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坠落》原谅自由

34、诅咒

　　王总下车后，师净涵很快接到了樱桃的电话。
　　她声音平稳安静，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能不能过来接我，手机快没电了”。
　　“好，你在哪里......那你在大门等我，我马上过去。”
　　师净涵关掉接收订单的软件，转了方向盘，往医院的方向而去。
　　今天是工作日，路上车并不多，没多久就开到了医院门口。
　　他打开车窗，探头张望一圈。医院大门人来人往，但就是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拨通电话，果不其然，已经打不通了。
　　此地不宜久停，师净涵打算先找个地方把车子停好，再下来慢慢找。方开出两步，便看到不远处公交站台的椅子上有个躬身的人。
　　头埋进膝盖，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正是洛樱桃。

　　昨晚，洛樱桃半夜出去了一趟。师净涵睡眠浅，等了很久也没见她回来。
　　推门而出，看见她点了一盏小夜灯，拄着下巴盯着桌面发呆。
　　拖鞋擦着地板发生轻微的簌簌声，在寂静的夜里很是清晰，然而洛樱桃并未发觉师净涵的靠近。
　　他走到樱桃身边，轻声问：“睡不着？”
　　樱桃转过脸：“有点。”
　　师净涵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到樱桃手中：“我陪你坐一会。”
　　樱桃把头枕在胳膊上，仔仔细细看着师净涵的脸说：“你真好。”
　　师净涵探身把她的头掰正，既而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
　　发凉的夜色里，靠近心脏的温度让樱桃打了个寒战，随即肌肤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很快从头到脚暖洋洋了起来。
　　这种夜半时分，醒来后睡不着依偎在温暖怀抱中的感觉，让她无比贪婪。
　　“能跟我说说吗？”
　　樱桃抬头看他。
　　师净涵将她抱得更紧一点：“不想说也没关系，我陪你。”
　　“其实也没什么，”樱桃低低出了口气，“我发现，我好像变了。”
　　师净涵静静听着。
　　“从前，我跟洛红玉女士简直是水火不容。虽然从小她就在我身边，可我跟那些农村里的留守儿童没有区别。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人长大的，父母......我甚至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至于母亲，知道了又好像跟没知道一样。我在无数恶意的眼神中，数不尽的流言蜚语甚至是堂而皇之的嘲讽之中，度过了一岁又一岁。可是现在，我和洛红玉之间无形的沟壑好像逐渐在消解。我有点不习惯了......”
　　樱桃是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人，可此刻被深夜包围，吐露出心中所想之后，她也不过跟很多女孩子一样，觉得羞赧。
　　没来由的，尤其是母亲和女儿之间。
　　这样的转变，让她的“形象”崩塌，樱桃觉得自己如果有一天和洛红玉和平相处，一定会瞠目结舌。
　　“也许不是你变了。”
　　“什么意思？”樱桃喃喃。
　　“其实，你变没变都不重要。不管是和洛女士争吵不对付，还是彼此和平相处，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打不断地血缘连接，难以自欺欺人的下意识的担心——或者你可以专注在具体的事情上，过多的感受反馈会让你左支右绌。你可以试着等一等，它也许会像感冒药一样，温温润润、不声不响地融化进血液里，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追求个子丑寅卯。”
　　“这样吗？”樱桃轻声说。
　　师净涵感觉怀中的人往里缩了缩。
　　他换了个坐姿，靠在椅背上，静静陪着洛樱桃。

　　不舒服吗？
　　还是因为昨晚熬夜了？
　　师净涵摁了喇叭，公交站台的人抬起头，茫然的眼中看到来人，一瞬间亮起了灯，生发出跳动的生命力。
　　樱桃坐进车里，调节座椅，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睡姿。
　　车子缓缓开动，师净涵瞄了一眼，眼神扫过洛樱桃：“没睡够吧？”
　　樱桃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她睁开眼，看着窗外。
　　师净涵知她定是遇到了什么事，现在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于是开玩笑说：“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丈母娘？你不会打算金屋藏娇一辈子吧！”
　　樱桃果然笑了：“别着急，听我安排就是了。”
　　“丑女婿也要见老丈人的，我反正做好准备了。”
　　“放心，洛女士不敢不同意——因为我不会听她的，哈哈！”
　　师净涵看她一眼，柔声说：“医院的情况不好吗？”
　　樱桃的笑意淡下去，摇摇头：“我不知道——周叔叔得的是肾病，随时有发展成尿毒症的可能，现在已经开始透析了，医院那边给出的结论也不是很乐观。”
　　师净涵也跟着蹙了眉：“确实很棘手，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说不好，周叔叔其实身体挺硬朗的，可是人和机器差不多，重要的零件少了、坏了，都很难运转起来。机器好歹还能随时更换零件，但是人的零件哪里能随便更换，又不是楼下的苍蝇小馆，要多少有多少，这个不好吃了还可以换下一家！”
　　“周叔叔状态还好吗？”
　　说到这里，樱桃发自内心的点了点头：“洛女士这回眼光确实毒辣了一把——周国民生了这样的重病，还不忘关心洛红玉，不忍心看她跟在身边受罪。其实他自己身体上每天都会出现各种反应，那种要人命的疼痛感旁人真的很难体会。可是我听护士说，周国民没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哪怕再痛苦，也会强装出笑脸。倒是洛女士......”
　　师净涵担心地问：“阿姨身体怎么了？”
　　“身体倒没有大碍，可能是每天待在那样的环境里，精神高度紧绷，整个人憔悴了很多，瘦了很多，有好几次差点晕倒。”
　　车子在路口处停下来，等待红灯变绿。
　　“要不，我们请个护工吧！”
　　“暂时还用不着。医院里护士定时巡查，主要是洛女士不肯走，非得守在一旁。”
　　二人看着前方耀眼的红光，陷入片刻的安静。
　　绿灯，车子通行，樱桃率先道：“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要送你回家吗？”
　　“我们先吃饭吧。”
　　“好——想吃什么？”
　　樱桃这会才感觉到饥肠辘辘：“我好饿，想吃点下饭的——要不去吃麻辣拌？”
　　“你怎么跟高中生一样，三五天就馋这些，”师净涵笑着摇摇头，“我看前面新开了一家——”
　　话到这里停住了。
　　师净涵注意到洛樱桃的目光紧紧绕在窗外，仿佛在盯看着什么。
　　“怎么了？”
　　“好像看到熟人了！”
　　“谁？”
　　洛樱桃回头望向师净涵：“王力。”

　　街道两旁，两道纠缠的人影吸引了行人的侧目。
　　其中一人肤色偏黑，长着一张憨厚板正的脸，然而这样一张老实周正的面孔，却在举手投足之间显出几分违和的扭捏来；另一人瘦瘦高高，穿着浅色的衣服，只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看上去像是刚毕业的学生。
　　“你以为我瞎吗？你的聊天记录就摆在那里，难不成是我冤枉你？”
　　“眼见不一定为真，这个道理你不懂？”浅色少年露出流畅的面部线条，声音却有些闪躲。
　　“好，那你把记录从头到尾给我看一遍。”此人正是暮色的王力。
　　少年退后两步，肩上的双肩包晃荡两下。
　　“我凭什么要给你？”
　　王力大吼：“凭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出的钱。”
　　少年不以为耻，摇头遗憾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喜欢冒充有钱人，还好意思说我？我让你借钱给我买东西了？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可不好看！”
　　此时一阵电话声响起。
　　王力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几步路外的少年掐掉手机，揣进兜里。
　　“我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以前勉强是朋友，现在，还是做个陌生人吧！”
　　见他转身离去，王力反倒平静下来。
　　“你要去找她吗？”
　　少年不语，脚步却明显一滞。
　　“她都能做你妈了！”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也是在无数人的胯//下或身//上活过来的么？”少年讥讽开口，“我倒要感谢你，谢谢你打开了我的思路。”
　　王力忽然有些心痛——这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吗？
　　“对了，你不用担心我吃得好不好。灯一关，什么人都是一个样——男人一个把，女人一朵花，我无所谓，随时切换。倒是你，与其在我这里纠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你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吧。我听说暮色已经不要你了，你私下里做的那些事，太不厚道，怨不得别人。”
　　他做什么了？
　　也不过是越过暮色，自己“接单”罢了。
　　他们往日拿到手的只是提成，若是自己单干，少了别人瓜分，到手很是客观。
　　风险是有的，但积累了一定资源之后，境况便宽裕多。
　　少年转身：“我不欠你的，我用身//体回报你了。现在，该是我回报别人的时候了——哦，好心提醒你一句，毕竟你还在这一行，该多锻炼了，尤其多练练腿，你的技术确实不怎么样。”
　　那个人就这样潇洒的离开了。
　　他才二十出头，无比活力的年纪。
　　然而，当他转身的那一刻，便是每况愈下的肇始。
　　王力无力地蹲在地上，在巨大的空虚和愤懑面前，突然意识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当他进入暮色的那一刻，他就应该想到自己的未来会如何。
　　可是，麻痹的心和耀眼的繁华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的野心和欲//望逐渐放大，他眼前的追求，不也是看中了别人的年轻吗？
　　都是一样的龌龊和卑劣，他没道理这样脆弱。
　　好像一下子便想通了，王力抹了一把脸，直起身，瞳孔中倒影出两个熟悉的身影。

　　诧异过后，他笑着问：“你们都看到了？”
　　没人说话。
　　王力摇摇头：“真是不好意思，当街出了洋相，不过我习惯了，权且当做娱乐大众吧。”
　　师净涵平静开口：“你最近还好吗？”
　　“你们不是都听到了？”王力移开目光，看着街边川流的人影和车流，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们都是已经把身心卖给黑暗地狱的人，没有人可以抽身，等待我们的只有漫长的堕落和无尽的悔恨。”
　　“怎么会？你不是已经做出努力了吗？”
　　“有什么用？还不是捉襟见肘？还不是被人拿捏？但凡还有人想要搞//我，我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樱桃想起她和王力面对面谈话的那一次，彼时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华。
　　“其实......”樱桃下意识想看向师净涵，话出口的一瞬间，又忍住了，“其实，有很多可以尝试的。只要你想改变，就一定会有改变的可能。”
　　师净涵：“或许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王力可笑出声：“我不是你，没办法从污泥里抽身。”
　　他定定看着二人：“问完了吗？问完了的话，我要走了！”
　　王力转身离开。
　　“你准备去哪？”
　　“谁知道呢，我从愚昧落后的地方出来，即便做一个繁华都市中悠悠荡荡的孤魂野鬼，我也认了。”
　　他停住脚步，意味深长的留下一句话。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注定回不去的；有些命运，一出生就已经写就了——凡夫俗子，挣脱不得。”
　　樱桃眯起眼睛，冲着王力消失的地方，咬紧了牙关。
　　她下意识的攥住师净涵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只手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师净涵笑着转头：“走吧，我们去吃麻辣拌！”
　　洛樱桃挽住师净涵的胳膊，从来不怕事的她，心中升起了不安和惶恐。
　　王力的话就像魔咒一样，在高悬的头顶上空，摇摇欲坠。
　　命运，什么样的命运？
　　好的，还是坏的？
　　洛樱桃心中咒骂一声——命运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可信吗？
　　她不断安慰自己，殊不知，命运的针尖已经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