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疆》青山若有思

6、沙场

　　时至今日，赵元卿回忆与北辽在幽云城的一战，仍旧不免恍惚。

　　那是和元二十四年的十二月。
　　临到战前，裴子戚忽然出人意料地要求观战——“此战事关大燕安危，臣身为大燕子民，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他这话说得颇理直气壮。
　　赵元卿垂眸思量半晌，扔了一块腰牌给他，“……第一，你只能观战，不可擅自闯入阵中；第二，你必须和流霜一起，会有将士守城，第三……”
　　她带好头盔，回头看了裴子戚一眼，“保护好自己，我不保证北辽军不会放箭。”
　　“……这算是约法三章吗，公主殿下？”裴子戚接过腰牌，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
　　赵元卿哼了一声，拎过放在门口的长枪，“随你怎么想。”
　　石清源和苏流霜已经候在将军帐外，赵元卿点了点头，“按计划行事。传令下去，北凉军全员——随我出战！”

　　北凉军的士气相当之足——苏流霜还曾经就这件事发表过自己的见解：“毕竟快到年关了，将士们久在边关，哪有不想家的；此战毕，无论胜负，他们都能回乡了。”
　　“先前已有连胜，战士们士气正足，若一战可胜，也能省去许多麻烦。”石清源相当自然地坐到她旁边，附和道，“早日打赢这一仗……”
　　他挠了挠头，笑容里难得带了青涩，“家兄来信，家父已去涞阳侯府下了聘礼，待到班师回朝，就该派人请期了。”
　　苏流霜顷刻红了脸，笑容却嫣然，“那……若早些回京，便是开春后了。”
　　石清源嗯了一声，转头去看苏流霜，又悄悄去牵她的手；苏流霜任他动作，柔软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挠了一下。
　　将士们见状，纷纷玩笑起来：“我说副将怎的这般想快些打完仗，原是好事将近了啊！”
　　“石将军要好好待我们郡主啊！这些年在边关我们可没少受郡主照拂呢！”
　　“郡主也要照顾好将军啊！这小子蛮得很，没郡主提点可不行啊！”
　　“咱北凉军多的是没成家的兄弟，副将和郡主也算是做了个表率了。”
　　“要我说也是他俩般配，别家姑娘哪儿配得上石将军啊？便是撇开门第性情，怕也没几个姑娘，能比郡主更懂得石将军了。”
　　“旁的儿郎也配不上我们郡主啊！要我说，这就叫天作之合！”
　　“副将到时候，可别忘了请兄弟几个吃酒啊！”
　　赵元卿恰好路过，闻言也没绷住笑：“石清源，到时候摆喜酒、记得给我留个上宾座啊，我可还等着给流霜添妆呢！”
　　两人虽羞涩，却也都一一笑应下来；裴子戚原是静静听着，见状也笑言，要为二人备一份贺礼。
　　赵元卿思及此处，不由得唏嘘——焉知后来，再回不去了。

　　北辽已隐有败势，军师帐忽然下了回城的指令；赵元卿虽有些疲于与北辽主将缠斗，闻声却觉不解：眼下北凉军士气正足，此时鸣金收兵，不合情理。
　　苏流霜见状，不由眉头紧皱——她没有下这道军令。
　　她忽想起什么、下意识偏头去看裴子戚，可城墙上哪还有裴子戚的身影；苏流霜立时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去摸腰间的令牌。
　　她腰间早已空无一物，而裴子戚不知何时，竟踱步到了城墙之下；城墙下亦是硝烟弥漫，他却从容步入战场中，脚步平稳、如闲庭信步。
　　“裴大人？”石清源本已退至城门前，见他闯入阵中，又折返回去，把他拉到边缘，“您怎么闯进来了，这里很危——唔……”
　　石清源焦急的神色骤然凝固，渐渐化成惊愕和不可置信——裴子戚的外袍被兵戈在胸前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露出刺目的金属光泽，赫然是北辽军的铠甲；而他原本随身携带的防身匕首，此刻已然钉入了石清源的胸口，又被他利落拔出。
　　石清源被刺中的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地挥出手中的雁翅刀，却被面无表情的裴子戚用那把短匕格挡住。
　　“石将军，这一回，你输在不设防。”裴子戚的声音比起平日，冷意更甚。
　　“你……”石清源一击不中，本欲再挥一刀；裴子戚察觉出他的意图，一记手刀劈在他腕上，又一掌将他推出半米远；雁翅刀落进黄沙中，传来一声闷响。
　　裴子戚听到石清源几乎微不可察的一句话：“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默默用衣袖擦去了匕首上的血迹。

　　赵元卿瞧见石清源拉走裴子戚，几乎是瞬间横过身前长枪，策马朝着两人方向而去，却被北辽士兵团团围住。
　　分明这处距离城墙那么远，赵元卿却清晰地听到一声凄厉至极的悲鸣：“石清源——”
　　她遥遥望了一眼，却见城墙上的苏流霜已然不见了身形——大约是她见裴子戚下了城墙，这才不管不顾地进了战局中。
　　苏流霜站在距离两人不远处，受距离影响、赵元卿看不清她的脸色，却见她难得失了风度、跌跌撞撞地朝着石清源所在跑了过去。她心中一时急怒交加，手中长枪顷刻间舞出花来；惊蛰越过空中飞溅的血珠，朝着城墙方向飞驰而去。
　　苏流霜一身浅色罗裙被血浸湿近半，衬得她面色愈发白；赵元卿以为她会哭，可她只是跪在黄沙上、紧紧攥着石清源的手，除去颤抖不止的嘴唇，她仿佛成了一座僵硬的石像。
　　裴子戚没有动手，只静静站在半米远的地方，漠然地看着她；一北辽士兵持刀上前，却被他拦了下来。
　　赵元卿终于杀到城门下，利落地翻身下马，挡在石清源和苏流霜前面，冷冷打量过裴子戚的一身铠甲。
　　士兵收了兵器，对着裴子戚恭敬地行了一礼，说了句什么；赵元卿听不懂北辽话，苏流霜却猛然抬起头，惨白的脸上似乎又少了几分血色：“裴大人……不，怎么会……这不可能的，我明明遣人查过的，裴家，裴家分明是——”
　　“裴家分明是良家子，裴子戚的父亲原为西北军校尉、后来战死沙场，母亲孤身抚育他长大、数年前因病去世？”裴子戚直白的打断了她未完的话，“晴宁郡主消息确实灵通，但……”
　　他接过北辽士兵捧给他的头盔，缓缓戴上，又脱下破损的外袍，扬手一挥，朝赵元卿抛出一物，“裴子戚，从始至终，都不是你们所知的燕朝丞相。而我借用‘裴子戚’这个身份的时间，只怕，比郡主的生年还久。”
　　赵元卿下意识接下他扔过来的东西——是苏流霜的军师令牌。
　　“……流霜，那个士兵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赵元卿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长枪，“裴子戚，你和北辽……究竟是何关系？”
　　苏流霜攥着石清源渐渐冷却的手，眼眶通红，眼睛里却没有泪光，“那士兵喊的是……王储殿下——如果我没有记错，北辽现在的王储，是北辽可汗第七子那拉提，今年……二十有三。”
　　恰好和裴子戚同龄。

作者有话说

　　命运走向必然与偶然皆有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