蓄积到拳头上。志容依然没有下床，戈淑在心里忍不住地轻蔑：腌臜小人，现在知道怕了吗？老封建的极权王朝权力大过人命，活该被灭！
　　四肢一得到解放，戈淑忍着血液突地畅通的麻痛站起来，稍微活动手臂，按了一下被白布顶得几乎撕裂的嘴角，恶狠狠地甩了皇帝一眼便阔步迈向床榻。
　　还没来得及张口，皇帝便听到了巴掌的声音，而后走到窗幔前，看到志容在床沿上咬着下唇、捂着左脸、含着眼泪，哭相正在加载中。
　　“下贱!你以为我会不出声？你以为这样就能羞辱我？这一巴掌，是因为你绑架我。你是皇宫的人，我动不了你，但你给我记住，以后不要用这种手段！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心尖上的男人，谁爱要谁要。”
　　皇帝要去拉戈淑，戈淑站住。
　　“你把她打晕，我跟你说几句话。”转念一想，大逆不道之言就算被志容听了去又何妨，她已经是卑微得可怜了。
　　戈淑站不很稳，皇帝要去扶。
　　“放开，我嫌你脏。”
　　戈淑看着面前的年轻皇帝，即便是这样的男人，也只能这样了。戈淑想：不要怪我，只是少受些委屈罢了，戈淑。
　　皇帝一直想说些什么，他可是，皇帝。可他被戈淑的悲哀的目光灌注着，那种潮湿延绵不绝，直到戈淑的声音响起。
　　“你这皇位最好坐得稳一点，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不然我瞧不起你。还有，别再打扰我，除非你想毁掉我们之间的最后一点情意。”

　　——这是戈淑向官方结局发展的转折点，我只是加速了她的“命定”。
　　令我不适的，或许是这不知哪年哪月流行的网文的套路与我的时代相距甚远，显得太过……尴尬？可以这么说。当然，流行的本子有它自己的受众，但或许这样的故事也只适合留在二维的纸面上，或者荧幕上，其中的想象空间留给读者，其中的或酸或甜的“小说”留给隐秘的私人阅读；而一旦像我这样身临其境地经历，就会明显地感觉到苍白的文字后没有血色的角色内核。
　　无论如何，那些不是我的人生。幸好不是我的人生。
　　在戈淑之后，我还穿了几个现代言情的本子，虽然女主的人设不够决绝，但时代背景总算是熟悉的。不得不吐槽的是，这几个本子简直又名“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女主们默默付出、爱而不得。偏偏这样的故事就有人爱看！
　　姐姐说，她们爱看女主得偿所愿之前必先受尽感情的伤，爱看男主为爱痴狂追妻火葬场，所有对女主的卑微的忍受源于男主永远会爱得更深的设定，“他超爱”是这种本子的最大依仗。她们似乎喜欢男人一开始对女人不屑一顾而后又爱得毫无原则，似乎在虚拟中报复了现实中敷衍负心的男人，并在虚拟中满足了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雄性的爱”。
　　姐姐还说，读者爱看什么就怎么写，这样才能赚到钱。
　　那一刻，我在距现实极其遥远的时空里感受到了某种网文作者的“背刺”，可我又无法埋怨，因为作为高中生的我沉迷网文，主要责任依然在我。
　　责任在我，可若是沦落到这片沙漠，我不服。火光依然跳动，记忆开始翻涌，我显然拥有了太多记忆，是暇娅的记忆，也是我的记忆。
　　暇娅的官配是她的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可这位高冷人设的男主在年少之时并没有为她倾心。
　　世事无常，暇娅一家落得家破人亡；褪去往昔的骄纵生活，年少的暇娅远走他乡、寄人篱下。按说这俩人就不会再有啥交集了，可上帝之手就在于，暇娅考进了一所很牛的大学，成为了男主的学妹。
　　男主吃惊，是你？
　　第一层，当初的顽皮学渣居然逆袭了；第二层，这么多年，日子过得那样苦也能逆袭呢。
　　暇娅怅惘，是他。
　　第一层，当初对他的喜欢如同家里的风光一样盛，万事留不住；第二层，好久不见，自己竟已独行这么远了，旧人的面孔早已模糊，只记得自己。
　　表面上，两人不熟。实际上，男主开始在意：怎么不来找我？不喜欢我了吗？而暇娅不敢奢求更多，只想平静地度过余下的生命，虽然没人爱的时候不好过，可时间长了也觉不出差别了，因为已经忘记热烈的滋味。
　　可症结在于，忘记热烈的滋味，不代表不渴望。
　　暇娅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温柔的男二，一个是炙热的男主。
　　暇娅们总是这样，选择飞蛾一般，爱了也痛着——暇娅不被男主的家人接受，因为她曾被□□致孕流产过。总之，一定要为暇娅们设置一个所谓的“污点”，这样才能凸显男主爱得深沉。流言蜚语、家族压力，争吵、误解、冷战到分手，怀孕“带球跑”，且不论这个词多么地物化女人。男主郁郁寡欢，埋头工作、作贱身体，直到遇到了多年后归来的暇娅，和暇娅的双胞胎，当然还有作为朋友陪在暇娅身边的男二。男主心灰意冷，以为暇娅已经组建了家庭，但依然胁之迫之纠缠不清。直到男主面临自身危机，这时候男主的亲友团出场告知暇娅，你不在的时候他差点死了！机缘巧合，各种相处的机会，暇娅看到男主的伤痕，便又软了心肠。
　　男主啊，双胞胎是你的孩子。
　　真的吗？暇娅，你在骗我吧！我竟然错过了那么多年。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太残忍，对不起。
　　不！暇娅，不，你不要说对不起，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
　　额，反正你们想象得到吧？又是极其尴尬的本子，而且尴尬在剧情似乎要有起色，但依然落于俗套，立意似乎要有起色，但依然空洞无所指，角色似乎要有起色，但依然是现实与拙劣臆想的杂糅物。故事在讲，但似乎又没讲；有话要说，但似乎又无法说。
　　幸好，那不是我的人生，只是任务而已。
　　不管怎样，不要担心，我——拥有千万字网文阅读量的媒介中毒者——闪亮登场！等我魂穿暇娅，一扫狗血剧情！
　　欸？怎么穿到暇娅和男主谈恋爱的桥段了？
　　不得不说，男主真是蛮帅的。网文菩萨就是心善啊，塑造的男主们一个个地都是“三高两强”——高个子、高智商、高颜值，能力强、身体强。虽然男主很帅，但我还是要离开男主！
　　我……你……怎么怀孕啦！？什么昏头的记忆啊，赶紧滚出脑袋！而且负不负责的啊！不打算生育为什么要进行繁殖行为嘞？懂不懂什么叫蒂门，这才是正统哎！
　　算了，搞到这样的基因也不亏。没得选择，与男主那样的家庭扯上关系，必然得出走才能安生地生育。
　　故事情节根本没变。我是打算一直不出现在男主面前的，可暇娅不愿意。我能感受到，我仿佛在消失，消失，消失……
　　是的，我闪退了。

　　-
　　姐姐？
　　你醒啦。
　　额，我刚还在罗马度假呢，发生了什么？
　　你违背了暇娅的意愿，被挤出来了。
　　还能这样？本来我穿过去就已经感知、保留了她的记忆和情感，如果不违背她的意愿，魂穿还有什么意义，我怎么改变结局啊！
　　改变结局？
　　让狗血剧情不狗血，不是吗？难道不是？如果不是，我留在她们的世界干吗？只是再经历一遍吗？
　　也许能改变某些……某些选择。
　　我这不是改变了嘛，暇娅原本跟着男主受了多少苦你也知道。现在——就刚才——我都已经在德国定居了，钱生钱、财富自由，为了爱而劳动、上四休三，万卷书读了、万里路也走了，这还不满意？（东转头）暇娅！（西转头）暇娅你听到了吗？（大声）这还不满意？
　　选择并非都是重大选择，一个瞬间也是。
　　听不懂听不懂，说到底，这不是我的人生，你不知道，我在里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真实经历，很难熬的！刚做任务那会儿都是经历片段，短时间内结束，也不知道任务是啥就成功回来了。到了暇娅，时间线拉长了好多，就算是被概括的时间里发生的喜怒哀乐我全都能感知，心累……
　　好，下一次你不要再考虑改变暇娅的结局，你就只为了你自己，你在你的生活中没做的、想做的，都去做。
　　可以这样吗？我这不是借别人的……寿命吗？
　　你体验一下。
　　那如果我想结束，怎么回来？
　　自尽，或者……
　　自尽？！那不可能！
　　我还没说完，或者像刚才一样，被挤出来。
　　这也太随机了，如果是因为再也不见男主，那为什么是“刚才”才被挤出来？那个触发的点是什么？
　　你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额……额，好像有点头绪……
　　是什么？
　　算了算了，我反正好像知道一点，走了走了。
　　下己。
　　嗯？
　　总之，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为了爱与被爱。
　　不是吧。
　　你慢慢想。也许我们所求的，只是信任、亲密……这些爱与被爱的东西，但可能走了弯路，也可能背道而驰。
　　是吗？
　　你先去吧，回来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