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走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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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宜打猎。
海水涌动，大浪翻滚，海水刺骨地凉，归舟浑身湿透，雨水混合海水从脸颊滑落。
小腿浸泡在海水中，归舟被冻得双唇发白。
一条影子在云层中肆意穿梭，一只长出犄角的硕大龙头垂下，暗金色的眼睛盯住归舟，归舟晓得它什么意思，强撑着轻声道：“你是龙。”
它很满意，一头冲进云中盘旋几圈才入海。
虽不情愿，可归舟还是顶住大风大浪，目送蛟龙入了海才长出一口气。
走蛟的路线海棠夫人等早已提前规划好，禁行的河道在桥下悬挂了斩龙剑，为的就是防止走错路引发洪涝。
幸而这只蛟生性谨慎又胆怯，一路走来只雨水多了些，不妨事。
就是归舟辛苦，蛟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蛟讨封的时候还得顾上。
按说这苦差事不该由归舟来做，只是那黑龙私逃，外加千年不化骨出来作怪，使得一干人分身乏术，这才托归舟来监督。
送走蛟，归舟连说话都没劲了，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黑中带闪烁的星光，吸气都带腥味。
此刻他状似溺鬼———黑压压的头发紧紧贴在雪白脸颊上，脸上几乎没有血色，衬着黑压压的眉睫眼珠分外吓人。
气力耗尽的归舟目之所及皆模糊不清，只能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在水中跋涉。
口鼻充斥咸腥，翻过来的大浪时不时当头拍下，归舟脚下一个趔趄被推得更远，周令贴他耳边吼着指方向。
远方的渔人不敢靠近，只敢站在礁石上偷偷瞧了一眼，被吓得扭头就跑。
自此，此地便流行起了溺鬼的传说。
此乃后话，此时归舟手脚并用爬上岸，躲礁石后歇息吃药，周令也不好过，木头身子差点被大浪打散架。
不多时，云销雨霁，周令眺望云层，随口道： “你要回隐山吗？”
“先不回，师兄的长姊出阁，师叔和我都该过去的。”归舟背靠崎岖的礁石，费劲咽下药丸，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回答。
三日后的下午，日光微暖，秋风凉爽，带起土路和田埂上的落叶，从脚边滚过去。
归舟一身粗布道袍，行色匆匆，褡裢露出周令的头。
忽的，归舟脚步一顿，急忙退后两步方才看清脚下，原来是只小狐狸伤了腿，倒在路中间，被归舟踩了一脚，本就正哀哀嚎叫呢。
归舟表情一言难尽，周令道：“救不救？”
没等周令说完，归舟就拎死小狐狸的后脖颈晃晃，小狐狸装死，耳朵尾巴耷拉着，一动不动。
归舟急着赶路，捏开狐狸嘴，把药丸往狐狸嘴里里一塞，药丸本就入口即化，加上狐狸可能是家养的，所以失了警惕，下意识吞咽。
吞下药，狐狸后腿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不知是不是错觉，它的皮毛都丰茂了许多。
归舟随手把小狐狸甩开，小狐狸一个翻身，地上打了个滚才站稳，抖抖灰、舔舔毛，回头看一眼甩半截尾巴跑洋槐树底下，一眨眼就不见了。
整个过程归舟一言不发，情绪稳定得可怕。
一位拄竹杖的老妪不疾不徐朝这边来，两鬓斑白，衣衫整洁，想来是儿女孝顺、生活顺遂。
老妪眯起眼睛，打量半晌，才比划着问道：“后生，你见没见一只狐狸崽子，黄毛白肚子，黑爪子，尾巴耳朵剩半截，就这么点。”
归舟遥遥一指：“它刚才朝那边跑，钻树底下不见了。”
“哎呦，回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老妪喃喃自语，眯起眼睛眺望远处洋槐树，“谢谢你啊后生，狐狸是我家的，就喜欢乱跑，得把崽子抓回来上药。”
“方才晚辈不小心踩到狐狸，已经为它治好了伤。”
“唉呀，这……我代我家崽子谢谢你啊。”老妪遥遥一指，“你一个女孩儿，生得又好，出门在外更要多加小心，去吧。”
“谢谢阿婆。”周令但笑不语。
小路不好走，但确实很近，走出村口的时候归舟忽然停了下来，周令转头望去———那是一座不大的庙宇，跟神龛差不多大小，一位慈眉善目的奶奶端坐，面前摆许多果子、鲜花之类的供品。
看神态衣着，赫然是刚才找小狐狸的老妪！断尾半耳的小狐狸蜷起身子，抱着柿子啃得正欢。
见归舟过来赶紧嘤嘤叫，叼起一包包好的柿子屁颠屁颠虫过来，在归舟脚边乱拱乱扒。
归舟会意，拿起柿子发现重量不对，略微掂量，发现柿子底下压了几两银子，去小庙前上了三炷香，感谢土地奶奶指路。
自三月情情渡一别，含混随元明、元亭等人同去捉拿逃犯，归舟、白榆各有归程。
白榆回家准备送长姊出阁。
归舟自阴雨连绵的江浙一带坐船，走走停停，一月有余才堪堪到岐山。
周令忽然道：“你看起来，并不想去岐山。”
归舟道：“我与师兄多年情谊，自然要自去的，没什么想不想。”
周令看去不说破，归舟也不是多嘴的人，两人相顾无言。
归舟确实不想去白家，白榆与归舟情谊深厚，却从未主动提起过自己的家族，归舟只晓得他出身世家，元明也从不提及。
偶有几次提到过家族或家族中人，白榆总是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白榆对“君子之道”近乎偏执的恪守与维护，甚至隐隐有自毁倾向。
综上，导致归舟对白家的观感不是很好。
周令状似无意道：“世家大族都这样，上有族老、族规，下有小辈，行走坐卧都有定，规矩大过天。”
“他们啊，把一代代子嗣的人性、人情熬成油，添作列祖列宗牌位前的长明灯，求家族绵延。”
归舟不置可否，两人之间又是诡异的沉默。
才到城门口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迎上来，惊喜道：“您可算来了，我家郎君盼了好久呢，您叫我平安就行。”
正值黄昏，天边似火烧，秋意正浓。
街上往来行人不多，平安特意交代马夫快些回去。
归舟闭眼假寐，褡裢里的周令语带深意：“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真真贴切啊。不知卧榻之侧可容他人酣睡。”
归舟虽不清楚形势，但修者的“义务教育”还是很成功的。
“未到极盛，且世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沉疴当下猛药。”
平安脸色发白，额头带汗，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可车厢内只有他们二人，只有归舟嘴唇翕动。
平安背后窜上一股冷意，止不住地打了个寒战，放轻呼吸，悄悄挪远了些。
这些小动作脱不开归舟的耳朵，他偷偷把周幽往褡裢里头按了按。
平安提心吊胆半晌，没再听见声音，松了口气，打算明天告个假去瑞云寺烧柱香，去去晦气。
据说人时运低的时候容易碰见脏东西，嗯，晚上睡觉枕头底下也要放把剪刀。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将要落尽时才到白家老宅。
归舟看着白家老宅顶上隐隐发紫的、昌盛的气运，密语传声：“药挺猛，都够送走条龙脉了。”
“时势造英雄。”
平安引归舟进门，白榆迎上来，他今日一身素色暗纹衣裳，素净又贵气，行止有度，归舟瞧着却莫名觉得压抑。
行走间环佩铿锵，满心欢喜却尽力克制，只轻声叮嘱：“你先去休息，走蛟那么费力伤神，这段时间好好给你补补气血。”
“也不是很累，”归舟补充道，“我运气好，这只蛟很听话。”
“师兄给你备好了房间，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我再给你添，你好好养神。”
“对了，师叔来信说一切都好，他赶不回来，托我捎礼。”
“那实在是太早了些，才纳了吉，还有一月呢，家中正在赶制嫁妆。”
一个侍从快步过来，轻声说了什么，白榆不动声色把人打发走。
“师兄，与我有关吧，不用为难。”
“我母亲明日午后，可以见见你吗？”白榆斟酌用词，询问归舟意见。
周令疯狂戳他褡裢，归舟道：“好，按礼我也给拜访伯母，含混呢？他没有一起来吗。”
“我给他找了个先生教他读书习字、修身养性，读书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事呢。”
归舟想起元明道人有一次出门急，把自己的画的关于符的书跟含混的练字本弄混，狠狠丢了一回脸，现下压着含混练字也是情有可原。
“我幺妹早些年就出家当了女冠，在外头的三味观住着，不常回来，母亲与姨娘常出去探望。她身体不好却早慧，母亲总担心她夭折，这才与父亲据理力争教她做了女冠。”
白榆说着，脸上展现出一种细微的、温和的慈悲。
白榆领归舟去休息，杨夫人这边才开始。
二夫人扶住杨夫人的肩膀，杨夫人合目靠在二夫人怀中，二夫人顺手帮她卸下钗环。
“我快走了，你说，这些孩子怎么办呢？”
二夫人梳着杨夫人的发丝，杨夫人呢喃道：“佛狸心智早熟、阿泯中庸坚忍、菩萨奴聪颖跳脱、黍子早慧隐忍，还有我的太平郎……他不该回来，他们都不该烂在这里。”
二夫人垂眼，暗自忧愁，万般皆是命，怎么算都是死局，可谁愿意烂在这个森严的家族里呢，就连杨夫人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二夫人轻声安慰：“黍子如今无婚嫁之忧，随性自在，多好。日后给监兵挑几个干净的，玩玩儿也就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走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