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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秋雨 ...

  •   夜来秋雨,凄凄切切。
      第二日午后,秋意正浓,夜雨浸透草木香,穿堂风过,有些冷,归舟向来喜冷怕热,趴在窗边吹风看书。
      白榆拿来一条新的大氅,道:“昨晚下过雨,风冷,你得穿厚实些,免得受了凉。”
      归舟连忙推辞,拿出自己更厚的大氅,道:“我近日身体还好,我换条厚实些的。”
      “你的身体自己该知道的,”白榆关上窗,回来要给归舟挽发髻,语气不免严厉几分,“吹风多了又要头疼,等会儿看你吃药!”
      归舟早看透他色厉内苒,避开他的手,自己胡乱绑住,赶紧披上大氅,随白榆去拜访杨夫人。
      白榆还穿着夏衣,脚踏木屐,贴身小厮见怪不怪,只有偶尔来送东西的丫鬟仆妇会有些许惊讶。
      毕竟白榆幼年就上山随元明修行去了,她们几乎没见过这位排行第三的郎君。
      寒暑对白榆来说并无差别,甚至因为日常练剑还觉得热了些。归舟则不同,天赋神通的代价是健康,因此他先天不足,只能后天用药勉强温养。
      白家老宅后面藏了片园林———怪石嶙峋、残荷伶仃、落叶铺地……美则美矣,枯槁之意浓重。
      鹦鹉蹲在廊下有一口没一口啄碗中米粒,侍女仆妇们脚步无声,端着杯盏金玉从廊下飘过。
      廊下只有木屐敲地声,廊外雨打枯叶、水珠落地……太静了,归舟心头莫名蹦出来那句“秋坟鬼唱鲍家诗”。
      归舟偏头看着浓重阴沉的天,甚至没由来地想———第一声鸡叫勘破此间幻梦的时候,醒来时应当会在在一堆坟冢或断壁残桓中休憩。
      不多时便到了,白榆推门进去,一个女孩背对着两人。
      那孩子名唤刘碧云,是杨夫人的贴身丫鬟,杨夫人平日里教她读书写字,偶尔出门赴宴也带她,权当解闷。
      说是贴身大丫鬟,倒更像学生或者解闷的小宠。
      刘碧云清楚自己的定位,从不敢逾矩半分,主人家赏的财帛都攒着,教诲听着,不搬弄口舌,读书也用功。
      她又跟着杨夫人见过大世面,礼仪周全,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就等过几年找机会给自己赎身,出去过自在日子,她有安身立命的手艺,见识也不差,总有法子过下去。
      此时她缃衣白裙,头挽双丫髻,发簪丹桂枝,暗露双金钗,正捧着一册《道德经》隔着屏风读与杨夫人听。
      案上摊开一册诗集,清风随意乱翻,最终驻足李长吉的《苦昼短》,细细品味。
      桌上随意摆几册《周朝密史》,归舟勉强辨别出是春秋衙的版本,因春秋衙所造墨块特殊,原料中的松烟用帝休树的果实替代,有特殊香味,可抚慰人心。
      颜色黑而无光,墨汁凝而不散,墨痕千年不褪,用此墨写出的字火烧不化,水浸不晕。
      土定瓶里供几枝尤带雨珠的丹桂,暗香浮动,暖烘烘的。
      碧纱橱中,杨夫人素衣玉钗,斜倚床榻,合目养神,女孩停止诵读,在张姨娘的示意下起身掀开帘子忙引白榆和归舟先进来。
      刘碧云忙着端茶送果,不忘道:“天冷,夫人特意嘱咐过要煮些姜茶,暖暖身子。”
      安顿好两人,回身去碧纱橱轻声提醒杨夫人:“夫人,郎君来啦。”
      杨夫人起身挥挥手,侍女们掀帘子进来端果倒茶。
      刘碧云则极有眼色,快速整好书,姿态谦卑,脚步轻巧无声,猫似的,退出门外。
      杨夫人从缂丝屏风后转出,笑意盈盈,温声道:“呀,谁家璧人?”
      张姨娘礼节性弯了弯唇角。
      归舟心知这是打趣儿,先行了个礼,道:“晚辈名归舟,字孤光。”
      “好孩子客气什么,来了这儿就当回自己家一样,”杨夫人赶紧上前虚虚扶住。
      归舟这才敢直视杨夫人,杨夫人貌若菩萨,温和慈悲,一双瑞凤眼与白榆一模一样:“太平郎日日念叨你,我天天听着呢。”
      白榆微笑:“明月奴是我师弟,我常与兄弟姊妹们说起奇闻趣事。”
      归舟补充道:“奇闻趣事常有,史书正传也不少,春秋衙可送货上门。”
      余光扫见瓶中一束枯荷,心知杨夫人怕是不好了,却不知怎样提醒白榆。
      杨夫人顺着目光往残荷上看去,莞尔一笑:“这院中遍是残荷落叶兼之秋雨敲窗,一派枯槁之像,是否觉着太过悲凉。”
      “晚辈不知。”归舟实话实说,这话本就没法接,还不如诚实些。
      “母亲极爱深秋枯槁之景,觉得这般意境合自己心性,只有在这时才有心情填词作诗,提笔描几笔丹青。”白榆解释。
      白榆是故意岔开话题的,转头问张姨娘:“大姐姐呢?这几日没有见到她。”
      张姨娘也觉得杨夫人的问题突兀,只道:“正在回来路上呢,她前几日才动身去三味观,近来连日阴雨,你父亲怕出事,将她召了回来。
      你二妹妹准备回来多住几日,姐妹俩好好说说话,这样的的机会不多了。嫁妆、请柬……我们做长辈的操心就成。”
      成功把话题岔开。
      归舟没弄清人物关系,自觉多说多错,便闭口不言。
      “她是白榆的庶母,”杨夫人存了些逗弄的心思,笑眯眯地塞给归舟一个橘子,道,“当年也是江湖上有名的风水先生呢,极擅相面。来,这边坐。”
      杨夫人的倾诉欲很强,拉着两人说这说那,偏偏说一会儿嗓子就不行了。
      杨夫人与归舟探讨经史,交流不同意见,只浅浅点一下,并不深入。
      张姨娘坐在一旁只听不说,强颜欢笑,归舟心下明了。
      临了,杨夫人拉着归舟长吁短叹,再三称赞。
      归舟松一口气,逃也似地出了门。
      待两人走远,张姨娘隔着雕花窗棂看庭下枇杷树,蹙眉轻叹,言语间尽是惋惜:“多好的孩子啊,只可惜……有缘无分。”
      杨夫人笑道:“明月奴的确貌美,性情也好,是个实诚孩子。”
      “我没说那孩子的性情。”
      “阿灵,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该走了。”杨夫人目光沉沉,望着枯荷。
      转头招来刘碧云,指了指桌子上一个螺钿盒子:“这是给明月奴的见面礼,你自送过去。”
      刘碧云思忖片刻,道:“未时三刻送去正好,才吃过晚饭,又不至于天黑。”
      “嗯,去吧。”
      黑云沉沉,风雨飘摇。
      木屐声敲打石板,掩不住廊下雨声。
      归舟突然道:“师兄,明日我动身去长安,大概要三两日。”
      “需要我陪你去吗?长安有许多族人……”
      “临近婚期,琐事繁多,想来师兄脱不开身。我一人去就好,师兄不必担心。”
      “……好,记得穿厚些,不要在大氅里面穿夏衣,否则我去跟青囊君交代一声,给你的药多加些黄莲。”
      “是,我会注意。”
      归舟未时正看书,刘碧云经通传,带着个小丫鬟,小心托着一只华贵的螺钿盒子进来。
      刘碧云将盒子小心放定,才扭头道:“夫人早为您准备了见面礼,请您一定要收下。”
      归舟正要推辞,刘碧云没想到,心脏砰砰乱跳,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虽是俗物,还望您不要嫌弃。”
      “何来嫌弃之说?”
      “我想,您出身仙门,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几多,怕凡物难入眼。”
      “长辈所赐,一片心意自然是好的,请姐姐代我谢过夫人。”
      刘碧云应了一声,拉起小丫鬟快步出了院子,站在走廊下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小丫鬟被吓得不轻,也不敢多言语。
      归舟等刘碧云走远了才转身回房打开盒子,盒子中央是一对羊脂玉玉如意,通体雪白,莹润生光,雕工精美,是极贵重的见面礼。
      归舟拿起这柄玉如意观赏片刻放回盒子。
      重新开始清点礼品,送礼嘛,投其所好才是最重要的。
      早些时候问过白榆其长姐的喜恶。
      白榕嗜书、好收藏金石,归舟特意托天蚕寻来两套难得的金石录。
      又找了一位前辈大能,那位大能喜欢收集碑文,同时对铭文也有研究,大能受归舟所托,将碑文拓印下来并编纂成册。
      这算一份,另外两套金石录共计三箱,并一份碑文册子。
      元明准备了一卷《道德经》。
      他从前在人间游历的时候交过一个好朋友,那人是一位书法大家。
      可惜这位书法大家的作品几乎遗失在战火中,后世之人只能通过残卷窥见那样美的字。
      元明那时正好缺钱,那人也是个傻的,被诓着替他抄了三遍《道德经》,正好送一份给白榕。
      不过那位书法大家的下场并不好,被人诬陷“大不孝”,全家死在被流放途中,元明替他一家收了尸、立了碑。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归舟便要动身去长安。
      走蛟路上的水流支系多,桥也多,剑不够用,所以借城隍爷的配剑临时充作“斩龙剑”一用。
      路经南士礼寺,一老一少两位比丘尼低头诵经、缓步而行,落满灰尘的佛陀端坐莲台,垂眼看众生,无悲无喜。
      两位比丘尼站在大门外对落满灰尘的佛像参拜,临走前对归舟遥遥一拜,归舟还礼。
      年轻的比丘尼貌若春华,目光澄澈,老比丘尼望之温和可亲。
      王朝鼎盛、长安太平,妖魔鬼怪自然夹起尾巴不敢造次,城隍爷的工作量也减轻了些。
      周朝定都长安,周令幼年未迁回封地时,常伙同兄弟姊妹们逃课去南士礼寺玩耍。
      历经百年,牌匾上的字模糊不清,灰尘落叶覆上青石板,周令仰头看着牌匾,不知想些什么。
      “你来过这里?”
      “幼时常与姊妹们来这里玩耍,很早以前了。”
      “应当有一百五十年了吧。”
      “一百五十三年,元和六年。”
      周令翻过门槛,推开腐朽褪色的大门,踩过枯叶、满地灰尘。
      院中那棵枫树正红,浓烈且充满生机的橘红,枝丫无人修剪,随意生长。
      高一些的地方有丝丝缕缕的线和布随风雨微动,那是百年前香客们许下的愿望。
      随着红绳木牌早已褪色、腐朽、风化,不为人知的愿望也被掩埋在岁月中。
      周令轻轻靠在树干上,微微眯起眼睛,恍惚间,他看到元和六年的春天,年幼的自己与姊妹在树下许愿,写下各自的愿望。
      他许的什么愿望呢?太久了,记不清了,好像是……平安喜乐?
      周令实在记不得了,太久了,久到故人化作黄土,只能从青史一角窥探到故人的残影。
      不过百年而已。
      雨水嘀嗒,顺伞的脉络流下,积起一滩水,归舟站在破败的廊下听雨声。
      据史书记载,元和二十四年夏,镇国公主周樽因谋逆被幽禁。
      三日后,镇国公主薨,一说被楚王鸩杀于长乐宫,一说死于驸马之手。
      总之,镇国公主的死因众说纷纭,扑朔迷离,史书未曾盖棺定论,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公主畏罪,薨”。
      清河王周幽,因忧思过度而遁入空门,落发为僧,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不过十五年,便郁郁而终。
      至于为何忧思成疾,史官无从得知,只能含糊其辞。
      周令闭了闭眼。
      忽然,他想到什么,挖出树根下一个银匣子,里头乱七八糟的,什么七宝璎珞、金印,余下的铜鸠车等,都是孩子的玩具。
      小孩子的奇思妙想总是很多,他与长乐、清河约好十年后挖出来,挖出来看看有没有人偷走。
      镇国公主周符放金印,清河王周幽放的七宝璎珞。
      周令恍然大悟,原来命运早已暗示———姊妹反目、妻死子亡。
      他笑了,可他的表情分明是哭,不该存在人世的鬼魂会有眼泪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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