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可证》寻梨

11、顾生

　　场面一度陷入沉默，宋见闻给桑未落添了茶水后坐在一边与环境融为一体。

　　“你想离开这里，”水温刚好，桑未落细细品着，“我说过，不会让你亏的。”

　　今宵：“我现在去学做饭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等他走了，你正好自力更生。”桑未落打趣道。

　　宋见闻打断他们，语气淡漠：“不需要。”

　　桑未落仿佛有预感，无缝衔接上宋见闻的尾音：“你需要。”

　　天色渐暗，今宵将屋内的灯点亮，刚点燃的火苗微弱，宋见闻透过昏沉的灯光看向桑未落的眼睛：“条件。”

　　他不信一顿饭就能得到这样的好事，天上没有馅饼掉，更不会掉他嘴边。

　　所有的利益背后必然都有与之对应的代价需要被付出。

　　只是他现在不明白桑未落的目的。

　　火苗腾舞，屋内昏黄一片，众人的脸上都晕染了暖色，清冷不似凡尘的容颜也短暂落入凡间。

　　桑未落看着宋见闻瞳孔中倒映的灯火，忽的笑了，暖黄灯光下，清冷的容颜沾染上了人间烟火的气息，看着比平时更易接近。

　　“讲个故事吧，”她看着宋见闻，单手撑着头靠在椅子扶手上，懒洋洋的像最高贵的猫漂亮又自带疏远感，眉眼间却透露着认真，“真实的。”

　　这个程度的对话今宵听不懂，他安静坐在角落听着，试图融入宋见闻和桑未落的语境。

　　宋见闻的视线从桑未落身上缓缓移到灯火上，凝视了许久，抿唇似不欲说话，抑或是长久的思考。

　　他不说话，桑未落也不催促，她知道他会说的。

　　他看着灯火，她看着他。

　　傍晚的时光总是匆忙，但这只是对于屋外的景色，屋内暖光一片，时光如山河悠长。

　　尤其对今宵而言。

　　宋见闻思绪回笼，眼睛不规律地眨动了一下，桑未落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唇，端起温凉的茶水抿了一下——这茶凉了之后甘甜味居然更浓了些，桑未落想着，有必要问一下这茶是什么品种，然后又小口喝了几口。

　　“想从哪里听起？”宋见闻似是下定决心，清澈的嗓音有点沙哑。

　　“取决于你想从哪里让我知道。”桑未落放下茶杯，面上毫无异样，心里想着，这取决于你想从哪里开始瞎编。

　　她才不信宋见闻会实话实说，初见宋见闻就知道这个人不简单，防备心极重，反应力比大多数弟子还快，表面冷冰冰的，看似不善言辞其实事事分明，一开口就能把话说死。

　　若是把顾生这样的身份捧到别人面前，别人早就欣喜若狂，放到宋见闻面前，他第一反应是防备，连一丝欣喜都没有，也许会有点惊讶，但这点惊讶也就从他眼里略过，反而激起了更重的防备。

　　——他已经通过了挑选顾生的第一个条件。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杂役弟子，山外没有亲人便投奔了朝尘宗，此生只想在音尘山度过，我的故事平淡无奇。”

　　“没关系，你尽管说。”桑未落淡淡开口，心道，编，继续编。

　　他的眼眸平静如湖泊没有丝毫波澜，声音如火光中流淌的清流：“十五年前，我那时十岁，在山下乞讨为生，听来来往往的人说朝尘宗要招弟子，便想着就算进去只当个杂役弟子也好过在外漂泊无依，我反正一无所有，没什么好失去的，就来试试。

　　“来音尘山参加招生那日，我在山沟听到了婴孩哭声，在那儿捡到了今宵，把他也一起带上了音尘山。

　　“我资质过差，招生的主事不欲收我，后来知道了我的来历，又念我还需要照顾今宵，同情我们无处可去，发了善心允许我们留下来做杂役弟子。

　　“往后就是一边做杂役一边照顾今宵，再往后今宵长大也跟着做杂役弟子。

　　“世人窥我好皮囊，我因此招来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生活总是会有各种意外，要么忍受，要么奋起解决。在这个地方，无论是谁身后都或多或少有背景可依，我谁都惹不起，为了能和今宵在这个地方活下去，我只能忍。

　　“陈临是其中最大的麻烦，如今也多亏师姐，解决了。”

　　简短的描述，往往可以掩盖很多真相，也可以暴露许多细节。宋见闻说得并不多，但他的声音实在好听，听他讲故事是种享受，尤其在这样的氛围，更是娓娓动听。

　　桑未落正沉浸在宋见闻的声音中，结果他戛然而止，心中深感惋惜，灯火流转在她的眼眸，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她说：“没了？”

　　宋见闻点点头，神色不变：“我的生活枯燥而单调，十年如一日，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鬼才信你呢，桑未落心道，谁家杂役弟子心境这么沉稳，而且反应力比内门弟子还厉害？她怎么不知道音尘山的山沟盛产婴儿？

　　当年那个让宋见闻入朝尘宗的招生主事有问题，她想着，得挑个时间去查一查。

　　心中种种疑虑，桑未落没有表露出来，面上还是那般潇洒随性：“那以后跟着我过点不枯燥的。”

　　虽然疑点很多，但桑未落决定让他做顾生的想法没有变过，他的过去有秘密，他越隐瞒她对他的好奇愈深。

　　更何况，他对于离开外门，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宋见闻眼神坚定：“我不能把今宵抛下。”

　　“我劝你不要跟我讲条件。”桑未落冷下脸，不笑时她容颜带来的天生清冷感尽数展现，给人以冷漠疏离之感，暖意的室内顿时冷了下来。

　　今宵第一次相信外门关于桑未落的流言中，说她脾气不好，不喜欢有人唱反调，生气时很恐怖是真的，这说冷脸就冷脸，看上去好吓人。

　　宋见闻仿佛没有察觉到桑未落的变化，重复了一遍：“我不能把今宵抛下。”

　　桑未落不再说话，似是真的被激怒，冷眼盯着宋见闻，宋见闻眼神平淡也看着桑未落，空气陷入凝滞。

　　今宵很想对宋见闻说要不别管他了，跟桑师姐走吧，桑师姐要是成了第二个陈临，他不如直接去跳崖。

　　灯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在这样的气氛下格外突兀，不知第几次听到“噼啪”声，灯火即将燃尽，今宵正暗自心疼灯油钱，桑未落收回了视线，神情浅浅柔和了下来，屋内本该有的温暖缓缓复苏。

　　——顾生的第二个条件，他通过了。

　　“给他安排个去处，你就同意。”桑未落的语气不带商量。

　　今宵的安排她早就想好，刚刚都是考验罢了。

　　宋见闻缓缓点了点头，没问是什么去处，他相信桑未落的安排不会有问题。

　　“外门弟子。”

　　“师姐，我可以直接作外门弟子？”今宵震惊，心中正感慨有权有势就好，桑未落打断了他的美梦：“做梦，参加考核去。”

　　朝尘宗招收弟子有严格的流程规矩，每三年朝尘宗都会举办招生大典选拔外门弟子，对于部分资质较低的招生掌事会询问其是否愿意做杂役弟子，做不做杂役弟子全凭自愿，几乎所有无处可去的会选择留下，每年也总有极少数的选拔者明明家境殷实，背景也不差，但出人意料的选择留下做杂役弟子，至于内门弟子则每十五年从外门弟子中选拔一次，名额不固定，视情况而定。

　　今宵眼中的惊喜逐渐暗淡，桑未落继续道：“宗规有一条专门针对杂役弟子——杂役弟子入宗门满十年后，有一次申请外门考试的机会，通过考试则可成为外门弟子。”

　　心脏在胸腔中一会升一会降，今宵机敏地抓住了关键词，问：“什么考试？”

　　“首先资质测试，然后进行笔试，”桑未落回答，“若是资质不过，笔试也不用进行了。”

　　今宵挠挠头，想不明白：“可是资质不是先天决定了吗？”

　　“朝尘宗招收的杂役弟子的资质几乎全是较过关标准稍差一截，”桑未落说到“几乎”二字时刻意地重读，眼神似有若无地飘向宋见闻，“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这部分弟子的资质也许可以被激发。他们测试资质时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导致资质并没有完全显露，朝尘宗地势优越，留在朝尘宗做杂役弟子，朝夕在灵气充裕的环境中生活，其资质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就被激发，有一些资质没有完全显露则是因为体质与资质不匹配，所以做杂役弟子可以改善体质，也可能激发资质。”

　　“但如你所说，资质是先天决定的，我们只能模糊地判断出哪些人的资质有几率被激发，至于最终能否激发我们也不能确定，这都看自身的造化。而其实，资质被激发的概率也是极小的，朝尘宗历史上也只有寥寥几人，这几人中大部分即使资质激发成功，穷极一生也只是外门弟子。”

　　桑未落对朝尘宗从创立之初至今所有的规则体系都了如指掌，这也是她当年能一人在司刑堂舌战群儒的底气。

　　规则构建世界，深入文明核心，所以制定规则的是统治者，执行规则的是管理者，服从规则的是平民及更低级的人。

　　桑未落深知其理，所以她的处事原则之一：无论身在何地，是何处境，首先必须了解规则并掌握规则，最后利用规则，这远比自己埋头苦干，坐等天降馅饼有用的多。

　　夜色沉沉，屋内的灯光存在感更加凸显，桑未落的声音如九天银河缓缓清落，宋见闻和今宵沉浸在她的叙说中，听着他们不曾了解的故事。

　　今宵似懂非懂：“桑师姐，那我是资质被激发了吗？”

　　“你不是宋见闻捡来的？”桑未落努力克制对今宵智力的嫌弃，“你那时只是婴儿，根本测不了资质。”

　　她已经尽力克制，但话语中仍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嫌弃，她此时觉得纵使今宵的资质能合格，以他的脑子，笔试十有八九过不了。

　　“你现在已经是杂役弟子，不可能重新参加入门弟子的选拔，但可以去参加这个外门考试，”桑未落感觉心很累，“懂了吗？”

　　“嗷......懂了吧......”

　　今宵想着等会再问宋见闻，他肯定听懂了。

　　桑未落不再搭理今宵，在她心里今宵已经和二傻子待在一个行列里了，她看着宋见闻，等着宋见闻说话。

　　若是今宵没有通过外门考试，那也不能怪她，她已经给过机会，把不把握得住全在他自己。

　　朝尘宗所有的宗规条例，包括桑未落所说的外门考试，他初来朝尘宗时都熟记过，对于来到新环境一定要先熟悉规则这一点他与桑未落达到惊人的一致，但外门考试他从未执行过，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毫无资质可言，不让今宵了解并参加也是担心暗中的危险。

　　“顾生没有考试。”

　　他也很清楚，没有任何一项规定说明杂役弟子可以直接做顾生，桑未落是如何说服众长老以及宗主的，其中的困难不言而喻，他想不通，他有什么值得让桑未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桑未落挑了挑眉，知道宋见闻话中的另一层含义，但她不需要他知道为什么，只需要他听话照做。

　　建宗以来，宋见闻是第一个成为顾生而内心毫无喜悦的弟子，对于他而言，成为顾生意味着麻烦和危险。从此他将走在悬崖峭壁，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顾生，是强大与地位的代名词，然他凡人之躯，行走于此界，毫无疑问，将是史上最弱的顾生。

　　桑未落，会保护她亲自挑选的顾生吗？

　　不会的，宋见闻心中清楚。

　　这样一个普通的傍晚，晚霞漫天绚然如大自然慷慨的馈赠，一切都如平常，却有一个本该平淡一生的凡人走向了他的山高路远。

　　一个无人在意之地，发生的一件无人所知之事，引发的因果，如同向海面投掷的一块石头，带来一圈一圈圆形波纹，最初无人在意，却会在将来激起惊天动地的海啸巨浪，扑向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