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谣》思简若繁

14、黄沙百战穿金甲

　　“殿下！殿下！李战！醒醒！”
　　李战茫然的张开眼，看见段瀚紧张的脸，乌黑的头发有几缕粘在额头上，眼角有块红印。舔舔干燥的嘴唇，李战扶着他的手臂慢慢的坐起身
　　“渴了”
　　年轻的男孩子腾的一下子翻下床去，雷厉风行的端了杯茶来，李战品了品，凉的，也没挑理，就着他的手，喝了。
　　段瀚明亮的暗蓝色眸子琉璃一般的透彻，骨骼渐渐张开，呈现出一种成年男子的强悍。李战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从浓密的睫毛里瞧了一眼段瀚，鼻梁挺直，嘴唇饱满，眼睛也慢慢拉长，眼角处那小块红印，平添了些野性不羁。
　　“怎么？傅云品教训你了？”
　　段瀚一愣，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战看他垂下眼睛摆弄着茶杯，呵呵笑道
　　“这傅云品啊和我小叔称兄道弟，江湖人称入云仙，性子怪了些，当年我和我哥也没少吃他的闷亏，不过手上真有真功夫，路子也多，朋友也多，你挂上他的名，日后有个什么也好脱身，我可是吃了亏才逼住小叔，把他给你弄来，好好学哦”
　　段瀚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玉佩，憨笑。

　　李战勾了勾他有型的下巴，嫣然一笑。
　　烛光有些暖，段瀚认真的问
　　“你刚才做噩梦了？”
　　李战眯起眼睛
　　“梦见打伏虎坡了”
　　段瀚按耐不住好奇心，小心的开口
　　“听说....听说，当年伏虎坡一战，您手下只伤了十几个士兵，俘获敌人三十万，杀伤五十万....是不是？”
　　李战噗哧一声笑倒在床上
　　“胡扯——”

　　段瀚脸上一红，有心再问，却见她已经合了眼睛，便不好开口了。
　　谁知李战心里如同油煎，伏虎坡一战，决定了大夏与商越的胜负，自此她名扬天下取代了自己的皇叔成为大夏不败的传奇。
　　世人眼中，她赢得漂亮。
　　只是伏虎坡一战，令她毕生难忘并不是这些，这一战，本是复仇之战。
　　可这一战，她麾下士兵战死过半。
　　战后，她手抖身软，累的连口水都喝不下。
　　这一战，她失了一直站在身后的人，再也看不进那双蓝眸如海。
　　这一战之后，她在他的墓碑前得知连城兰没有死。
　　这一战之后，她知道了曾经爱的少年将军连城兰，不过是为了家族利益对她一再妥协敷衍，而她处处留情，害死了自己大哥。
　　这一战之后，她突然发现，她不过与京城的名媛一般，对连城兰盲目的喜爱，原自一种女人天生的虚荣浅薄，为了这种虚荣，她对自己早就心之所属的人视而不见。

　　站在他的墓碑前，天地辽远，孑然一身。神功至顶，却性命无多。
　　她一战成名，却和商战的军队一般，残缺不全，再也无力站起。

　　对与李战来说，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会比悔不当初更加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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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的事情，是不是都那样讽刺？那一次伏虎坡野花开了一地，春意盎然。
　　李战想，世上总是很多事并不如意，小时候她是天之骄女，总想与众不同，想着一举一动都是大家典范，透露出一国公主的样貌。
　　如今，她却只想拔掉所有的虚伪荣耀，在粪坑泥地里打滚，反而能让自己舒坦不少。

　　段瀚还是不能习惯她的喜怒无常，不过他脾气甚好，少年经历多风雨，也十足沉稳，便不多言草草睡下了，只是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堵。

　　做错了，不能弥补，便要努力忘记，李战少出紫苑，浑天混地，可是如今见了江夏王李斌，夜里一合上眼睛，便是已逝之人的音容笑貌。
　　等到段瀚熟睡了，李战翻身而起，披衣出去。
　　月上中天，满地风华。
　　从小酒库里摸出一小坛酒来，边喝边走，话说来紫苑有了一段时间，可偏偏没有什么熟悉的感觉。李战抬手灌酒，边四处张望。
　　行着行着，走过回廊，折过假山，穿过梧桐林，便来到一片竹林，竹枝小楼隐蔽其间，楼角上挑了一盏拳头大的精巧小灯。李战拿着酒坛在下边仰头望了一会儿。便放轻脚步慢慢的走了上去。
　　行至，门开。
　　碧鸾一身素服，眼眶微红，躬身行礼
　　“殿下”
　　李战点了点头，走进去，坐在窗边的榻上。碧鸾一身素服站在她的身侧，竹楼飞檐下挂着的小灯如同飞进来的星星，在乌黑的夜里十分的招摇。夜半凉爽的风吹过，竹楼上的窗纱摇啊摇。李战歪在榻上默不做声，碧鸾也不作声。

　　灯光下，李战的脸色异常的白，唇角崩的紧紧的，碧鸾有些恍惚，好像数年前的城楼上那个值得她舍生忘死的人又回来了。李战晃了晃手中的酒坛，眯起眼睛
　　“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碧鸾恭恭敬敬的回道
　　“十年”
　　李战喝了口酒，脑子有些空泛。碧鸾心里不知道涌起些什么，突兀开口
　　“十年前，我家被族灭，我下山来调查关于我哥哥通敌叛国的事情，被逮到。因为受到奸臣陷害，充作军妓，押送途中遇见了您"
　　突然哀从心头来，碧鸾抽了抽鼻子
　　”您说....您说，美玉不落泥沼，宝剑不封尘土，就劫了囚车....当时，我以为您是豪侠，我就跟着您从此江湖纵马，没想到....没想到，您是公主“
　　“没想到，我跟着您还能沙场点兵，封坛拜将！没想到我还能手刃仇敌，还能穿绸着甲人上为人！”

　　碧鸾凄惨的笑起来
　　”旧事重提，十年一觉繁华梦！没想到我云飞燕居然鬼迷心窍做了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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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衣白服，碧鸾满眼心酸泪光
　　“您对我有知遇之恩，也有救命之恩，我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罪该万死！”
　　李战的目光静静的落在酒坛上，毫无表情。
　　碧鸾脊背挺直的站着。
　　“四更之后，有细作入内，书桌之中，有往来书信，殿下可善加利用，末将先行一步了”

　　碧鸾倒在地上的时候，李战依旧没有动，她松散洁白的裙角上溅上了几滴鲜血，绽放如同红梅。月光扫过床尾，那盏拳头大的鲨皮灯幽幽的放着光。时光好像就这样凝固住了，月光彻底离开房间的时候，有人从窗翻入，如同一缕青烟，落在轻纱帘外
　　“碧鸾姑娘？今日王妃要的，可准备好了？”

　　见纱帘里没有声响，那瓮声瓮气的声音不满的响起
　　“碧鸾姑娘，您既然都迈出这一步了，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您不是又后悔啦吧？啊？其实我跟您说句开天窗的话，啥叫贼船难下？这就叫贼船难下，您还真当这是一锤子买卖呐？嘿嘿，长公主这人原来是英雄无比，如今呢？那就是浑浑噩噩，嘿，比浑浑噩噩还糟糕，咱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叫啥？天做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她这就是作死呐！”

　　“啧啧啧，公主也好，啥也好，那总是个没出阁姑娘家啊，她养了一屋子的面首，和妓女有什么分别？就是皇子，那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这么毁自己个儿，这满府的人难道都和她一样发疯陪葬不成？皇上现在是宠着她，可众怒难犯，要是有一天，呵，这崇正殿参她的折子再高出一个人头，我看她宗正寺都进不去，直接就得自刎在这儿！”

　　“再者说了，那花魁本就是她给引荐的，您也别否认，她肯定也认识！她就是故意的！这王妃说了，若是您帮了咱们，总得按照三品贵妇的规矩葬了她的，不叫她白白被利用了一场，还抛尸荒野呀~~~”

　　那人语毕，竖起耳朵，却没有听见平时传来的怒喝。不免有些奇怪，冷静下来，奇道
　　“奇怪了，这屋子....怎么这么股子血腥味儿....”

　　李战喝了口酒
　　“因为有人死了，满地的血”

　　那人大惊，还未待有动作，便被人捏住了脖子，面前的人一身的梨花酿的清香味道，混着刺鼻的血腥味儿，黑发披身，眉冷峻，眼森寒，那一种无边的怒狠从她的瞳孔里折射出来，只见利剑不见血泪。
　　那人本来就是个阉人，当下就软了，整个挂在李战手上，一个屁也放不出来。

　　李战右手捏断了那人的琵琶骨，那人嚎叫一声摊在地上
　　“殿下手下留情，奴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乌黑的夜色中，李战竖起眉毛，露齿一笑，左手扬起碧鸾最稀罕的钢丝蛇皮鞭没头没脑的抽了下去。
　　竹林里的小楼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不一会声音渐渐小了，最后只剩呼啸的鞭声劈劈啪啪的像是抽在烂泥上一般。
　　红鸾集合侍卫冲进小竹楼的时候，就见白丝隔帘已经破碎。面前一滩烂碎肉泥，在后是死不瞑目的碧鸾，一滩血染红了地面和素衣，再往后，李战坐在床凳上，背靠着床沿，身边放着乌黑的鞭子，钢丝上绞着碎肉，鞭稍儿滴着鲜血。

　　红鸾一个先锋将军，看得毛骨悚然。
　　李战一身衣服看不出什么颜色来，满面都是溅上的鲜血，衣衫上还念着些许碎肉骨渣。她偏着脸，乌黑的眼瞳从眼角的睫毛缝里剔着众人。
　　犹如剔骨钢刀。

　　红鸾等一众人愣在原地，李战喝光酒，将酒坛砸在地上，伸手替碧鸾合上了眼睛，起身
　　“碧鸾着甲，葬在安松山”
　　“这堆碎肉烂骨，仔仔细细的捡着，在库里找个贵重盒子盛了，送到二皇子府我二嫂那里，物归原主”

　　红鸾单膝跪地，沉默。

　　凡是虎牢营的战士，死后都埋骨在长沁川，就连尸骨寻不回，也都立了衣冠冢，可碧鸾，堂堂副将，却孤零零的葬在了富贵人家才去的安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