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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孑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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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低语就好像一滴落入土中的露珠,惊不起半分涟漪。连她身边魔偶也毫无动静,依旧睁着一双红色的眼,没有情感,没有温度,仿佛十分冷漠。
沙普只是“呿”了一声,兴趣缺缺。
如果说这个叫“露娜”的小妞属于“食物”的话,那或许他刚才处理的时候还会温柔些:像这种看起来年轻柔软,新鲜可口,并且力量充沛的食物,吃起来一定能获得极大的满足,而沙普在进餐前向来心情很好——可惜不是。“那位”已事先嘱咐,要将她“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带回去干吗?能吃吗?
沙普嗤笑,对于“那位”的想法,他从来不打算去理解,因为太复杂。神、精灵还有人类在某方面都差不多,思考方式复杂得要命。而他不一样。
沙普•登是食人鬼同人类制造出的一出意外。虽然几乎所有里尔萨斯人都知道、并诅咒着他身体里那污秽的血统,但沙普本人却相当引以为豪。为什么不呢?
食人鬼的血统给予他简单的欲望,人类的血统赋予他狡猾的头脑。
因为前者的缘故,他和大多数虚伪而又软弱的人类不同,明白并绝对忠实于自己的欲望,从不违逆;而得益于后者的帮助,他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那场带他来到世上的意外一般,简单、直接而又粗暴,沿袭了沙漠食人鬼一贯的血腥风格。
就这样,沙普利用他那污秽的血统获得了横行于人类世界的力量,衣食不愁,不用像那群徘徊在荒漠中的半血同族般,整日追逐着食物的影子。
有力量满足自己的欲望,这就是沙普最大的幸福——他曾经是这么以为的,但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虽然食物充足,肚子总还是会有饿的时候,像是有一团火在胃里烧,又像是一把大钳子在肠子里搅。食人鬼的天性让他讨厌饥饿的感觉。
而每到这种时候,他那不纯粹的人类意志总会输给强悍的食人鬼的欲望——渴望新鲜的、充满活力的食物。问题在于,只要这种情况并非发生在战场,制造出的残局就难以收拾。没有谁喜欢整日被奖金猎人追在身后——哪怕追捕者有时也是送上门的食物。
但沙普是幸运的。因为他遇上了坎尼亚巴登还有辛迪乌尔沙女神。
尤其是那位值得沙普一切溢美之词的女神。多亏了她,沙普才拥有了许多“同类”——一群需要靠攫取蕴涵于血肉中的生命之力来获得力量的“生物 ”,经腥红之吻改造后的人类;除此之外,还有丰富的食源——战场上所有的血肉之躯都可以成为食物。
女神还承诺,当她愿望实现的那天,沙普将不再为“饥饿”所困扰。
——永远摆脱“饥饿”。
多么美妙。
所以沙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为了他所向往的“永恒的幸福”。
至于女神本身的想法,他不在乎。在沙普看来,她和坎尼亚巴登追求的看似复杂、隐秘,却和自己、和所有“猩红之吻”的携带者所追求的没有任何不同:想要获得力量,希望得到所谓的“幸福”,不也是一种“欲望”吗?
啊啊啊,已经无所谓了。
沙普为自己罕见的沉思感到可笑,这样下去,简直同他在心底里鄙视的那群家伙没什么不同了——习惯用最复杂的方式追求最简单的东西,多么愚蠢。
他拍拍脑袋站起来,拎起少女向溪水走去。沙普虽然讨厌冗长的思考,却不粗心。女神那属于精灵的洁癖可比一般人严重得多。所以在联系她前,自己需要将这小姑娘洗干净。
但是该怎么洗呢?
沙普懊恼地发现问题依旧复杂。他本打算将少女直接扔进溪水,自然冲洗,但立即想到人类身体十分脆弱,不能长时间浸没水中。
好在沙普毕竟拥有一半的人类智慧,很快就想到了解决方法。当下提起少女的头发,像涮洗生肉般将她拖入水中来回漂洗。事实证明沙普的想法不错,少女脸上的脏污很快消净了大半。见此食人鬼心情大好,当即松手看少女噗通一声完全没入水中。随即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之浸入溪水之中,开始联系他的女神。
“掌管……制约、平衡与自然之力的吾神辛迪乌尔沙哟……”
虽然拥有人类的智慧,但沙普的记性不是太好。因此念诵这些繁复的祷词时,他不得不全神贯注,也就没注意到突然而至的攻击。
即使凭借食人鬼敏锐的直觉,立即向后躲闪,也还是有些迟。伴随重物相撞的闷响,沙普整个人远远地飞了出去,同他所蔑视的弱者一般狼狈地落入水中。还没等他看清攻击者的面目,挟着风声的重拳向他当头罩下。凭借着半血身手灵活的优势,食人鬼立即向旁边一滚。闪过致命的一击后,马上蹬腿起跃,连着两后空翻,试图暂时脱离敌手攻击范围。
而在这短暂的攻防空隙中,他眯眼看清了对手的模样,却有瞬间的呆愣。
魔偶?
沙普动作一滞,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只是眨眼功夫,那双红眼的主人已经近在咫尺。双拳并出,向他脑袋攻来,丝毫不顾及防守。
“叮!”
金属与坚石相击,登时火花四溅。关键时刻,沙普及时翻手抽出匕首,堪堪拦下一击,代价却是虎口一片血肉模糊。
该死的……
根据疼痛判断,双手手指都已经至少断了三根,但他却不知道还能僵持多久。
该死的该死的……
从出生起,沙普就不喜欢意外。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失去了主人的魔偶会在突然间活动起来。还有那和它庞大体型不符的灵活,简直匪夷所思。而那双红色的眼……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情感,没有温度,仿佛十分冷漠,如同安静燃烧着的火。
该死的怎么可能?沙普不甘地舔了下唇,然而自己的血激却不起半点兴奋。他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里,不,即使“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那位女神承诺过的……
“够了。”女人的声音如同寒夜里坠落的水滴,清晰而冰冷。
沙普先是一喜,但立刻意识到,那个声音虽冷,却并非来自那位,而是漂浮在溪水上的幻影。远远地看去,仿佛苍白的雾气,似随时会被黑暗吞没。
“够了……奥菲……你的力量……”声音受到干扰般断断续续,“不要再……不然法则……”
帮手么?沙普龇牙,但即使这样也无所谓。
食人鬼的血统告诉他,活下去就是他存在于世的唯一目的。
人类的血统告诉他,只有善于把握机会的家伙才能活下去。
而多亏了这个女人,他才有时间好好辨明形势。这个所谓的帮手目前似乎力量不足,而眼前的家伙也快要支持不住了——遗传自食人鬼的夜视能力让他看得非常清楚:魔偶青色的身躯上已经遍布裂痕,脆弱得好像随时可能崩毁。或许他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或者稍微使点力……
念头乍起,沙普便立即行动。他冒险将手臂一松,顺势逼近对手的瞬间,张嘴向着魔偶的头部咬去。拥有两种血统的食人鬼沙普总是不缺乏攻击方式。虽然无法像半同类那般一击致命,但他完整继承了食人鬼口中高腐蚀性的酸液,足以溶解坚石。
随着咔嗒一声,魔偶开始龟裂,从头到脚,在一阵近乎恐怖的脆响过后,轰然崩塌。
沙普满意地甩甩手,全然不顾溪水处汹涌而来的杀意,反倒充满恶意地冲着那模糊的影嘿嘿笑了:“怎么?愤怒了?”
“……”
“怎么不立即找我报仇?”
他得意地看到对手没有回答,因为现在形势逆转,而那女人连自保也成问题:他的女神显然已经收到他的祈祷,前来援助他了。那由溪水凝结而成的锁链牢牢锁住了那道黑影,无论她如何挣扎扭动也无济于事。
“嘿,怨恨吧?”他轻蔑地啐了一口,向那被困住的半透明身影走去,“绝望吧?”
“……”
“再挣扎一会儿就该放弃了。啊,没有力量的弱者永远都只有这样的反应,真是无趣……”
他走近了才发现,那女人的相貌居然颇为奇特。她半垂着头,满头白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唯有漆黑的嘴唇似乎在动。
“什么?”沙普掏耳凑上前,“大声点!
“……”
“恩?听不见啊。真是的,嘿嘿嘿嘿哈哈哈……”
笑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因为腹部的冷。
起初只是有些气息不畅,他以为那不过是之前的重击伤到了肺腑。但立刻他就知道自己错了,炸裂般的疼痛沿着神经瞬间传遍身体,像是被人用小刀在瞬间肢解,血骨分离之痛也不过如此。
食人鬼哀嚎着摔倒在地,不断打滚。全身的皮肤如溶解了一般,血液自所有毛孔中汩汩涌出。似乎听到信徒的呼救,溪流中立即窜出更多的水链向他伸去,却堪堪在他面前一步处生生止住,如同蛇一般在半空中扭动,仿佛撞到了无形的壁垒般。
然而沙普却看不到了。
足以溶解灵魂般的疼已让他发疯,而腹部突兀的冷居然还如此清晰。那么冷,仿佛有刀刃直入腹部。
“疼吗?”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低沉柔和。
意识模糊中,沙普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那黑色的唇。
“疼吧?”又问了一次。
然后这次没等他回答,声音的主人就抓住他的头发拎起,强迫他与己对视。
“弱者,”她的语调同她的黑眸一般波澜不惊,“回答我,哪里更疼?”
“……”沙普不解,也无力回答。
仿佛不满他的沉默,又像是为了解释,那插入腹中的冰冷居然慢慢地搅动起来。
“告诉我,是这里?还是……”
——“这里呢?”
在听到最后几个词前,食人鬼便因疼痛昏死了过去。因此他没有看见,从他腹部拔出手骨死白如灰,滴血不染。而它最后所指的地方,是女巫自己的胸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