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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问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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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溯至昨晚,置放昆仑神镜的天枢阁突然轰鸣作响,连北斗星君的宫殿都被阵法震塌了。众仙急忙赶去查看,结果在废墟中看见了抱着昆仑神镜刚爬出来的瑶台仙子。而她手中的镜已经碎了,她神色慌乱,自知闯了弥天大祸,吓得腿都软了。
一来是她擅闯天枢阁,二来是昆仑神镜能镇压邪祟,预示未来窥探过去,故怕她偷窥天机。如今倒不是窥探天机这样的罪名了,镜子碎了,这意味着她极有可能会被剔除仙籍,流放至幽冥下界。
众仙自是吓得心头一紧,面面相觑,也不敢上前帮忙。等来帝座,以为会降罪于她,没曾想帝座只是叫她带着昆仑神镜去钟游山请陆苍仙君修复。
别说当时在场的神仙了,就连后来听闻此事的老君们都震惊不已。这才有了月鸣能进入结界,上钟游山一幕。
到底是打碎了神镜,等她下山后还是得回九重天领罚。
天幕低垂,鹅毛般的大雪覆盖整座钟游山。湖面已经结冰,来时她将鱼竿放入乾坤袋,原是打算钓一条鱼再上去。可呼啸的寒风刺骨,月鸣在雪地中艰难前行,像她这般的小仙法力都比较弱,倘若能飞升成上仙,弹指一挥就能上到山顶。到那时,区区钟游山又算什么。
行走并不能保持体温,她只能依靠微弱的仙法。若是人间的季节,她自然是不觉得冷,可这里是神界。她两指并拢,施法在湖面化开一个洞口。
她还是公主那会儿也爱钓鱼,国君为她建造了一所宫殿,引青丘之水,水清鱼浅,鱼是她没见过的。公主金枝玉叶,被娇生惯养。权臣自然看不惯,上谏劝诫,指责她只知恣意享乐,铺张浪费,沉湎于纸醉金迷。恍惚一瞬,她看着碧绿的湖水,还以为回到了从前。
湖面结冰很快,不多时,洞口越来越小。她的手在寒风中变得僵硬,手中的鱼竿也愈发沉重。就在这时,鱼线猛烈抖动,湖底似有巨物将她往下拖拽。
她伸手拉紧,先是用力往上提,见力气比不过便用仙法续力。一来二去,手心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
这湖中竟有这么大的鱼。
僵持半响,鱼线另一头的力量变弱了。她的血顺着鱼线滴落在湖中,洞口瞬间被染得血红,对比一旁晶莹的白雪显得格外刺眼。
割裂手心的痛让她咬紧了牙关,她的表情却很镇定。这点痛,比不了生前被绑上祭坛活活烧死的痛,比不了被刨出骨头鞭笞灵魂的痛。
显然这个洞口根本拽不出湖底的鱼,它的鳞片泛着蓝色的光,尾鳍分叉,腹部柔软。不等她凿开洞口,鱼就已经冲出冰面,随后又狠狠撞进雪里。
她烤的是腹部那块肉,肉出奇的红,剩下的鱼肉连通骨头一齐埋在了松树下。长阶被雪盖住,身体在颤抖,她总算看见了一座建筑。
第一眼见到陆苍,她就断定他是个无情的人。他将扶莲剑从自己手心拔出来时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就算那剑有灵气还认主,可见众仙谈之色变的模样,她也知道这柄剑的厉害之处。他既没有仙魂永灭也没有因此受到伤害,如此老神仙,不死不灭,活得像个老妖怪。
他的居所不同九重天的宫殿,打眼一瞧,倒是像人间的建筑。若不说这是神仙住的地方,谁也不会想到里面住着元清尊神的徒弟。
这里既没有仙侍也没有仙童,只有两棵松柏立在门前。门口有一池红莲,红莲盛开,颜色娇艳欲滴。
她轻轻叩响竹门,忽有一阵疾风直冲而来。她避之不及,被掀翻在地。她有一双淡色的眸子,落雪挂在眼睫上,抬眼看到陆苍的时候,她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月鸣想起天枢阁里在昆仑神镜中看见的一幕,红烛罗帐,她第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个人。陆苍漆黑的眼睛望着她,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耷拉着眼皮强装镇定。
她身穿红嫁衣,他挑起盖头。烛光下,陆苍温柔地抚触她的脸颊。
她看见了自己与陆苍仙君成婚的画面。
陆苍握住她的手,她纤细白皙的手腕被捏得通红。如果不是两人的面孔一摸一样,她怎么也不会将眼前这个人和镜中之人联系起来。
他捏的力道越来越重,她祭身昆仑神镜都没这般难过,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可又不想被看出来。直到愈合的伤口又流出了鲜血,他才打算放过她。
月鸣脸色愈发苍白,怔怔看着他负气般地推开竹门走了进去。
他为何要生气?
裙边被雪浸湿,她冷得浑身发抖。松柏苍翠,厚雪重重地压向枝干。闷地一声响,落雪砸向她的头顶。同时,带着冷意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进来。”
他抬头看她,她作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陆苍越是盯她,她越是不敢抬头。许久,她动了动冻得发硬的手指,摘下乾坤袋,把破碎的昆仑神镜取出来。又将昆仑神镜是如何碎的过程告诉了他,当然,省去了中间那段她在神镜里看见的画面。
天枢阁布有结界,也不知她怎么闯进去的。他微皱的眉舒展开,隔空取物,从她手中取回昆仑神镜仔细端详。
月鸣跪在地上,等待着他的发落,就像从前那些官员跪在父王面前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刻,她才体会到薛慈说得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当神仙有什么好,神仙也分三六九等。
他没有说话。
沉默的时间变得越来越久,直至她鼓起勇气,又将乾坤袋中的那盘炙鱼肉拿出来摆放在一旁。
鱼香夹着冷冽的松香沁人心脾,她掏出一壶桃花酒,放好后才敢抬眼望他,可是他的表情却很难看。
“这是什么?”
“桃花酒,炙鱼肉。”她顿了顿,继续道:“小仙听闻仙君喜食鱼肉,所以……”
他撑起腮,将昆仑神镜随手往身旁的琴案上一丢,语气更冷了:“湖面的洞口是你开的?”
月鸣垂目:“是。”
湖底的鱼是南海神君送他的宠物,天地间只有一尾,他千辛万苦远赴洞庭,引水灌溉,精心养护。赴约回来的路上感知结界有异,匆匆忙忙赶到钟游山,发现了冰面破了一个大口子。
湖中珍奇的鱼类很多,唯独那条蓝色的鱼不见了踪影。事情发生得很突然,那洞口像是野兽用蛮力撕开的一样。
起初,他以为是猫兽破开了结界。
他续道:“湖底的鱼呢?”
她有些害怕地指了指炙鱼肉:“烤了。”
他的手抚上额角,略带躁郁,眼中寒光闪烁:“……”
四目相对,陆苍欲言又止地瞟了她一眼。她的裙子被雪弄得很脏,和那鱼缠斗时又弄伤了手,一副落魄可怜相。她的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就好像谁欺负她似的。
他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看似柔弱的仙子有如此之蛮力,能拽起千斤重的鱼。就凭她的仙法,哪能轻易从湖底捉住鱼?他本来对月鸣没什么印象,可如今印象实在深刻,他抚额的手轻轻放下,语气仍旧是淡淡的。
“湖有千尺深,你是如何将鱼取出来的?”
她怵了怵,把头垂得更低,取出鱼竿。乾坤袋是能容纳万物的法器,以前用来装仙家兵器和法宝,如今到了她的手里,却被用来装鱼竿。
他怔怔看了鱼竿半响,也不知在想什么。月鸣偷瞄一眼,可怜兮兮地又收回目光。要知道,今日换做是旁人,少不得丢一条胳膊腿的。
月鸣脸色苍白,手心的血顺着指尖滴在了白色的裙子上。
他凉凉问道:“手是怎么弄的?”
她认真道:“鱼太重,一开始没拉上来,然后我就用力拽,手就被鱼线割破了。”
他盯着看了会,沉沉叹了口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顿了顿,又道:“下不为例。”
她吸了吸鼻子,把手缩回袖子里。若今日穿的是深色的裙子倒还好,血擦在身上也看不出来。只是她现在使劲一擦,裙子又湿了一大片。他不会怜香惜玉,甚至觉得她弄脏了自己的居所。
这大约也是他最后悔的一次,早知他就不留她在钟游山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后来她把湖里的鱼全钓光了。
远山蒙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万籁俱静,松石已被掩盖近半尺。薛慈已然按捺不住,将手中的棋子随手一丢,欲要冲破结界去找她。
灵霄急忙上前安抚:“再等等,再等等,应该就快出来了。”
他一向沉着冷静,现在却是连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等了。快步流星,凌空抽剑,要破这结界。
刚抬起手,一道纤细的身影便从结界里摔了出来。她趴在雪地里撑起半身,揉了揉额头,见半空挂着个薛慈。
“暧,我就说快出来了吧!”灵霄上前扶起她,“如何了?”
月鸣点头:“仙君答应修复昆仑神镜,只是需要我去找几样东西。”
“好说好说,他能应下便好,我也好向帝座回禀此事。”
薛慈诧异地望向灵霄:“你原来是带我来监视她的。”
修复昆仑神镜需得消耗大量仙法,帝座执掌仙家职司,乃仙界之主。自天地浩劫之后,仙界得以太平。只是邪神勾白留有残魂,若是帝座消耗仙法修复神镜,万一邪神再次现世,天庭恐危。
这等劳心费神的差事便落在了法力高深的陆苍仙君的头上,不过他这人一向寡淡无情,既不在意苍生也不在意九重青天。
众仙都说,只有他才活得像个神仙。
灵霄巧舌如簧,又辩了一番。走前,他将扇子丢给他:“阿慈,扇扇风消消气,我先回去复命,改日我真带你去赏雪。”
山中寂寥,鸟雀啁啾。薛慈见月鸣浑身湿透,裙衣满是污渍,心里咯噔一跳:“怎么弄的?”
她抓了抓袖口,理了理裙摆,这才道:“他好像不喜欢炙鱼肉。”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我记得南海神君跟我喝酒的时候明明说过他喜欢。”
月鸣叹了一声:“他叫我拿着炙鱼肉滚下山。”
他眼中有些紧张,想翻开她的手心却不敢:“他凶你了?”
她只是摇头:“没有。”
他的表情有些狰狞可怕,盯着月鸣的手暗暗咬紧腮帮子:“那为什么流血了?”
她淡然嘟囔一声:“钓鱼的时候被鱼线割破了手,说起来你那鱼线真不好用,下次给我换换罢。”
他纳闷道:“这可是小九仙君真身的龙须,当真不好用?”
竟然是龙须?她哑然一愣:“那鱼有千斤重,通体泛着幽幽的蓝光,鱼肉特别红,我拽它的时候的确拽不动。”
薛慈微张着口,似有话卡在喉咙间。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良久才开口:“在哪儿钓的鱼?”
她的眼神落向结界里的钟游山:“就在那边的山脚。”
他蓦然瞪大了眼睛:“然后呢?”
她淡淡道:“烤了呀。”她从乾坤袋里取出炙鱼肉。“挺香的,你吃吗?”
薛慈踉跄了两步,抚额的手都在颤抖,嘴里念着:“你啊你啊,幸好他没有为难你。”
她顺着话接道:“怎么没有为难。”
他转头看向她,她抬眸道:“他说在修复好昆仑神镜以前,除了下山寻石料,我不得离开钟游山。”
临走前,陆苍没给她好脸色看,估摸着是烦她。他说话的语气总是挑剔又苛刻,第一件要她寻的是女娲石,仅限三天。
薛慈告诉她那条鱼是南海神君送给陆苍仙君的宠物,养了已有四千年,鱼的岁数都比她大。
月鸣后知后觉,盯着炙鱼肉感到十分堂皇。
他蹙眉道:“陆苍仙君定然很生气。”
月鸣重重地点点脑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看起来是挺生气的。”
他神色凝重:“你这样的……估计会砍掉一只手吧。”
她冷汗直冒,说话的声音忽地变小了:“当真?”
他的目光落在她煞白的脸上,压了压嘴角:“当真。”
她又道:“那为何刚才不砍?”
他想了想:“许是等修复好神镜以后砍。”
她心头一紧,不自然地抓了抓袖袍:“我有点害怕。”
他嗤声笑了出来,摇着扇子道:“骗你的。”
月鸣打了个寒颤,拨开扇子,冷冷盯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