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忆》顾吟知

5、归字谣

　　竹青出了寺，恍惚间看见街上车水马龙，忙忙碌碌，原来每个人，都是不同，每个人，都是要走自己的路，就算自己的天塌了下来，别人，也照样好好地活着。

　　还能依靠谁呢？哥哥说，要把握当下，可是，已知未来是空，又哪有心思再来安安稳稳过日子？

　　以前啊，听人家说牛郎织女七夕鹊桥相会，一年便只有那一日，现在想来，原来那也是好的，还知道能够相会，还知道隔了银河彼此无恙，还知道彼此心意不变，世人对他们诗之歌咏，只因这一份坚贞，世间难寻。

　　低着头不知走了多久，又走进了西市里，弄蛇人已经离去，只留下了个空笼子，孤零零地留在那里，竹青愣愣地看着，心里愈是觉得，物是人非事事休。

　　也记得陆放翁词里写元夕，一阕青玉案，教世人踏破铁鞋，只为回首时能看见那人立在灯火阑珊处，默默守候。

　　然而，这首词是真的吗？真的会有人在你千辛万苦寻不见时，守候在身边吗？

　　她不信。

　　这世间有多少的痴男怨女，都是被这谎言蒙蔽了双眼，什么灯火阑珊？到头来，也只会谁叫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到头来都是这样啊，汉宫流叶，蜀女飘梧，真的是，少之又少，才会被世人，如此歆羡赞叹。

　　虽盟在海棠，终不过陌路萧郎耳。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行音过来拍了拍她的肩，竹青才乍然回了神。

　　“你家小丫鬟说你去了大云经寺，我正要去找你，怎么反倒这么失魂落魄地站在这儿了？”

　　竹青嗫嚅着，不知怎么开口，若是说出来，行音定然要说她迷信的，若是不说，她又向来瞒不住心事。

　　行音见她为难，也不忍责难，只得说道：“好了好了，先找个地方坐下，我今天出来，可有帐要算呢。”

　　进了一家胡姬开的酒馆，行音竟似常客一般，伙计熟门熟路地带着坐下了，竹青有些诧异，行音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道：“宫里头原来有个外族妃子，先皇去时原本要殉葬，我去求了情，胡人便卖了我个面子。”

　　竹青点了点头，看着伙计端上兰陵美酒，琥珀光泽，盛在玉碗中璀璨夺目，酒香诱人，然而竹青动了动唇，还是拒绝了酒，段何欹向来不准许他们喝酒，总是说喝酒误事且伤身，加上女孩子家原本便不应饮酒，因此她是向来不碰的。

　　行音斜睨了她一眼，也不强求，只是说道：“难得这美酒啊，寻常人他还不卖呢！”

　　忽而听见一个声音附和道：“是啊，难得难得。”

　　竹青并不回身，只低着头，说道：“江二哥哥，你来了。”

　　行音一见江声远便勃然大怒，清明时这臭小子将她骗回了宫去，这笔账正是她要来算上一算的，当下心中忍住了怒气，冷冷地笑道：“江二公子好兴致，我与青儿每次出游都能遇上你，还真是有缘哪。”

　　江声远听出这话中的讥讽，也不在意，反而顺水推舟：“是啊，在下与郡主还有青儿当真是在有缘不过，既然有缘，在下与二位同桌而坐，当是理所当然的了。”

　　说罢果然坐了下来，行音心里怒火更甚，但面上还是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来，冷笑道：“江二公子果然练了几年武，全身的皮都厚了啊。”

　　江声远见招拆招：“郡主过奖。”

　　竹青一直默不作声，江声远忙着与行音过招，此时看见她眉头紧锁，满腹心事，不由心里一急，不去管行音，轻声问她：“怎么了？”

　　竹青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行音，低声道：“你们别吵啦。”

　　这句话出口恍若低吟，行音也是悬了颗心在空中，一直不知竹青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也把江声远抛到了一边去，急着问：“青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竹青知道不能瞒他们，因此移开了目光看向酒馆外人来人往的街上，好像穿透了什么一般，声音轻微：“其实，我知道是自己杞人忧天，可是，我便是心里发慌，就好像，有什么已经要离开了我，而我却不知道，也抓不住。”

　　“这是什么道理？”行音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狐疑的看着她，竹青低下头，便将寺里的事说了，听的两个人也变了脸色，一个发青，一个发黑。

　　行音气的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什么佛祖显灵？我呸，根本是有人存心和你过不去，我去找人把他揪出来，我就不信大云经寺那么多香客，一个也看不见他。”

　　江声远却显得深沉了许多，看见行音说着便去找人，忽而站起身来拦住了她，恭恭敬敬地请求道：“郡主，请你把这件事让给我来办，那个人既然在暗处，就不能打草惊蛇。”

　　行音终于抓住了他的话柄，便说：“让给你？你道我会找些废物去做事么？”

　　江声远却不接下话茬，还是诚诚恳恳地拱了拱手：“郡主，请你三思。”

　　行音向来是拿这样的态度没法子的，若是对方跟你死气白乃地哀求，还能断然回绝，一点儿颜面也不给，然而江声远难得见到这样的时候，再者他还是为了青儿，行音便没法子再计较了，只能忿忿地点了点头。

　　江声远松了口气，又坐了下来，安慰竹青道：“青儿，你别想太多，佛祖慈悲为怀，怎么会置你的心愿于不顾呢？”

　　竹青见到他们二人不再争吵，心中也欢喜了几分，确实觉得自己过于多虑了，于是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真是傻，什么神啊佛的，其实都该不信才是。”

　　江声远微微一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只要心中有佛，佛便在你左右，上香，不过是种方式罢了。”

　　竹青轻轻一笑，也不愿意让他们担忧，于是说道：“好了好了，都说了是我自己杞人忧天，我的性子难道你们还不知道么，不用搭理我的，过几天便好了。”

　　行音斜睨了她一眼，小声抱怨道：“亏你还知道。”转瞬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拍案而起，怒然道：“说起来，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还真是想把你哥哥整上一整，凭什么一天到晚板着张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竹青闻言一惊，连忙说道：“哥哥没有一天到晚——”

　　“那他单是看见我是不是？”行音越想越生气，“我不过是问问你的去处，我偷你们，抢你们啦？”

　　竹青发觉说错了话，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江声远端起酒盏，沉声道：“郡主这是责难青儿了么？”

　　“我什么时候——”行音乍然止住了话，竹青向来因为与她来往被人侧目，段西铭虽然没有明着劝阻，但单他说上一句话，竹青向来不会违背，只有这一回，竹青明知哥哥不满也没有听从，她又怎好再责难？

　　行音只得撇了撇嘴，嚷道：“好啦好啦，我不跟你哥哥计较。”

　　竹青叹了口气，转头先问江声远：“江二哥哥，你也还是觉得，我不该与行音姐姐来往吗？”

　　旁有行音虎视眈眈，江声远自然拿捏的住，说道：“我想过你说的话，你有选择朋友的权利，任何人都不应干涉，但是，如果有人不是真心对你，我与你哥哥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竹青知道他的意思，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行音哼了一声，道：“算你小子很识相。”

　　江声远一笑，看了看四周，说道：“郡主在此有这样多的帮手，我可不敢不识相。”

　　竹青一愣，也循着目光看去，果然看见四周的胡人好像都与行音相识，有胡人拿着酒囊向他们样了一样，行音也举起了酒碗示意。

　　竹青轻声问道：“行音姐，你经常到这里来么？”

　　行音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那头坐着的几个胡商，说道：“你又不是怎么喜欢出来闲逛的，我自然只好一个人来找点事做。”

　　看样子，行音与这些胡人的关系倒是很不错的。

　　竹青收回目光，说道：“这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倒真是不少呢，来的时候，我险些被条会跟着笛声跳舞的蛇吓着了。”

　　行音扬了扬眉，说道：“你是说，会跳舞的蛇？”见竹青点了点头，行音的表情变得似笑非笑，向着竹青右手边微微颔首，道：“那不是么？”

　　竹青还未解其意，回过头去，乍然一惊，右手边隔了两桌正是那弄蛇人，笑呵呵地望着他们。

　　行音忽而起了捉弄的念头，于是笑着说：“我叫他过来啊。”还未起身，居然同桌的两人都站起身来拦她，一个是惊慌，另一个却是脸色白的不像样子。

　　竹青连声说道：“行音姐，不用去麻烦人家了。”好说歹说拉了行音坐下来，转头看见江声远虽然表面镇定，却不由自主泄漏出一丝颤意，竹青“咦”了一声，还未说话，行音先和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江声远，你不会是——怕蛇吧？”

　　江声远十分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看到行音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想不妙，被人捏住这个把柄，以后可就不能轻易惹她了。

　　竹青看见他们这副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目光无意移至窗外，又轻轻“咦”了一声。

　　行音好容易收敛了笑意，循着目光看去，不由问道：“那是谁？”

　　江声远看了一眼，面色一沉，说道：“慕容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