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云归何处寻（雀踏金铃索）》一瞬暗红

26、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曲阑见
　　天气着实阴寒，也不知是从夜里还是今晨，细密的雪花撒下，携着一抹温柔而眷恋的神色，瞧去，甚至是莹白一团，煞是美丽。仰着头，天空铺上厚厚的云层，柔软似棉，而触目所及，仿佛从云层中裂了口子，散下雪来。
　　“……云那，变成了雪。”锦瑟自言自语。
　　她已在廊下坐了良久，身子轻倚着廊柱，朱红色的柱子，顶端雕着富贵吉祥的纹路，一瞧便知是禁宫深深。她身后也并无一人——浸溪晨起便开始发热，漫溪留下来照顾她。回宫数日，却未见皇帝，再平淡的心也给生出细密的焦急的泡来，时不时地冒着，于是愁聚眉头。
　　花盆地踩着青砖上，是一阵极有规律的声响，悄然便戴上了肃穆。锦瑟不愿回头，仍是注视着眼前的雪花，拢了拢身上素白的斗篷。她极喜这身衣裳，仿佛只穿着便能嗅到娘亲的气息，温暖而绵长。
　　“奴婢乾清宫文芳，请锦格格安。”身后的声音清脆不失温和，不用回头，便知是个温婉的美人，这宫里美丽的女子太多，可大都是不快乐的。“起吧。有什么事儿么？”锦瑟转过头去，望进比她略长几岁的宫女清澈的眼中。
　　“皇上前奴婢来知会格格，与奴婢同去一趟御花园的北角。”
　　锦瑟从不认路，但却因为喜欢花草，将御花园摸了个清楚，北角，那不是种着满院子的梨树么，这又不是时节，皇帝竟让她去那里？想不通也无妨，去了便知。锦瑟微微一笑，道：“那劳烦带路了。”
　　心底蓦然浮现起胤禛的脸庞，忽然就得安定许多，所谓惴惴不安，也逐渐淡去了些。锦瑟扬起脸，瞧着空中的雪，露出温柔的笑意。

　　冬季永远不会有梨花，除非是在梦中。而园中的枯树枝上却有白痕点点，零星的在寒风中抹出一片突兀——虽然少，但并不是没有。锦瑟好奇，并没有跟紧文芳，却停下来走到梨树边。
　　洁白的五瓣，柔嫩仿佛婴儿的脸颊，淡黄的，又或是黄中泛几丝橘红的花蕊，几朵凑成一簇，似乎惧着冷意。“白妆索袖碧纱裙。”锦瑟轻轻道。
　　跟真的一样。

　　“这些是绢制。”文芳不知何时也走过来：“选最上等的薄绢，需得结实，又得轻柔，落雪无痕。刺绣的宫人忙了数月，才制出这么多来，缚于这些树上，至今不过三日。”锦瑟禁不住伸出手去，抚上树枝，正接近绢质梨花，又忽然顿住，收起手，问道：“皇上喜欢这里？”
　　文芳回答道：“是的。皇上极喜欢这里，经常会来这里坐坐。”见锦瑟点头，似乎若有所思，文芳又道：“格格，您朝里走，转个弯，有个亭子，皇上就在那儿，奴婢是不能过去的。”
　　“好。”锦瑟垂下头。

　　锦瑟不再回头看文芳，轻轻巧巧地绕过梨树丛，转过一个弯，果然见到一个亭子。亭中并无多与人影，锦瑟远远瞧去，皇帝正坐在石桌前，好似在下棋，身后甚至没有随身的太监。明黄的颜色那样显眼，万人之上的遥不可及，但从背影看来却好像是茕茕孑然，不知是否是她的多心。
　　锦瑟一袭白裳，并没有着宫装，乍一瞧倒像是民间的衣服，心下微微窘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到亭边，皇帝抬起头来，见了她，极明显的愣住了。锦瑟心下奇怪，也看着皇帝。
　　良久，忽然意识到这实在不合规矩。急忙垂下眼帘，恭敬的福下身子，道：“锦瑟给皇上请安。”
　　却半晌无人应她。院子里静寂得好似空幽一片，远离了尘嚣。锦瑟也便不那样紧张了，反而轻松下来。

　　皇帝威严的声音响起：“起来吧，坐在朕身边来。”锦瑟应了一声，方才起身，坐到了皇帝旁边的石椅上。乖巧地道：“皇上找锦瑟恐怕有什么事儿吧。”
　　谁知皇帝并不答话，却是瞧了她良久，将目光移开，轻叹一声，缓缓道：“以前也曾有个人到这里来找朕，只不过她是从不会给朕请安的。”平静无澜的眼又回到锦瑟脸上，又道：“她只肯在皇祖母与她母妃面前才屈膝。”
　　锦瑟恍然，微笑着问：“那她的父皇呢？”皇帝似乎怅然若失：“她没见过父皇几次，见了，也只是远远的看着。”
　　“哦？”锦瑟侧过头，饶有兴趣，“那她会哭么？会生气么？”
　　皇帝的表情忽然也有些生动：“不会，那样的事儿一发生，她就过来找我，让我不要当皇帝。”

　　锦瑟道：“因为皇帝的心不够大，或许能容天下，却容不得原本最是亲近的人。哪怕是妻儿。”她微笑，眼里却有微光闪动，手里紧攥着斗篷的一角，轻声反问：“是么，皇上？”
　　皇帝将桌上的棋子慢慢收起来，一颗一颗，发出清脆的玉石相撞的声音。边收边问：“你阿玛有跟你说起过你额娘么？”锦瑟也帮着他揽棋子：“说起过。他说额娘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女人，有一手好字，练得一手好琴，对待下人也很好……就是，不太记挂他。”
　　“是。”皇帝手中的棋子与玉板指相碰，又滑落到装棋子的雕花木盒中，“你总猜不到她在想什么。”锦瑟调皮的说：“我阿玛还说，我跟我额娘很像——可皇上总能猜出我在想些什么。”
　　皇帝伸手帮她拉拉颈后的帽子，似乎只是一个平凡的舅舅，说：“那是因为你还小，而朕已经这么大了。况且，你毕竟不是她。”“是么？”锦瑟挑眉，不太相信的样子。
　　皇帝道：“就说，当初你阿玛娶侧福晋的时候，你额娘可是气极了。”锦瑟笑道：“要是我，我也会生气啊。”
　　“那么，”棋子已然全部收回，皇帝紧盯着她的双眼，似乎要看到最深处最柔软的情谊，“你为何还要嫁给老四？难道你没想过，他以后会有多少女人？”

　　隆冬的风直灌进锦瑟的脖子里，她不禁打个寒战，仍是勉强的笑，“呵，他果真是跟皇上说了么？”说完，却又不待皇帝说话，急道：“我早想到，早都想到了。自从我见了那拉氏，我什么都想过。可是我没法子，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我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皇帝生了气，一甩袖子便站起来，瞧着满脸泪痕的锦瑟，道：“你瞧瞧你，瞧瞧，哪有半分你母亲傲气的影子？瑜儿都比你强！”
　　锦瑟摇头，泪水流得更凶：“因为额娘她，她没有像我这样喜欢一个人。她不喜欢阿玛，阿玛说，额娘生气是因为自尊上过不去——她的傲气不在这里，皇上，您可曾见到我阿玛捧着我额娘的字在书房里一立便是一夜？就因为额娘她不快乐，她自从嫁人后便不快乐！您知道么？”锦瑟一字一顿：“您不知道。”
　　皇帝说不出话来，手指也只是颤。
　　锦瑟平静了一些，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随便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说：“其实，我想了许多天——我并没有跟您说我一定要嫁给四贝勒，不是么？我们确实是两情相悦，但我不能嫁给他。君无戏言，您不能收回指婚的圣旨，更不能让那拉氏出事，所以其实我早就放弃了。”垂下头去，自嘲的一笑。
　　皇帝站在亭边，似乎根本没有听她说话，而是只看着亭那边的湖水。听得锦瑟又道：“我想过了，既然不能嫁给他，锦瑟也不打算嫁给别人。皇上既不愿让我一人独嫁皇子，我便不嫁了。我不想成亲，皇上不然让我嫁给一个平凡人，一夫一妻离开宫闱，不然让我去做姑子，终身礼佛。”
　　说完便起身，重重跪下。

　　她第一次下跪，痛得不行，但将泪水咽回，脸颊干燥，却又欣慰起来。

　　皇帝转过身来，俯下身，拉起锦瑟得手。原本只是沉默的拉着，后来索性一使劲儿，将锦瑟拉了起来，低头盯着头，忽道：“锦丫头，朕不能将你嫁给老四，那几个儿子，你都不能嫁。他们会毁了你。”
　　锦瑟睁大眼睛。眼泪又要涌上，忙别过头用力呼吸。又听皇帝说：“你用不着做什么姑子，你就跟在朕身边，做朕最心爱的格格，你要什么，朕都给你。只要你在朕的身边，乖乖的。”
　　最后一句说出口的时候，皇帝将锦瑟揽进怀里，似乎揽着找不到家的孩子，安慰幼子一般。他道：“……且当是替你的额娘陪陪这个老头子。”
　　锦瑟点头。

　　出了梨园，便见着胤禛安静地等在不远处，长身玉立，英俊挺拔。锦瑟再也忍不住，哭泣涌出嘴唇，便再也停不下。那从云朵变来的雪花，似乎是悠悠地撒在她的眼里，刺骨疼痛。
　　绢质的梨花，不过是皇帝思念姐姐所想出的主意，但他是皇帝，他便能左右别人。相见不如不见，现下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胤禛走过来，一如既往的清冷语气：“怎么哭了？”她从前也是如此的语气，清清淡淡地对待所有的人和事，如今是再也做不到——忽然是很羡慕额娘的，也许她根本没有尝到如此的滋味。
　　锦瑟握着他的手，哽咽道：“四、四贝勒。”胤禛敛眉，回握住她，道：“成这个样子，别说话了，别在说话了。”
　　锦瑟摇头，“我……不行……我不能嫁给你了。”胤禛倒是镇定，只问：“他不同意么？他逼你么？”锦瑟想挣开他的手指，却又无法，道：“不是。是我！是我不愿嫁给你。”
　　胤禛将她的头抬起，目光仿佛刀尖，一寸寸割过她的脸颊，最后是眼眸。泪水仿佛从无底洞涌出来，她想转过头。而那目光忽然间又柔和起来，他的柔和与八贝勒不同，胤禩的温和总是笑容，使人如沐三月春风，而他难得的笑容更像是水，凉凉的，总能沁到她的心底。
　　“我知道了。”他说，又重复：“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是我不够好。”胤禛道。怎么也不放开锦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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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
　　《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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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要特别鸣谢，半仙儿同学。
　　如果不是她，我一定会被卡死……就没有这一章了。
　　写完这一章，突然轻松一大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