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花开》无相之岩

162、孤家寡人的怨念

　　翌日。

　　饱觉之后，枯荷便在风听雨的带领下，来到了下一个阵眼的所在之地——黑灯阁。

　　黑灯阁是贩卖怨气之地，也是助人结契之所，多年前，枯荷曾来此处晃荡过一次，当时觉没劲，便没再二次光临，一来，他能掌控怨气，获取怨气是信手拈来之事，二来，他能随意结契，座下的契鬼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所以这黑灯阁里的事，没一样他是觉得稀奇的。

　　至于这阁主玄青，是位清峻英挺，办事利落的青年，枯荷初次与他搭话时，由于对方过于拘泥，虽是有问必答，但对话的氛围始终叫人尴尬，意识此人实在撩拨不动后，枯荷草草结束了交谈，之后便再也没了串门的念头。

　　今日再临黑灯阁，枯荷一如往常，大摇大摆地走进前厅，将手肘支在柜台上，没个正形地向玄青打了招呼。

　　“玄青阁主，别来无恙啊？”

　　玄青抬眸，盯了枯荷半晌，缓缓吐出了两字：“您是？”

　　枯荷一滞，差点没被空气噎着。

　　“我、我是...”

　　说起来，上次来串门时，他也没明示身份，这夷陵鬼城每日人来人往，若是玄青之前只将枯荷当作了普通客官，很难会记住对方的脸。

　　想到此处，枯荷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模样，站直身子挺起腰板，装模作样地清了嗓子后，煞有介事地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是夷陵城主。”

　　玄青动作一凝，眼神霎时变得犀利起来。

　　“你是城主？”

　　似是有所戒备，他又确认了一遍。

　　“没错。” 枯荷毫不含糊地点了点头，道：“此次前来，是为例行公事，还请阁主带个路。”

　　玄青上下打量着枯荷，没有立刻回应，随后，他又瞟了一眼跟在其身后的风听雨，眉头拧得更紧了。

　　“请恕在下愚钝，不知阁下所谓的‘公事’，指得是...？”

　　见对方竟没一点就明，枯荷不由抱怨了一声，皱眉解释道：“就是每次我回来...都会...”

　　然而话还没讲到一半，风听雨忽然上前，打断道：“来此修行。”

　　枯荷舌头一颤，把刚到嘴边的话硬吞了下去，他转头瞪了一眼风听雨，愕然道：“修行？”

　　“对，炼化怨气的修行。”

　　风听雨抬臂拱手，有礼地对玄青道：“这近百年来，城主沉迷享乐，疏于修行，导致功力大退，大不如从前。此次前来，是希望玄青阁主能指点一二，助城主一臂之力，恢复当年功力。”

　　枯荷僵在了原地。

　　难不成稳固太初阵只是幌子，风听雨老大远的跑过来，真的只为督促自己修行？

　　玄青若有所思，稍稍整理了案台上的笔墨账簿后，他道：“明白了，二位请随我来。”

　　他推开柜台后面的木门，抬手示意两人跟上，便消失在了门后。风听雨见状，连忙抬脚跟上，又见枯荷愣着没动，便轻轻推了对方，低头耳语道：“先按我说的做。”

　　枯荷虽一头雾水，但也没多问，乖乖跟了上去。

　　走过长廊，经过数个庭院后，三人停在了一座殿门前，抬头一看，只见那横匾上写了三个字：集怨间。

　　枯荷没来过黑灯阁深处，脱口便道：“这什么地方？”

　　玄青立刻瞟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不知道？”

　　若他真是夷陵城主，又怎会不认得这集怨间？

　　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枯荷连忙干笑两声，随手指了指一旁的风听雨，胡扯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这位小弟，是第一次光临此地，玄青阁主若不介意，可否为他说明一二？”

　　风听雨微微抬了眉毛，瞪了一眼枯荷，似是在说：“谁是小弟？”

　　玄青把脸一沉，疑色越发明显，他转过身子，挡在殿阁正中央，似是打消了开门的念头，忽而郑重其事道：“在这之前，劳烦城主展示一下目前修为，好让在下定衡量一二，定夺之后的修行。”

　　枯荷脑袋一歪，道：“展示…什么？”

　　玄青一甩衣袖，摊出掌心，随后，一团黑咕隆咚的浓烟凭空冒了出来。

　　“将此混沌，移至掌中。”

　　撇开地府鬼神不算，这世上能掌控怨气者本就屈指可数，玄青这一举动，摆明是要验证枯荷的身份。

　　枯荷憋笑地“喔”了一声，暗自得意道：“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随即他伸出掌心，指尖一勾，便轻轻松松地把对方手里黑团抢了过来。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黑团比预料中霸道不少，才刚跑到自己手上，那本是缓缓流动的黑烟忽然狂躁地乱窜了起来。

　　“咦？？？”

　　枯荷发出了一声疑惑的长叹，眼看那黑团要四散而去，玄青又道：“先是理解，再是拘束，继而压制，最后才是掌驭。”

　　单凭一只手，根本把握不住那股混沌，枯荷已然冒了汗珠，他慌忙抬起另一只手，使出吃奶的力，才把那黑团勉强夹在了两掌之间。

　　在这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里，他的双眸迅速变换了颜色，从深邃的棕褐，变成了浅淡的橙，再而泛起透亮的光芒，最终成为了耀眼的金。

　　一撮看似不起眼的黑团，居然彻底让枯荷金了眼瞳。

　　玄青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当真是城主？”

　　这一口失望的语气，狠狠敲打了枯荷的尊严，他气得猛一跺脚，干脆放弃掌控，直接催力净化了怨气。

　　于是“啪”的一声，两只手便合在了一起，再次开掌时，那团黑已经没了影。玄青当即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抬眸一望枯荷，他这才瞧见了那双金眸。

　　“你的眼睛...？”

　　好似要抖掉掌上的那不存在的灰一般，枯荷一脸嫌弃地甩了几下手，随口胡诌道：“正如听雨所言，我这些年贪图享乐，过着金迷纸醉的日子，金灿灿的东西看多了，眼睛就成这样了。”

　　虽是信口开河，但这段说辞听着未免太扯。玄青默默望着枯荷，竟也无刨根问底的欲望，踌躇半晌，他转过身去，推开了集怨间的大门。

　　“进来吧。”

　　见玄青不再为难自己，枯荷露出一抹得逞的坏笑，踏着欢快的步伐跟了上去。

　　待三人先后踏入屋中，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就自己合上了，刹那间，眼前一暗，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阴风森然，迎面袭来，枯荷不由脖子一缩，打了个寒颤，默默地等了半晌，眼睛好似也没适应黑暗，他便没了耐心，抬手就朝上方甩了一个磷火球。

　　随着耀眼的光芒在头顶绽放，消失在黑暗中另外二人也重新现了身，然而诡异至极的是，即便磷火点亮整个空间，脚下石砖也清晰可见，可环顾四周，依旧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玄青阁主，这里黑得渗人，听雨胆子小，会被吓坏的。”

　　“...有劳城主挂心，我胆子没那么小。”

　　“身为小弟，能别拆你主子的台么？”

　　“......”

　　此时，玄青正好燃起一盏伫立在中央的油灯，随后，他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

　　只不过，这地方啥也没有，该往哪儿坐？

　　再度环顾四周，确认的确空无一物后，枯荷便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而风听雨则是先提起衣摆，不紧不慢地屈膝着地后，还不忘整理了一下压在身下的长袖。

　　玄青不由挤了挤眉毛，似是不满枯荷的坐姿，便清了清嗓子，道：“盘腿端坐，不懂的话，瞧一眼你小弟。”

　　风听雨有些忍不住了，回嘴道：“我姓风，名听雨。”

　　“嗯。” 玄青虽点了头，却看着毫不在意，径直把话锋一转，道：“不知城主，可有姓名？”

　　枯荷一怔：“我？”

　　回头一想，这夷陵城主的尊讳还真没人问过，但不管如何，从前的自己，可能轻易暴露真实名讳，一来，姓名与身世紧密相连，一旦被人深究其生前过往，便极有可能扒出致命的弱点，二来，家族的腐朽衰亡，让她对本名无比厌恶，因此她更是不会主动提起。

　　肉身的不断替换，代表着身份的变更，换而言之，夷陵城主用过名讳，极有可能不止一个，思考至此，枯荷终于有了底气，回道：“这些年的名字，我用的是枯荷，之前我隐瞒了身份，以城主部下的名号，在鬼市里招摇...咳，我是说，以城主亲信的身份示人。”

　　玄青地点了点头，并无表露任何疑色，只是若有所思，随即，他打开双臂，伸出手掌，朝着四方的漆黑勾了勾指尖，紧接着，数颗燃着黑烟的晶石穿过一层看似薄纱的结界，缓缓地飘到了三人面前。

　　这几个晶石本身并不大，连半个拳头都没有，倒是那将其包裹的黑烟，宛如熊熊烈焰，烧得很是旺盛，乍一望去，每个黑团都有比巴掌还大的轮廓。

　　枯荷这才意识到，此刻围绕在四周的是隔绝怨气的结界，而结界的外面，是密密麻麻的黑色晶石，在那每块晶石里，都储藏着不同浓度的怨气，由于晶石数量庞大，怨气之烟弥漫了整个空间，即便光照再是强烈，看到的也是一片漆黑。

　　“炼化怨气之法，你可曾掌握？”

　　“呃...” 枯荷摸了摸鼻子，不确定地道：“应该会...”

　　于是玄青抬掌，对准其中一块晶石，轻轻做了一个推的动作，那晶石便开始缓缓移动，飘到了枯荷眼前。

　　“试试看。”

　　由于方才的挫败，枯荷也没了信心，他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掌，惴惴不安都覆在了晶石两侧，好似那黑团火球真的发烫似的。

　　怨气的炼化，便是将无形的混沌化为有形的执念，当年枯荷只在地府串门那会儿无意中成功过一次，平日里，他顶多就是将散乱的烟丝聚集成浓密的戾气，这种戾气看似与凝结的执念之焰一样漆黑，但其本质依旧是难以掌控的混沌。

　　令他庆幸的是，眼前的晶石不愠不火，远比不上方才玄青手中的怨气杂乱，沉下心来后，枯荷一下便忆起当初炼化怨气的感觉，于是他顺水推舟，很快便将眼前飘渺的黑雾凝成了一簇漆黑，与此同时，晶石也退成了墨灰色，变透亮了许多。

　　那簇火苗极其微弱，一个手指头就能掂起来，若不凑近细看，几乎都看不见，枯荷瞪大眼睛，盯了半天，有些难以置信。

　　“...就..这么点？”

　　“执念之火，是怨气的凝华，体积自然不比原来的模样，且焰火的剧烈与否，也与使用者本身有关。”

　　玄青徐徐解释着，又将另一块晶石推到了枯荷身边，枯荷接过晶石，二话没问，轻车熟路地又将那怨气给炼化了。

　　这一次凝成的火苗，比先前那簇大了不少。

　　“...我怎么觉得，这一撮捏起来，分明比方才那团更顺手，而其戾气...却反倒还更加厉害了？”

　　玄青点了点头，轻抚下巴，指尖挲摩，似是若有所悟，随后，他又朝枯荷推去了第三个晶石。

　　成功炼化两次后，枯荷信心大增，他欣然接过新的晶石，再度将其炼化，而这一次凝聚出来的火焰，是最大的。

　　玄青轻轻拂袖，将三簇执念之焰在枯荷面前依次排开，道：“不论是何种执念，当使用者本身怀有与其相近的执念时，执念之焰便会加成。这第一块晶石所储存的怨气，来自于身份低微的穷苦之人，此类人心中的执著，多半是对权贵痛恨，又或是对富贵贪欲。而养尊处优的你，位居鬼城至高之位，自是难以与这类怨气共鸣。”

　　“...喔！”

　　枯荷恍然大悟，不住点头，表示赞同。

　　“而这第二块晶石，来自于早夭的弃婴，能与此类怨气共鸣者...” 玄青抚了抚颚下，好似那处有长胡子一般，沉思道：“难以一概而论，他们之中，有的本身就是幸存下来的弃婴，有的是幼时成长环境较为坎坷，有的则是自身幼子不幸夭折，还有的...或许只是单纯地爱护弱小.”

　　“...这样...”

　　这一次，枯荷回应地不太干脆，他不安地挠了挠头，总觉得这炼化怨气的修行，多少是暴露了自己的隐秘之事。

　　“至于这第三块晶石...” 玄青继续抚摸着那不存在的胡子，眉头越拧越紧，他顿了顿，有所迟疑地道：“若我没看错，这股怨气的确是来自于...错失良缘，终生未嫁，郁郁而终的女子...”

　　“哈？” 枯荷大喊一声，瞟了一眼那烧得正旺的焰火，慌张地道：“你看错了吧？！”

　　说着，他伸手就去抓那火苗，扑通几下之后，才想起这不是在灭火，他又连忙催动了除怨之力，彻底掐灭了那团执念。

　　“我炼化怨气多年，还未曾看错...”

　　“看错了！这次就是错了！”

　　只见枯荷面红耳赤，语气笃定地打断了玄青，风听雨转眸望向枯荷，眉间染上了一丝忧虑之色。

　　或许是真以为自己判断有误，玄青依旧眉头紧锁，又挥手召来了更多的晶石，细细挑选之后，他拨出其中一块，推给枯荷，道：“试一试这块。”

　　枯荷当即把手缩了回去，一脸警惕地道：“这...又是何种怨气？”

　　玄青道：“寡妇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眼力，玄青这下还没完了，枯荷气不打一处来，猛然起身，愤愤地叉腰道：“老子乏了，今日就修炼到这！”

　　玄青一怔，抬眸瞧了一眼枯荷，这才意识到对方神色不悦，虽不知缘由为何，他也没打算问，点头默许后，他张开双臂，将召出的晶石揽入怀中，将其怨气尽数炼化后，又把净化好的晶石放入了宝盒之中。

　　枯荷瞥了一眼那盒中满满的晶石，好奇心一下子占据了脑子，冲淡了原本的羞怒，问道：“这石头，你要送去哪儿？”

　　玄青捧起宝盒，静望了枯荷片刻，道：“看来，城主有所衰退的不仅是修为，还有记忆。”

　　枯荷撇了撇嘴，胡诌道：“不瞒您说，我这□□凡身，虽能尽享花天酒地，但就是有一点不好，若是药嗑多了，烟吸多了，或是酒喝多了，即便灵体无损，脑袋还是会变糊涂的，这一糊涂起来，很多事，甚至是很重要的事，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玄青不动声色地听完了这番胡诌，从其神情看来，也猜不出他心中有几分怀疑，半晌，他叹道：“沧海桑田，许多的人与事，的确会逐渐忘却。”

　　枯荷一下便愣住了，他都说不上来，玄青到底是信了自己的胡话，还是单纯在感叹时过境迁。

　　“这些被净化的灵石，会被送回极乐阁。”

　　“...送回极乐阁？”

　　枯荷豁然顿悟，再次环视四周后，他惊叹道：“难不成这里的怨气，都是从极乐阁收集回来的？”

　　极乐阁之所以是极乐之地，其秘密就在于那能抽走客官怨气的香炉，枯荷虽知道这一点，但却一直没搞明白那怨气的去处，今日他才意识到，这答案不免太过显而易见。

　　客官砸下重金，来到极乐阁享乐，殊不知，自身被吸走的怨气转手便被送至了黑灯阁，黑灯阁将收集的怨气分类，再而包装一番，便能高价卖给需要怨气的人，如此算来，这怨气的流通买卖，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稳赚不赔的生意。

　　“也并非全都来自极乐阁。” 玄青解释道：“还有少数的，来自于前来典当怨气的贫民。”

　　“可是...” 枯荷挠了挠脑袋，不解道：“在极乐阁，我们收钱抽取怨气，而在黑灯阁，我们给钱抽取怨气，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玄青道：“能在极乐阁流连忘返的，多为富贵之人，在我等商贾眼中，这类羔羊极为肥妹，自然最是好宰，况且，客官并不知极乐阁的实质，他们永远意识不到，自己重金所买来的享受，与贫穷人典当怨气之举基本相差无几。至于我阁为何向平民收购怨气，那估计是...当初城主您有劫富济贫之念吧。”

　　枯荷张大嘴巴，愣了半晌，才赞叹道：“妙！”

　　他转头望向风听雨，激动地道：“当初我还说你是黑心商贾，我这一招，比你还绝！”

　　风听雨温雅一笑，点头认同道：“嗯，你有经商头脑，我一直都知道。”

　　“好了。” 玄青合上盒盖，一手将木盒夹在胳膊下，另一只手指向门外，道：“城主既然乏了，在下就不多勉强，这便送二位出去。”

　　枯荷心虚地望了一眼风听雨，正要回话，却被对方抢了先，道：“无妨，城主精力好得很，只是他修为大退，又不得不在阁主面前把玩怨气，虽知是修行之需，但也的确像似在班门弄斧，所以心里多少有些膈应。”

　　枯荷一听，霎时涨红了脸，连忙否认道：“哪有？！！我哪有？！！！我、我...”

　　“原来如此...” 玄青无视枯荷语无伦次的解释，若有所悟地道：“那么，在下这便退下了，不打扰您修行了，此处的集怨石，任凭城主处置。”

　　“不是...我真的不是膈应...”

　　枯荷举起手，似是要去拦住玄青，企图给他好好解释一番，可是回头一想，他又该如何解释？

　　难不成说自己并非觉得膈应，而是因为怕被人发现，自己居然与孤寡老女人的执念最为亲和？

　　没等他能想到一个合理的借口，玄青早已离去，于是他无可奈何地抱起双臂，横了风听雨一眼，冷声道：“...听雨，你是想继续看我笑话？”

　　“当然不是。”

　　风听雨抿起一丝苦笑，把指尖抵在双唇上，又指了指四周，枯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便抬手在空中画了几笔，张开了一道禁声结界。

　　确认外头无法再隔墙有耳后，风听雨指了指脚下，道：“阵眼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