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遗响于悲风》昨天晚上没抓住太阳

1、（一）大承寺十二喇嘛

　　我醒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段悲怆的记忆。
　　下意识寻找身上的匕首，在触摸到匕首的白泽花纹时心里安定了几分。粘稠苦涩的口水在喉咙里滚动了几下，刺得生疼。
　　眼前是个年长的喇嘛。
　　【这…咳咳……咳…】一口血痰裹着沙吐了出来。
　　【这是在哪？】
　　【灌愁海，大承寺。】
　　【命由缘起，派生天地，若你有惑，司空阁上一坐。】
　　老喇嘛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屋外俨然漆黑一片。
　　我深深叹出一口浊气，颓废地靠在墙上，野风呼啦啦吹响窗户纸，像是要把我擒去。借着清亮的月光，我呆滞地看着手臂上的罪囚二字，在怀中掏出匕首，心一横，削了下去，再睁眼，就是一片鲜红。从香炉中抓一把香灰按在伤口上，又坐回到木榻上，盯着骇人的伤口出神，竟笑了起来，只是再往深里想，心就骤然紧缩，一滴清泪流过鼻梁，流进嘴角，浓郁的苦涩。
　　没等天亮，我穿戴好小喇嘛送来的棉衣，寻司空阁去，出人意料地好找，就驻在西北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登上阁顶，扯得伤口生疼，头有些发胀，脚步愈发有些虚浮，一抬头才发觉周遭云雾缭绕，已然是空寂寂的。我扶地坐在崖边，腿荡在空中，从这些天死里逃生的惊恐中抽离出来。
　　下过雪的空气很新鲜，也凉得吓人，我紧了紧身上的棉衣，依旧有些冷。司空阁上景色异常壮观，远处即是连绵的雪山，这让我一个自幼深居京都的人很是震撼。群青与黑交织，清晨不抵熹微的雾从山脚下的灌愁海弥漫上来，与风摩擦发出窸窣的哀叹，团月冷清地定在天上，照拂着司空阁檐角挂着的青铜鸾铃。听到木阶吱嘎吱嘎的响动，应是有人上来了。
　　老喇嘛提着一壶茶盘腿坐在我身旁，递来碗浑黄的茶汤，不知是错觉还是不适应雪域高原上的地气，喝下后整个人轻飘飘的。老喇嘛同我方才一般盯着远处巍峨壮丽的雪山，热泪几乎要溢出来，包裹着老喇嘛灰黑色的眼珠，好像在与人间做最后的道别。此时红日已从东方升起，晕开一线金黄，炽烈的朝晖渲染山顶积攒千年的雪，为人间再度一层圣光。
　　【你为何坠入深渊？】
　　【记不清了，大抵是说些不该说的，做些不该做的吧。】
　　【什么是不该说的，什么又是不该做的。】
　　老喇嘛的声音好像变成了一圈圈涟漪，在我耳中荡??荡啊?荡。鸾铃忽而随风惊响，我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没有头痛欲裂，只是心更加沉重了。
　　【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梦中之人。我本想稀里糊涂地寥寥过完此生，可她的出现打破了一切。八岁那年，母亲被家族驱逐，只因身上流淌的北凉血脉被所有人视为天生邪佞之人，皇室赶尽杀绝，母亲便死在上元节的前一天，没有葬礼，没有哀悼。父亲告诉我，我应当庆幸身上有一半东黎贵族血脉，不然也将如母亲一样凄惨的死去，万箭穿心。夜雨连绵，她，走进了我的梦里，也走进了我的心里，她说，生！当如一缕野火。起初我沉浸在母亲去世的阴影中，并无深想。十三岁，饥民遍野，每每有人到王府前乞讨，王府前就多一具尸体，活活被侍卫打死，父亲说，卑贱的人生下来就是错误……我日日享受着生命带来的灿烂，又无时无刻不感受着这个时代的腐烂，我无法再置身事外。梦里，她用死亡唤醒了我仅剩的良知，尸身堆叠的血山上，气若游丝：我们生来伟大且铿锵，自知命若蜉蝣，赶赴青山非死即伤，却仍飞蛾扑火，希冀着，永恒的光明。她用死亡勒令我清醒，于是我密谋七载，直捣皇城，当然，我失败了，父亲发现并检举了我，保全了自己的性命。那天，太和殿前我被长枪死死抵住脖子，但我一点儿也不怕，他们也没杀我，而是将我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就这样囚禁着我，似乎在等我意志动摇，等我想蝼蚁一般跪在地上求他们放过我，可他们错了，于是他们要杀了我，想看我濒死前的狼狈。我逃了，一路向北，他们不敢跨过灌愁海，因为再往北就是北凉境，我……就跳了下去，再然后，您就捡到了我。】
　　【世态炎凉，你怕是没了回头路，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也许像你一样当个喇嘛也不错。】
　　老喇嘛顿时朗然大笑，下了楼。我仰倒在崖边，自己竟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走到了这番境地，真是可笑。傍晚余晖烫伤了晚霞，孤鸟寻着风向回家，家……我还有家吗……
　　入夜，小喇嘛见我没去用膳，送来碗热腾腾的萝卜汤。小喇嘛笑着捧来，彷徨间，好像看见了弟弟，我激动地抱住他，萝卜汤撒了一地，小喇嘛被吓了一跳，意识到我的颤抖后，又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我从怀里掏出匕首，递给他。
　　【白泽佑你长安。】
　　小喇嘛接过匕首，仰头对我一笑，跑了出去，独留下我一人站在原地发呆。
　　有天寺里格外吵嚷，我从榻上惊醒，老喇嘛就破门而入，拉着我向外走，每踏出一步，寺内便响起一声惨叫，我顿时清醒！他们追来了……
　　【从暗门走，快！】
　　【那你们呢！？你们都会死的！】
　　没等我挣扎，老喇嘛一股内劲将我打到暗门中，吞下一口鲜血，眩晕使我站不稳当，暗门便缓缓关上，我用尽全身力气拍打沉重冰冷的石门，试图扒开石门下的土，但无济于事…是我害死了他们…感受到地面的轻微震动，我来不及悲伤，翻身上马，向远方奔去，风呼啦啦划过耳畔，雪山映照着大承寺冲天的火光，宛若白昼。
　　几天后，我回了大承寺，往日古老的庙宇已被毁于一旦，几尊佛孤零零立在废墟之中，俯视着我和我的灵魂，青空荡荡，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将大承寺十二位喇嘛埋葬后，我牵马北去，去母亲儿时的故土，那个她日日遥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