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回忆（一） ...
-
夜晚的山路间，蛐蛐的叫声显得格外清脆。凉风阵阵，远远望去，山脚下的城市灯火璀璨，映衬着头顶的天幕都泛着红光。偶尔还能看见一两颗亮闪闪的星星。他们并排走着，谁都没有发出声。
阿媛率先打破宁静，侧过头看着王文远问：“哥，还好吗？”
王文远有些惊讶地转头看着她说：“不是说不再喊哥了吗？”
“那叫你什么？王总？”
“随你。”他似乎有些生起了闷气。
阿媛有些好笑地问：“所以，还难受吗？”
“不了。”
“还生气吗？”
“有一点。”
“为什么？”
王文远突然不回复了，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眼神似在说：“我为什么生气，你不知道？”
阿媛双手投降状：“好好好，我错了。你不是我哥，你是我大爷。”
“......”
“阿媛，有没有觉着今晚的场景似曾相识啊？”
“嗯，19年那年，我摆脱渣男，你陪我在安市的大街上走了大半夜。”
“真煞风景！你再往前想想。”
“往前的话......”阿媛被眼前的路灯晃了眼，王文远逆着光的样子，像极了那年他们相遇的样子。
仔细想想，阿媛和王文远初次相见，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2008年，阿媛高三。父母在学校旁边租了间房，强制将她搬离了学校宿舍，容不得半点拒绝。原因是，阿媛成绩下滑的厉害，已经在班里垫了底。所以妈妈舍弃一家老小来县城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监督她学习，好让她在这一年能吃好喝好，安心奋战，争取可以考个好大学。
在那个穷困的小县城，考上大学成为改变人生唯一的出路。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所有的家庭都会选择不遗余力、砸锅卖铁地选择去陪读，期望着孩子可以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条件下，考上大学，走出去，出人头地。刚上高一的时候，阿媛是极力反对父母陪读，并且向他们保证，可以在住校的条件下也考出好成绩。毕竟作为初中全校第一的长期记录保持者，她是有一定的自信在身上。但可惜，去了县城，她才明白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比她聪明、勤奋的人坐了满满一个教室，那是一个可以免除学费还每个月发生活费的尖子班，汇集了来自全县甚至外县每个中学的优等生。阿媛即便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还是勉强考个中间的水平。
阿媛无奈跟着父母出了校门左拐，开始爬坡。县一中，是全县最好的高中，坐落在刚入县城的东山脚下。山坡上之前是没有人家的，后来因为陪读风兴起，所以好多县城当地的人开始在半山腰修建房子，就是北方的那种非常简易的四合院，有些地基打的好的，还修了二层。然后租给外地来这里上学的学生家庭赚钱。一般每个家庭也只是租院落中的一间房，房间面积小的可怜，床是用两张长条凳加一张木板搭的简易床，条件好的还有一张桌子，做饭的炊具需要自己购买。做饭、睡觉、洗漱等都在一间房里，到了冬天还得生火取暖，也没有单独的卫生间，上厕所要去外边公共厕所去才行。就这样差劲的条件，房租却是高的离谱，越是靠近学校的越贵。
阿媛没走多久，便跟着进了一间小小的四合院，朱红色的大门，进门左右手各两间房，正对面是三间看起来稍微大一点的房间，她们进了靠左的那间，在北方这个房间叫做正房的耳房。阿媛打量着这间房子，垂直靠墙已经搭好了两张床，窗台下有一张桌子，煤气灶、锅具、碗筷什么的已经摆放好了。阿媛听见院里其他房间的门陆陆续续被打开，关上，然后时不时传来人声，她知道是和她一样的租客也从学校回来了。
她要在这个狭小的角落里和妈妈开启一年的蜗居生活，她听得见心里的叹息，但又无可奈何。他们背着阿媛决定陪读，是对她已经失去了信心，在他们的认知里，学习成绩下滑，是因为在学校吃不好睡不好，没有人照顾，以及贪玩没有认真学习。但实际发生了什么，只有阿媛心里清楚。高一全凭初中扎实的基础和突出的政史地生成绩，勉强居中，高二分科，明知道自己文科要完全强于理科的情况下，经不住家人和老师的建议，选择了理科，一下子原形毕露。即便她每天很认真地刷题，还是于事无补。她怕以她现在的能力，对不起家人的全力以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阿媛心里难过的要命，负罪感让她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她迅速出了小院，继续沿着那条小路往上爬，直到可以俯视看到山下学校的全貌。她站在坡头眺望着，寻找着自己曾经待过的教室。她记得有一回上地理课，班里有个男生爬在桌上望着窗外发呆，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喊他：“张琛，东山上有约会吗？”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以前都是在教室里眺望外边的风景，难得有这样一次机会，可以让她好好审视这座出名的、寄托了很多家庭希望的学校。
晚自习回小院，她忘记拿大门的钥匙，只好敲门，她那个房间距离门口最远，关上门根本听不见外边的响动，敲了许久没有回音，她准备放弃，打算坐在门口，等妈妈发现她没有按时回来而主动出来寻她。突然，她听到靠近门口的房间，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逐渐靠近，紧接着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借着窗口透出来微弱的光，阿媛看不清来人脸上的神情，只听见他开口说：“进来吧，下次记得带钥匙哦！”
她连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很小声地说了句：“嗯，谢谢！”便匆匆跑了进去，恍惚间，她听到了他散落在空气中的一丝笑声，还有刚洗漱完香皂的味道。回到房间，阿媛跟妈妈说起没带钥匙的事情，然后指着门口的那间房子说，是住在门口的男同学帮忙开得门。妈妈一边将早早热在锅里的饭端出来，一边念叨到：“住在那间房间的男孩跟你同级，他妈妈人挺好得，你们去上课的时候，经常来找我聊天解闷，她还带我一起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逛街来着。男孩我也见过几面，长得挺乖。下次介绍你们认识下，以后下晚自习了可以约着一起回来，路上安全一些。”阿媛低头扒着饭，有些不耐烦地回她：“妈，你也太小题大做了一些，学校到这里也就两步路，安全得很。”
过了几天，阿媛放学走进院子就听见房间里传出笑声，还以为是小姨来看她，掀开门帘，发现是个不认识的阿姨，正坐在炉子旁边的板凳上跟妈妈唠嗑，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纳着鞋底，妈妈看见阿媛回来，指着阿姨给我介绍：“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的住在门口的王阿姨，快叫人！”阿媛小声地喊了声“阿姨好”，她笑着点点头说：“总算是见着你家姑娘了，长得可真水灵。我儿子也快回来了，正好你们认识一下，你学习成绩好，可得麻烦你以后多帮衬下他。”
阿媛被她的话说得有些难堪，赶紧说：“阿姨，哪里的话，不敢当。”
因为是周日，他们上完两个小时的自习，便可以自由活动到晚自习，距离午饭时间还早，妈妈和阿姨都没有急着准备午饭，阿媛趴在床头无聊地翻着杂志，然后时不时侧着耳朵听着她们的闲谈。阿姨在讲她儿子的事情，但基本都是小时候如何乖巧听话以及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糗事。她讲起来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和欢喜，阿媛脑海里浮现出那晚他给我开门时灯光下模糊的模样，与阿姨的描述形成鲜明地对比，竟没忍住偷偷笑了。
这时，门帘突然被掀开。阿媛抬头，因为逆着光，她看见一个男生的身影立在门口，看不清容貌，只听他说到：“就晓得你在这里，今天是在准备在阿姨家吃饭吗？”阿媛连忙收起了笑容，从床上爬起来站在一边。妈妈迎过去说：“哎呀，文远快进来坐。早听你妈妈说你和媛媛（小名）是同级，赶紧进来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学习上互相照应。”
阿姨也凑上来说，“就是说呢，文远你比媛媛年长点，是哥哥，以后在学校里多照看着点她，人家媛媛人又乖巧，学习又好。”
阿媛看着男孩子向他走过来，容貌逐渐变得清晰，白净的面庞没有一丝在黄土地上长期暴晒过的痕迹，眼窝深邃，眼角带着笑意，只见他俯身下来凑近阿媛说：“妹妹好，我叫王明远，高三三班，你呢？我怎么没在学校里见过你呢？”
他的靠近让阿媛有些紧张，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低头小声地回了句：“赵媛媛，12班。”
他惊叹了一句：“厉害哦，全校最好的班！”
没等阿媛开口否认，妈妈插了句：“厉害啥，月考班级垫底，英语物理不及格，这考大学都成了问题！”
阿媛听到后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只是将头埋地更低了，空气变得安静。
很快阿媛听见王文远打破了尴尬的场面，笑着说：“阿姨，你要这么谦虚，让我还活不活了。能考上12班的学生，在我们平行班那都是神仙级别的。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媛媛，这以后，我还得多找她补习补习功课呢。”他妈妈也随声附和着：“就是说嘛，你娃这么厉害，换作是我，每天都能笑醒。你看你，把孩子说得，头都要杵地上去了。”
阿媛听到这里，鼻子突然一酸，眼泪顺势便落了下来。
妈妈没好气的说：“你看看，敏感的不行，我也没说啥话，又哭开了。”
王文远看见，在旁边的桌上抽了张纸递给她：“好了，不哭了。”阿媛接过纸，将脸埋在纸巾里，不敢抬头，使劲儿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场面陷入一度的尴尬中。
王文远和她妈感觉再呆着也不合适，便起身准备离开，成年人的交际拉扯中，听见阿姨说：“跟孩子好好说，别骂她，那么乖的姑娘你也忍心骂。”阿媛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他，然后又迅速低下头，看见她哭红的眼睛，王文远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便悄悄说到：“我要走喽，不哭了。下次学校见了可别嫌我是平行班的学生给你丢人而装作不认识哦！”阿媛诧异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了他的背影。
起初她是真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校园里遇见，他朝阿媛打招呼，阿媛也很开心地朝他挥手时，和他走在一起的男生们开始起哄，阿媛的同桌秦青也开始很八卦地问她是谁时，她似乎有些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
高三这一年的时光，单调乏味。每到饭点时，一大波队伍从校门口涌出去，然后浩浩荡荡地向着山坡上爬去，阿媛和他在这群人中能够恰巧遇到，全凭运气。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抓住这些时间，开始手舞足蹈地讲一些阿媛不怎么涉猎的东西，他讲历史，和课本背诵的知识点不同，他讲书法，讲王阳明，可独独不讲考试题。阿媛也只能静静地听着，不说一句话，因为他讲的东西她都没有涉猎过，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和参与讨论。只是会附和地点点头，或者说句：“嗯，挺好的。”每当这个时候，王文远都会侧着头看着旁边安静的出奇的女孩说：“妹妹，这么乖，上大学了可怎么办？”
阿媛有些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她乖吗?她也不想这么乖的，她也想回到那个活泼好动，自信果敢的小女孩，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她悲哀地想着，然后苦涩地笑笑。他还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