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孑然（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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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面漂浮在水上，一切静谧，连心跳声也无。
入眼便是明净的夜空，还有那轮似乎亘古不变的月——如一头敛起双翼的巨大银龙，圆满得不可思议。再眨眨眼，便见月光点点洒落，似萤虫于眼前安然轻舞。
少女起身，只稍一眼便发现，这里景致与她上回来时一般无二：清凉的池水，蓊郁的庭木，还有停驻湖畔的水晶马车。
纳蒂利的世界是个静止、美好、无暇的世界。
可惜，似乎只有在水中“溺死”才是来到这里的邀请函？想到之前无论如何呼唤女巫都没有回应，露娜自然作此猜测，不禁郁闷。
“鬼地方。”露娜咕哝。左等右等不见人来，连曾经引导过她的光团也没有出现。又等了好一会儿，她只得起身，认命地向马车走去。但很快，纹丝不动的马车门让她再度傻眼。拽拽，没反应；敲敲，依旧不动；最后想要飞起一脚踹上，可就在即将命中的刹那，马车动了，飞快地——快到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跑出了老远。
“喂！”露娜边追边挥着拳头，“给我停下！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马车咔嗒咔嗒跑得更快了。更让她愤怒的是，拉车的骨马中最高最壮的那匹还作势扬起了前蹄，好似发出一声欢快的咴啾，招呼同伴们加快速度向前冲，眨眼便消失在了花岗岩小径的尽头。
迅捷如影，根本不可能是活物的速度。
饶是清楚认识到这一点，露娜依旧不依不饶。
“疾风术！”
她大喝一声，不料这个世界再次脱离了她的认知。无论是施法还是卷轴，都没有任何效果。
“该死。”反复努力无效后，露娜终于咒骂着放弃。
不来就不来。她假作无所谓地耸耸肩，徒步沿着小径向着远处青金色的宫殿走去。
这鬼地方不就是没“人”接待么？她不稀罕。
反正目的地也不太远，再过一小会儿就可以看到纳蒂利。眼下更关键的问题是，见面之后该说些什么呢？
道歉？撒娇？虽然不习惯，但如果这样就能劝回生气的女巫，她也无所谓。
一切都是为了奥菲。露娜默念，绝不是因为自己有一点点想念那个惹人讨厌的女巫……
是的，她根本就不可能想念那家伙。
从小时候起，最啰嗦的就是“它”。仗着别人看不见，总是在她眼前飘来晃去，隔三岔五地叨叨叨叨叨，什么别滑倒啊注意鸟屎啊今天有水灾啊等等等等。只要黑皮书一开始哗啦作响，她就得倒霉。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露娜烦得将它锁进了抽屉里，打算永久冷藏——可惜依旧阴魂不散。逼得她不接受也得接受，将受教当成习惯。
是的，习惯。
就好比某一天，她突然发现薇莎哭泣的模样很是可怜，像极了瑟瑟发抖的小鸟，而自己就是那个狠下毒手的恶棍。然后……她不自觉地就将桌上的松露蛋糕递了过去。从此以后，这个一见眼泪就心软的恶习持续到最后一晚也没能纠正过来。
又比如在挨揍与反挨揍的过程中，她突然顿悟，其实奥菲的拳头也不是那么疼：专挑皮厚的地方下手，每次不超过三下，并且揍完后总会状似粗暴地给她揉揉，最后再以习惯性的威胁作结。等女孩十二岁后，待遇更是不断提升，只剩下毫无威慑力的口头警告。以至于当少女青涩的心事开始初初萌动，再回想起当时的情节，竟也品出了几分亲昵，无端的怀念。
还有最不相干的芙洛拉。劳动苦力、纠纷调解人士、大小战斗要员……对于精灵勇于担当这一系列吃力不讨好的工种，露娜不是不感到惊奇甚至鄙视，鄙视那和薇莎一般的单纯与执着。但显然傻气是一种病，容易传染。久而久之她居然养成了低级不良嗜好，乐见芙洛拉在自己同纳蒂利拌嘴时劝解不得的窘迫模样，更可怕的是，她总能在这家伙身上看到薇莎的影子，然后脑子一热，替她担负起各种苦力工作。
如今想来，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将她生生改造成了一只受虐狂。
真是无法理解。露娜几乎想要敲开自己的脑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世界终于清静，她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为什么还会感到莫名的惶恐？
一路胡思乱想着。待到回神时，露娜发现自己居然已来到了那座青金色屋顶的宫殿前。抬头，居然看出了几分奇特。依稀眼熟的设计，温莎布莱曼的王宫“蒂娃”似乎也同色的屋顶？可惜这里是宫殿后方，不知道前面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拱桥？
少女皱眉纠结了一阵，苦于印象不深，终是放弃。反正和她当前要做的事没什么关系：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女巫。
伸手推门，不意外看到，它没有像上次一般轰然洞开。
她使劲捶了捶门，高呼纳蒂利的名字，却只得自己空落落的呼喊。
“纳蒂利！”
“我来找你了！”
“快出来吧……”
她反复呼喊，直到累得气喘吁吁，靠门坐倒在地。
“该死的连个鬼影也不见！”少女气鼓鼓地抱怨着，眼中却已不觉黯然。
事已至此，她又怎会毫无感觉？从清醒到现在，各种各样的迹象都在表明，这里的主人并不想见她。
但心里就是不想承认。
露娜坚持认为，纳蒂利一定是没有听到，不然她就该像前几次一样，对自己的回应毫无反应。既然她允许自己来到这里，就一定是有什么事、有什么话想要传达给自己，一定是这样的……
深吸一口气，露娜起身抬手想要再敲，不料刚有动作，门居然就轻轻开启了一缝。她不由大喜，伸手便推，哪知门立刻像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一样，只能开到巴掌宽，无论如何努力也死死不动。
“怎么回事？”她皱眉，想要再使劲，
“请住手。”半掩在门后的“人”喝止了她的动作。
露娜没使劲，却也不收手，只是眯眼看他：“你是？”
透过门缝，勉强可以辨认出说话的是一具穿着灰扑扑燕尾服的骷髅。
“吾主之仆，区区名姓还请您不要在意。”
虽然他的回答语调温和，用词恭谨，但结合当前的形势，总是透着一股子拒绝的意味。
露娜感觉得到，却还是厚着脸皮坚持：“你的主人是纳蒂利？”
“……此间之主纳蒂利确实让您如此称呼她。”
“她很厉害？”露娜一直好奇纳蒂利的身份，不禁问道。
燕尾服骷髅沉默了片刻：“这是纳蒂利的世界。在这里，她是一切得以存在至今的唯一理由。”
露娜一愣，没想到是这个回答，再看骷髅的表情，却无法那三个黑洞洞的窟窿中看出什么。最后还是决定直入主题：“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她？”
“抱歉。”
“……为什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答案时，呼吸还是狠狠一滞。
“非常抱歉，她现在并不想见您。”
“理由？”
“……”
“请告诉我她不肯见我的理由，纳蒂利她是不是……？”
“你想要什么理由？”先前语气中的礼貌自制荡然无存，只剩下冷淡，“为了你，纳蒂利耗费了许多不必要的力量。”
“你是说她受伤了？怎么会……”露娜恍惚，随即想到，女巫几乎从未直接参加过战斗。
“所以请不要打搅她休息了。”
“等……等等！”露娜忽然意识到，这个骷髅可能在撒谎，“你说她在休息。那就不是她不想见我，而是‘不能’见了？她到底是……”
“请不要无理取闹。”骷髅当即反驳，“纳蒂利的世界并不存在谎言。”
“我……我就是想请纳蒂利和我一起回去。”自知理亏，她无法硬着脾气争辩，只得好声好气地商量，“能不能麻烦您转告她？”
“不用。虽然失礼，但我依然有必要重申一次：此间之主纳蒂利并不想见你。”
露娜脸上顿时血色褪尽，半晌方才讷讷开口：“那她就没有说些别的什么？”
“请收好这个。”骷髅递过来一样东西。露娜下意识地接了，却在看清手里的东西时，止不住一个颤抖，差点将它摔落在地。
“什么……意思？”她使劲咬唇，才能勉强克制自己发疯的冲动。
“请收好。”他重复。
“是她让你给我的？”
“请离开吧，然后继续向前走。”
“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不是纳蒂利，她知道不可能时纳蒂利做的，却抑制不住质问的冲动。
“请离开，继续向前走，不要回头。”骷髅又重复了一遍。
“给我说清楚了！”
忍无可忍，少女握拳向骷髅挥去，却重重捶在阖过来的青金石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手上的疼痛让她清醒不少。少女怔怔地望着没有表情的骷髅半晌，突然若有所悟，在对方黑洞洞的眼窝的注视下，慢慢地垂下了头：
“是因为……我？”
“……”
“是因为我没听她的话，所以发生了某种意外？”
“……”
“你……是在讽刺我不自量力吗？明明什么都做不了，还不肯听她的话？啊……好像已经讨论过了呢……真是的讨厌的家伙……”
确实讨厌。
为什么不说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肯告诉她呢？是因为自己太软弱，远不如纳蒂利强大吗？所以才宁愿选择沉默，哪怕让自己误解，也不肯出来见一面吗？果真就是为了惩罚自己那个任性的决定吗？
“请快离开。”骷髅终于开口。
“刚才那些话，是纳蒂利让你转告的吧？”再抬头时，露娜面上已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平静，“如果再问，也不可能得到解释了？”
“……”
“好。”她点头，“我明白了。那么请替我转告纳蒂利，下一次呼唤之时，必为履行契约之刻。”
然后不待骷髅答应，她便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却又突然停下，回头正对上那双黑洞般的眼窝。
“怎么？”
“差点忘了，还有一句话。”
她凝视手中的晶体片刻，仿佛自言自语。
“告诉她，我真没后悔。”
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燕尾服骷髅一言不发，却也没再将门阖上，只是那样看着，看着，直到她完全走出自己的视界，走出这个静止、美好，无暇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了各种叹息，起起落落。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依旧是那样看着。
身后一只披着黑袍的骷髅走上前，犹豫着应该如何开口。
“我没事。”她关门转身，望向眼前密密麻麻的白骨追随者们。
“可是……您看起来似乎很不开心？”
“呵，是吗？”
黑袍骷髅小心地点了点头。
如果还有血肉，她想，自己此时的表情应当是无奈的笑。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虚伪早已和血肉一同为时间磨去，剩下的，便只有冷硬如死的真实。在这个静止的空间里，无论悲伤或是欢乐，绝望抑或希冀，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是属于活人的东西，可她已然身在终点。
挥手打断随从们想要继续的话语，她的声音恢复了原本的低沉柔和：“什么事也没有，一切都好，很好。包括你的衣服，洛威。”
说完，下颌骨半张，仿佛微笑。
……
回到这个世界的刹那，少女逞强般的冷静终于崩塌。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在瞬间抽干。她只有呆坐在溪水中，动也不动地望着手里的东西。
金红色的晶体，成人拳头大小。曾有差不多大半年的时间，她每日的主要功课就是反复地观察它、摩挲它、熟悉它的每一寸，努力从这块冰凉中汲取一点点想象中的温暖。
可依旧是冷的。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她本来可以告诉自己，芙洛拉也许早就脱险，薇莎也已成为过去，奥菲总会找回来，再不济，她还有个千依百顺的魔偶。
可是现在已经不行了。
薇莎没能救回来，芙洛拉毫无音讯，连奥菲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就好像薇莎的泪眼、奥菲的拳头、芙洛拉的傻气一样，她早已习惯了那个非人的存在，习惯“她”对自己不断地说教，劝慰，讲故事，将自己当个孩子似的哄啊哄——但这也没有了。
那你还有什么？
她捂脸低泣，听起来却更像是笑声。
还有什么呢？
她将“它”仅剩的残骸紧紧贴着脸颊。
滚烫的泪水不断落在冰凉的晶体表面，她几乎握不住。
理智告诉她，应该听纳蒂利的话，继续向前走。
——可是，一个软弱无力的自己，真能做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孑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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