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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赴狸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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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就到了年关,上京却罕见地又降了场大雪。天却是万分晴朗,窗外落着鹅毛般的雪,人们都躲在屋子里暖洋洋其乐融融的过年。
江语晨匆匆忙忙往外跑了一趟,回来时浑身落满了雪,许然然皱着眉用毛巾擦掉江语晨身上的雪,又取来温水沾了帕子给她擦手。
江语晨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指挥秦魏程他们去车上搬东西:“城西的糕点最是好吃,我买了一些。还给你们带了南市的烟花和花灯。”
刘姨满脸心疼地伸手拢紧了江语晨的狐裘,开口训斥她:“采买过年的物件不能交给我们去做吗?这么冷的天,东家你的身子才刚刚好,怎么又出去受冻呢?”
她用手摸了摸江语晨冻红的脸和耳朵,江语晨接过刘姨手里的暖炉,抽出一只手晃了晃刘姨的袖子,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把糖塞给刘姨。
她呼出一口气:“外边雪大,倒也不算太冷。只是有个朋友要见一见,正好经过铺子,就顺带买了些东西。不用担心。”
江安幸裹得像个球一样,提着花灯朝着江语晨怀里跑过去。江语晨连忙放下手炉,接住自家闺女。江安幸抓住江语晨冰凉的手道:“娘亲不怕,我给娘亲暖手。”
刘姨笑了笑,递给江语晨手炉,将江安幸抱在怀里逗她:“安幸这么好看的小辫子是谁给扎的。”
江安幸指了指在一旁搬东西的孟取道:“孟取姐姐说过年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于是就给我编了小辫子。”
江语晨看了自家闺女满脑袋的小啾啾和团子,乐了乐。
冬天的白天确实很短暂,不一会天就暗了下来,城里到处响起了爆竹的声音,天际被烟花映出光彩。
见客来里的众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就各自四散开玩乐。
秦魏程提了一壶酒,去了城外。他只穿了一件浅色衣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
他伸手抓了一把身旁的树的雪,竟也觉不出雪的冷,那从屋里带来的一点点热气,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
天地间一片素色,月光亮堂堂地照在地上,带着落雪,隔开了秦魏程与身后的世界。
他要去“见”一个故人。
城南有一块地方,方圆几里寸草不生,荒芜寂寥,早年还有几个村子,后来出了点事情,几个村子也陆续地搬走了。
走了一路,他浑身的衣物都已经被融了的雪水浸透,他毫不在意地拂开肩上落着的积雪,坐在那棵熟悉的枯树下,饮了口酒。
漫天的雪在月光下飞舞,像极了三月飞落的梨花。秦魏程就着雪花边出神边喝酒,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不善饮酒,只是几口便是有了浅浅的醉意,身子也渐渐暖和过来。大概是一冷一热的交替,秦魏程突然感觉左手臂生出一种刺痛感,他黯淡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用的是几乎要将衣袖撕掉的力道扯开了袖子。
他无比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的“连”字符,可是手臂上除了几道零星的疤痕外什么都没有。
一瞬间的狂喜被寒冷冲透,那些被压抑的思念与痛苦化成烧不透,除不去的余烬,附在漫天的大雪上灰压压地将他埋在几百年的岁月里。
秦魏程抓过酒瓶,灌了一大口酒喃喃道:“阿越,四百年了,我还是喝不得梨花酿。”
他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比如人间换了几个朝代,比如修仙界如今的式微,比如她亲手种下的梨木已经酿了很多酒,比如他那几百年前未曾送出去的簪子。
只是来了这里,对着茫茫天地,他就什么都忘了。满脑子想的不过是,若是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若是当时能拦住你换我上前就好了。
大雪不曾止歇,一层一层雪花将他覆盖住,他闭着眼轻轻笑了一声。
若是真的被埋葬在这里,大概也算死同穴了。
那也不错。
几里外的大泉村,孟取推开一间屋门。那房子已经被荒废很久了,除了能大概看出个房子的样子,只能勉强算是一个断壁残垣。
月光照进屋里,孟取轻轻扶正快要掉下来的屋门,踩着满屋子的杂草和落雪走到窗边,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那椅子被风吹雨晒了十几年,被她那么一坐彻底散了架。
孟取愣了片刻,爬起身拼装起椅子,她没用灵力,也没有点灯,靠着残缺的墙壁,一点点的凑着月光拼凑。只是这椅子的年岁太久了,又被虫蛀雨淋的,早已成了腐木。孟取努力了很长时间,也只是将两个椅子腿给拼上了。
她想了想,又将那堆木头挪到墙边,撩开衣服坐在地上。
幼年时需要爬上凳子才能够到的窗户,十几年后坐在地上头便能靠到窗户的下边缘。
孟取将头靠在墙上,听着寒风穿过破旧的木窗发出的嘎吱声轻轻闭上了眼。
“我这几年过得很好,那个妖怪被我杀了。”她轻轻开口:“我还找到了我的平安锁。”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这片旧土听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今日是除夕,上京放了许多烟花,但是都没有那年村里放的好看。”
“我……”她张开嘴的嘴颤抖了一下,却没再说出什么来。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渐渐停了下来,远处的爆竹声和烟花声日渐清晰。
“新年快乐。”她站起身推开窗户,对着外面白茫茫的雪地说。
就像是十几年前,她那句没来的及说的祝福以及没来得及推开的窗。
正这时,一道黑影掠过,孟取缓过神立刻朝着黑影的方向追去。
那黑影好像注意到什么,调转了个方向朝着城内飞去。孟取不敢怠慢运起灵力追着妖气进了一片旧宅。
孟取屏住呼吸观察着四周,那妖怪的速度太快,她只是慢了一刻便丢了对方的踪迹。这宅子的妖气浓重,看来大概就是那妖怪的藏身所了。
只是妖族一般避人而居,就算在人族的地方作乱,一般也会回到山林野地,很少藏在人多的地方。
孟取放开神识,感觉身后灵力一动,她偏开头右手一凝化出一个轻弩,手腕一动朝着背后扣动悬刀,灵力凝成的弩箭划开空中的雪花刺向孟取身后的不速之客。
“嘭”——箭带着一片衣袖钉进墙里。
孟取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秦魏程,他一身衣服早已湿透了,衣服上带着拂不下的残雪。
孟取提起弩对着秦魏程道:“你究竟是谁?”
秦魏程大醉未醒,灵力轰出的酒意还没消全,整个人头痛欲裂,反应也比平常钝了许多。
他片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弩箭,同时那块布无缘无故起了火,连带着烧化孟取的灵箭。
而脆弱得雪花却穿过火焰安然无恙地落到了地上。
他开口道:“我不是来找你的,那猫妖在左厢房的地下。”
孟取扣着悬刀的手紧了紧,她知道对方不是常人,只是没预想到对方的修为比她高太多。
秦魏程像是没看到她的动作一般提脚向厢房走去,“齐敬死了。”孟取惊了一瞬,见秦魏程没有和她动手的意思,思索了一会便也追上了秦魏程的步子。
秦魏程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似乎并不意外,他扫视了一遍厢房,对孟取道:“妖猫在西北侧,不过有禁制要破开,你离远些。”
孟取应了一声,调起浑身灵力提防地注视着西北角。
秦魏程手腕一动,周身的雪花纷纷凝住朝着西北方打去。骤然房间一亮,凭空闪出了一道结界,且被破开了一道缝隙,随及波光乍现,整个结界碎作光斑,朝着两人袭来。
孟取连忙支起防护结界,罩住两人。漫天的碎光映得两人的面容明灭忽变。
“两位与我素不相识,缘何过来为难我?”
一个狸猫从西北侧踱步而出,双眼闪着骇人的绿光。它盯着两人神色不善地开口:“我本没有杀两位的打算,只是现如今不能让你们走了。”
秦魏程不欲与对方多说,他伸手召出法器,毫无阻碍的穿过结界,抬手向猫妖劈去。
猫妖脚步一点化为人形躲开这一击,双手作爪直冲秦魏程面门,秦魏程侧身一闪,借力震开猫妖。
她落到屋檐上,盯着秦魏程笑道:“我还当来的是什么高手,不过几招就力有不怠了。还是,你受了什么大伤未愈?”
孟取拧着眉头,那猫妖不弱却也不强,以秦魏程的能耐绝不须这么来回缠斗多次。她捏紧手里的轻弩,后退几步。
秦魏程打算干什么?
秦魏程轻轻调转了长剑,月光给长剑上度了一层寒光。
猫妖的瞳孔闪了闪,原本漆黑的眸子竟有些发红,“那可真是天助我也。”
猫妖身形似影,凝力打向秦魏程,霎时间周边的时间静止一般,就连月光也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隔断,秦魏程以剑相挡。两股力道相撞,猫妖瞬间被撞出去,巨大的冲击力撞塌了整个厢房。这边尘土飞扬,木石俱碎,可是在孟取的眼里只是猫妖被撞了出去,然后被凭空隔空拦下。
——秦魏程辟了个空间!孟取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无论是修仙者还是妖修,所练习的术法不过攻、防两大类,很少有能练习空间术法的修士。一是因为这术法对修为的要求极高,二是因为这种术法的反噬太强。
道法自然,修道者自然也会受一定的限制。有的强者达到一定的境界和水平会突破现有的限制,只是人力归人力,但天道无情,规则在上,突破了规则得到的自然要受到相应的惩处。更何况是本就不应被颠覆的时空。
她曾在书上看到过“溯时断宇,边于道法,不予受。”
世上修士千万,有人为了长生,有人为了权力,有人为了力量。长生者惧怕触碰法则而亡,谋权者担忧无法长久而自缚。只有力量没有上限,于是无数的强者奔赴然后相继陨落,有人死于更强者,有人死于野心。
她盯着秦魏程喃喃道:“宁愿受反噬也要这样,你求什么?”
猫妖用一只手支起身子,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秦魏程:“是我轻看你了。”她的瞳孔骤然拉长,骤然间无数的黑气从她身后涌出,不一会就布满了整个宅子。
秦魏程面色不动,调转手腕斜劈向黑雾,黑雾瞬间被撕裂,发出兹拉兹拉的声音,无数尖叫声突然爆发出来,像是濒死前痛苦的呻吟。黑雾像是在忌惮什么似的后退了一瞬便又前赴后继地冲上来,不断分裂缠绕蚕食着剑气。
秦魏程面容一凛,对着猫妖开口:“你炼化了怨气?!”
“是呀,本来不想用他们的,但是谁让你寻死呢?”她怨毒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只是惨死一次就这般难缠,你再杀他们一次,他们的怨气会更强的。你越强死的就会越早。”
“它们会一点点耗尽你的灵力,然后拆你的骨血,吞噬你的灵魂,你就彻底灰飞烟灭,最后的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秦魏程逼退跃跃欲试的黑气,反手劈向黑雾最薄弱的地方:“不过百岁的小妖,杀孽倒是犯了不少。”
黑雾被撕开又一股股涌向秦魏程。
黑雾的边缘,猫妖讥讽地开口一笑:“百岁?不过百岁?若不是这些心思狠毒的凡人,我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她的身影一闪,又随着雾气变了位置。
秦魏程神识大开,追向猫妖。他并指为笔,悬空划了一道符,朝着猫妖藏身的方向打了过去。猫妖没想到他出手的果断,被符咒打伤了胳膊。附近围绕着的黑气竟蠢蠢欲动地向着猫妖逼近了一步,竟有种噬主的意味,但最终止步在猫妖三步前不敢动弹。
猫妖恨恨瞪了秦魏程一眼,也立即反应过来他开了神识。
她妖艳的脸上露出一抹笑,结印驱动黑雾,霎时间黑气像是被划分开的独立个体,竟然开始互相蚕食,同时无数的尖叫和咆哮声平地而起,像是一把尖锐的利刃狠狠刺向秦魏程的神识。
“神识可是最薄弱的地方。”猫妖微笑着看秦魏程,嘴角也渗出了丝丝血迹。
那些东西是她炼化成的,说的好听是法器,实质上就是一团无差别攻击的恶意,是她也无法完全控制的。更何况那些人死前可是她杀的,要是有点意识怎么都会先将她给扒皮抽骨地报仇。那个修士的力量实在是强,这东西力量增长的太快,若是耽搁再久怕是连她也压不住了。
秦魏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打了个措手不及,无数的尖啸在他脑中回荡,震的他气血倒涌,他眼角流出一丝鲜血,咬牙收回神识。
孟取站在几步外有些担心地望着黑气,按照秦魏程的修为来说,他大不该浪费这么久的时间,莫非那猫妖使了什么诈?
她看向那团黑雾,可除了一团团黑气,只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生气流窜其中。她意识到不妙,忙运气凝神,在她眼里,所有的黑气被逐渐弱化,只有猫妖和秦魏程两个人的身影愈发明显。他看到秦魏程身上的生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一般一丝一缕地融进黑气里。
孟取来不及多想,凝气给自己护了一层结界,就向秦魏程冲去。她扑了空,这才想到对方在另一个空间。她捏紧拳头看着秦魏程身上的生气被一点点吸出。
她进不去,只能想办法帮帮他。孟取咬咬牙召出一道请雷符。既然秦魏程能造空间结界,那必然是在天道允许的范围内的。若是不出意外,这道雷应该是能锁定结界里的猫妖。
她眼看着那团黑雾越发浓重,自知容不得耽误,将符打向猫妖附近。
天道容不得嗜杀和邪道,她那团黑雾怕也不是什么正经修炼出的东西。
“秦魏程,你可得坚持住啊。”孟取后撤了几步,给这片废墟支起个结界。这周边虽然是荒废了,但是再往前的几条街还是有人住的。打雷便罢了,若是猫妖侥幸不死,伤到人可就麻烦了。
孟取这般想着又使了几分力加固了结界。
天上雷云渐渐聚集,几道闪电穿梭其中,映着天边皎白的月亮,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也有凡人推开窗子看见聚集的雷云,仔细一辨明方向发现是孙宅的位置,被骇到似的立刻关上了窗,锁紧了门。
郊外,梁婉喝下碗中的药,接过张淮递过来的蜜饯。她一直被愁容纠结着的眉眼舒展开,朝着张淮一笑道:“明日不必熬药了。张公子,这段时间真的多谢你,不嫌弃我名声尽失愿意收留我这么久。”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张淮道:“是哪里不舒服么?大概是你身子在变好,不需要这样强力的药了。”他倒了杯水递给梁婉:“明日我请大夫来一趟,仔细为你查查。”
屋内的炭火烧的暖和,梁婉看着热气中扭曲幻化的影子,有些出神。
“张公子,这是我一直带的玉佩与簪子,虽然可能值不了太多,但应该也有几两银子。”梁婉用手帕包着首饰轻轻放到桌上:“你是读书人,本该有大功业,与我这种人相识是抹黑了你的名声。”
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边人对他们的评价她也都知道。
“之前是你心好,看不得我一个女子被人欺凌好心照顾我,只是外面的风言风语实在太多,我也实在愧对你,无有能回报的,这身衣裳你若是不嫌弃,就先拿去穿。”梁婉看着张淮,露出个温婉的笑:“你般有才能的人一定会高中的。”她顿了顿像是在强调一般重复道:“张公子定会扶摇而上,一举凌鸿鹄。”
张淮白皙的书生面被烛光映得泛红,他道:“姑娘生着病还想着为我裁衣,辛苦姑娘了。”他洗净手上的面粉,将那个布包推回梁婉面前:“家里的银子还是够的,江掌柜还送来了许多吃穿用品,不必担忧。”
“今日看着你精神不错,若是不想太早歇息,可以来帮我剪剪烛花么?我包了你爱吃的饺子,明日一早便能吃到。”
梁婉的眼圈不明显地红了红,披上衣服走到桌边说:“好。张公子日后定会有这世间最好的圆满。”
张淮看着梁婉笑:“今日怎得句句不离祝福我。那我也多祝你身体健康,心想事成。”他看着梁婉烛光下温柔认真的脸,心里想:“而且你怎知我如今不算圆满呢?”
孙宅
一道雷冲破云层而下,直直地穿破结界劈向猫妖,猫妖起身闪躲,那雷像是被激怒似的又降下几道,不一会那团黑雾便被劈七零八散不成一团,而后逐渐消散,那猫妖也倒在地上虚弱的喘息。
秦魏程定了定被哭叫颤动的神识,缚住了猫妖,解开了结界。
他看了一眼上前的孟取和未完全消散的请雷符,对孟取道了一声感谢。
孟取没推辞:“你如今如何?”
秦魏程缓了一口气看着猫妖:“无碍,只是这小妖的杀孽如此重,她作恶这么多年,怎会无人察觉?”
孟取皱着眉开口道:“刚才的那团黑气是?”
“怨气。”他顿了顿:“是那些被杀凡人的怨气。齐敬就是死在她手上的。”
他低头算了算时辰,对孟取道:“刚才的术法对我有反噬,半炷香后会发作,这猫妖狡诈,恐怕我过会降不住她。我先封住她的大穴。如果孟姑娘愿意,在下想请孟姑娘帮个忙。”
孟取想过他会寻求帮助,但没想到他会直白地说出空间术的反噬,意料之内的意外了一下,也没再拒绝,直接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