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还没想好 ...
-
唐亡后,诸侯各踞一隅。五年前,南楚灭于南唐,从此臣附于周,沦为一方割据。
显德三年,南楚瑶碧湾。
楚地地势蜿蜒,峦嶂层叠,丘陵绵延,河塘云布。湾内,漫野的黄菟丝绕木疯长,多情的桃冢倾泻着最后的芳华。
“三月桃花争吐蕊,林间蝶舞伴蜂飞,枝头杨柳垂新叶,布谷声声把我催。”葇兮见前方春意无边,眉梢尽是遐思。
有人见她低喃,朝她身旁的妇人笑道:“江嫂,你女儿又念咒了。”
梅氏闻言,剜了葇兮一眼。葇兮将头侧开,旋即,她压低声音,“梳洗罢,携壶浆。鸡鸣破晓去插秧。春来水冷等闲度,祈求今夏稻花香。”
待与人群分开,梅氏拧了葇兮一把,狠狠低骂道:“猪婆菜,跟你死人爹爹一样,大白天念什么咒!”
葇兮小声问道:“你昨晚炖猪肚了?”
梅氏怒不可遏,“你个疯婆子说什么疯话?我好意教你早两个时辰歇觉,你却疑心我半夜吃独食。我要有这样狠心肠,教我被雷劈死!”
葇兮心想,猪肚贵重难得,莫不是香婶炖的?
天将拂晓,放眼望去,别处大多齐家出动,劳作之余,还叙着家常。而江家田里,唯有一对母女,两人寂寂无语,身上褪色的男衫缀着斑斓补丁。
葇兮枯疏的发丝沾了些泥,她挠腿时触及软绵,虽遇多了,却还是忍不住啜泣。
梅氏年不足四十,一条碎布拢住风鬟霜鬓,满脸沟壑写尽岁月风霜。“哪里?”
葇兮被风吹得发抖,听到梅氏的问责,她瑟缩着伸过腿,几道血痕蜿蜒而下。
梅氏手起掌落,葇兮的雪腿乍现触目掌印。待蚂蝗松了嘴,梅氏将其扯落,丢进盛石灰的竹碗中。
葇兮挽起裤脚,小心检查别处。
“你爹死半年了,你嚎个什么劲!”妇人扭着脸,声音虽小,力度却是不小。
有人笑斥自家孩子,“鬼崽儿,看你投的这好胎!”
旁人纷纷侧目,这婆娘从未正眼瞧人,众人恨得牙痒。如今,他们总算平衡了些。众人正相视而笑,却不约而同被一道寒光射中,当下默默低头,不再交流。
葇兮闻得笑声细碎,撅了撅嘴,继续劳作。梅氏早将众人骂了个遍,“望老天爷一道雷劈下,劈得你们这些绝代鬼、骡子鬼,永世不得翻身。”
“江家嫂子,又骂葇娘了呀!”隔壁田中的春生见梅氏动辄对女儿恶语,更甚拳脚相加。农家清苦,三岁下田的倒也不少,但如此辛勤却整天挨骂的只此一家。
葇兮时常干着活背文章,一旦少插了一株秧,梅氏便骂遍江氏祖宗。春生常暗暗叹息,有时想帮衬一二,梅氏却总拂了自己的好意。后来他逐渐摸清了这妇人的脾性,想来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不肯轻易落人话柄。
有时趁梅氏不在,他抢过葇兮的活计,“小小年纪,可别成了驼背,我来帮你。”葇兮坚拒,“郎公好心,我甚是感激,只是家母素有训诫,我便只能却了郎公的情。”春生心想,我若得此女,便是割肉卖血也使得。
梅氏闻言,头也不抬,翻眼暗骂,“千刀剐的,望你断子绝孙!”
春生见她不答话,有些失落,又见葇兮实在可怜,遂再自讨没趣,“等我插完秧,叫常荣去把你家猪圈修一修?”
梅氏仍是不快,但她实在拿猪圈没办法,想了一想,只得赔笑:“那就麻烦小侄儿了,说来我家楚翘只比常荣小一岁,却什么也做不来,还是老弟好福气,生得这样好儿子。”她心中暗嗤,常荣生得蠢猪一般,跟他娘一样,天生做苦事的料。
葇兮想起猪圈,不禁愁肠百转。爹爹自出狱后,整天在家游手好闲,要么写字吟诗,要么吃酒赌钱,阿娘每有怨言,便遭来一顿毒打。去年冬日他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将家里的猪圈挖得稀烂,给平静的村庄再次带来一次波澜。村民奔走相告,传着江家的笑料。挖完猪圈没几天,爹爹骤然离世。也许在世人眼里,她成了失怙的可怜虫,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这或许是一件幸事?
插完秧后,妇人扛上锄头钉耙,锄把上悬着竹壶,右手拎竹篓,篓里放着石灰碗和田埂上挖的上巳菜。
“阿娘,篓子给我吧。”葇兮不忍梅氏独自负重,小声央求道。
梅氏并不作声。
行至塘边,几个村妇在濯洗去岁秋收的萝卜,那萝卜皮如红缯,瓤白似雪。待洗净后,用刀切成条,划上口子,悬于绳上,等着风干腌制。
有妇人一边切萝卜,一边塞几块入口,乐悠悠笑逐颜开。
每逢霜降,雪萝卜丰收,上好的被州官征贡楚宫,次的贩卖,最次的自留,或腌或炒或凉拌。有诗云:“一口清脆一口甜,有如含桃下枝颠。为何不向他州植,本州水土灵通天。”
吃萝卜的妇人见了梅氏,“小倩,我与你说个事。”她将葇兮上下打量一遍,目光在其胸臀处盘旋。
葇兮暗骂,“臭婆娘,要不是我爹爹,你能吃上这雪萝卜?”
当年,江奉宣途径道州,偶然发现了这甘甜爽口的雪萝卜,此物只长在柑子乡一带的山野中。他颇通农耕,特向县衙提议引种。萝卜经他多次培育,风味更胜从前。一时,家家户户竞相种植。
梅倩影将竹篓给葇兮,“你先回去。”
院子里种着最易得的葵菜和萝卜,檐下堆着篮篓筐箩、罩笠簸箕。祁州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民众以竹为生。
门前,一个总角少年从葫芦篓里捉出一只青蛙,手起刀落,除皮去脏。一只徒剩躯干的青蛙从碗里跃出,蹦了几步,葇兮上前抓住,扔给少年切剁。
葇兮问兄长,“卖了几斤?”
楚翘头也不抬。葇兮轻吁一口,之前兄长虽然寡言,但也不至冷漠,自爹爹去后,兄长的性子便有如阿娘一般。她瞧见虫眼密布的门墩上爬过一行白蚁,一边伸脚去碾,一边推门。
门上挂了锁,葇兮只推开一个三角,“阿兄,你有钥匙吧?开下门,我要做饭。”
半响不见楚翘动弹,葇兮望着锈迹斑驳的锁叹了口气,她放下东西,从三角门缝钻进去,正要把脚挪进来时,梅氏一脚将她踹了进去,“猪婆菜,你是狗么?你这样一钻,别人看见了,也钻进来怎么办?”说罢又对楚翘道,“你也是,看到猪婆菜钻洞,都不给她开下门。”
楚翘放下东西便要出门,梅氏气得骂道:“又去哪里?吃了饭再去吧!”然后狠狠瞪向葇兮,又看向屋外。
葇兮充耳不闻,拿过锄头将地面突起隆平,又把碎土填入坑中夯实。
宽大的雕花床镂着繁复的花鸟鱼虫,床上铺着各色烂布,露出下面的稻杆。江奉宣在任时,只三节两寿回乡。里正说,江宅风水好,不可荒芜,定要为他添置床铺聚留人气。彼时,乡民教子,“好好读书,像江大人一样,当个大官!”
樟木书桌遍布划痕。葇兮时常劳作到半夜,睡前定要从抽屉里翻几页书。每逢里正送些旧衣物过来,葇兮向他请教几个字,梅氏每每加以喝止。里正却好言劝梅氏,耐心地给葇兮讲上一段。
里正打心眼里佩服梅氏,她虽性情乖戾,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贤妻良母。换作是梅氏对门的花婶,若是明叔入狱,怕是早跟人跑了,更别提是丈夫去世。要说江奉宣也真是造孽,年轻时气盛好强也就罢了,出狱后面对梅氏这样的贤妻,竟舍得下狠手打骂,还要赌钱喝酒,连累楚翘辍学,葇兮日夜辛劳,真是猪狗不如。
除此,家中再无好物。两张长凳搭个木板,便是饭桌。
葇兮用竹筒舀米,竹瓢舀水,开始淘米。
烧好饭菜后,葇兮出门看了看,回屋取下床檐上的湘妃竹笛,笛面满布紫褐斑,尾垂一根芙蓉穗。楚地遍植芙蓉,有诗云: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自此,芙蓉国便成楚地代称。
葇兮用手揩拭笛上的竹灰,轻吹了一声。待听见由远及近的步子,便赶紧放回。印象中,爹爹每次吹笛,阿娘的眼中都蓄着无边的怨恨,让她不寒而栗。
梅氏进屋时,葇兮正在盛饭。
梅氏怒火中烧,“娼妇,你再吹,再吹我扔了它!”她一手执笛,一手执穗,眼看就要发力。葇兮吓得闭目,再睁眼时,见梅氏端了碗饭,浇上凉水,夹两条咸萝卜,跨坐在门墩上,她背倚门框,双脚抵住门框。
葇兮夹把上巳菜放入梅氏碗中,梅氏翻了个白眼,将野菜扔到葇兮碗里,晃得葇兮险些没端稳。葇兮见她怨气久积,难有欢颜,恐她郁结伤身,有意引她开口,“秀婶喊你做甚?”葇兮此问另有别意。秀婶何等精明,倘若她另有计算,自己也好有数。
“她表兄是塾师,劝楚翘去念书。”
葇兮见她开口,松了口气。秀婶虽是私心,不过读书终归是好事。若非爹爹遭逢变故,也不用把盼头全都放在兄长身上了。
“束脩几何?”
平常之家,合上下之力,尚仅温饱,若男子不事生产,全家便要受饿,更何况江家。文房四宝所费不菲,买书、拜师和路费所费不菲,且寒门难遇名师,自科举来,农家中举者寥。
“一年十两。”
“家里还有多少?”一个竹篓才卖二十文钱。合三人之力,起早贪黑,每日不过编七八个。一年到头攒不下一二两,况且还负着债。
“差五两。”梅氏锁着双眉。
多年来,江家四口共卧一床,村人屡有闲言。如今他兄妹年岁渐长,更是不便。梅氏曾许诺,待葇兮年满八岁,便为她添置新床。眼下再过几日,她便九岁了。
梅氏见她垂敛眉,“暂且忍忍,等楚翘去了学堂,就不用买了。眼下春寒依旧,买床给你,你拿什么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