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珀珈索斯》月吱吱

1、山与海

　　“象神在上，佑我迴塔！”
　　烈日当头，热气誓将一切都吞噬，树上的鸟溶了脑子，往地面抛下一片同样溶了的绿叶，叶在空中斟酌再三，摇摇晃晃着黏在了少年汗涔涔的脊背上。
　　“啪嗒”。一滴汗跌落，敲着泥土，一条健硕的腿将土踢开，那腿上筋络贲发，汗湿着，在阳光下反着亮芒。边上有人敲着石块，有人吹着兽骨，还有人高声唱喊着。少年撩腿按地，在土上划圈，轨迹上的土陷了，又有旁的土补上。唱歌的人们陡然改了嗓，少年闻声猛地蹿起，双跺单踢，三步一踢。节拍也变了，石块被大力地磨着，刺而尖的声似呐喊。少年撑开十指抓额，手上紧绷着，下肢却攥劲摆了个回旋，咚咚咚，有力的腿使了个利落的三步跺。这样的力莽得纯粹，粘在背上的叶再也无法忍受，从脊背滑至少年的腰腹。“怎么样？”少年笑出一口白牙，扭着臂弯捉住了后腰的叶，啐了一声，将它与汗一同甩出。叶掉在地上，脉络印得深深浅浅。
　　“很好！纳勾，你不愧是迴塔最年轻、最强壮的汉子！”吹兽骨的汉子拍拍少年纳勾坚硬的胸膛，纳勾也回拍对方的胸膛以示感谢。“是不如我强壮。”他心想，微微挺了腰板。
　　一只细瘦的手突然攀上了纳勾的后腰。这手多么敏捷啊，五指爪似的抠着，从后至前，凸显的骨咯人，若是旁人早被撞得直打颤，好在纳勾皮实，这手在他眼中倒不像利器了，更像只逗人发痒的可爱毛蜘蛛。胡乱摸索了一通，手才堪堪停在了肚脐，轻轻地挖了一下。纳勾再也忍不住痒，笑出声来：“族长爷爷，你做啥呢？挠得我好痒，都忍不住笑。”
　　“硬骨头压着你也觉得痒，嫌我老啦？”族长碾了碾指尖，笑着捏一把纳勾腹上的肌肉，“又跑象神潭去了？肚脐里都是土。”
　　纳勾闻言，面上笑容瞬间熄灭了，耷眉撇嘴地拨开族长的手，走到火把边背对族长，嘟嘟囔囔：“我不说了，免得你又罚我。”
　　“你这样心气高的，谁敢罚你啊？”族长失笑，这小兽偏爱玩这点花招求饶。
　　火星子啪啪地烧着，照亮了纳勾的脸——哪有刚才那苦大仇深的模样，分明正弯眉窃笑呢。一旁摘叶的姐们看着了，都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太阳是顶热的，太阳下咧着牙大笑的纳勾也是热的，但对于迴塔这个老人与妇孺偏多的族群来说，纳勾是光，是被太阳庇护着长大的种子，其他人都没法承受太阳的暴晒，除了纳勾。纳勾，纳勾，这男孩是迴塔的希望……
　　族长静静地看着火边的少年，火苗也想往他身上靠呢，火的神灵也爱上他了吗？纳勾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血脉，但他胜在年轻、强悍，这样的少年人，势必给迴塔带来勃勃生机。留住他，迴塔也许能重新强盛……
　　“是谁在笑啊？哟！这不是那群懦夫吗？”地上的枝丫被踩着，发出悠悠的呻吟，这喘息在迴塔人耳里则是一声警钟，纳勾瞬间伏地，扒在地面上，后肢抓着土，一动不动地盯着来者。其他族人也纷纷放下了手上的事物，压下身体，龇牙咧嘴。
　　枝丫仍在嗡鸣，往上看是一只戴着红绳的黝黑的脚，晃晃荡荡地转着腕磨这脆弱的枝。“滚出去！迴塔不欢迎你们！”族长凶狠地看着这群身着彩衣的不速之客，为首那人吹了声上扬的哨，双手抱胸站定。“迴塔族长？嘿！老东西，你还活着呢？”他扯一个笑，尖牙抵着下唇，压得嘴发白，舌头滑溜溜地抚过上排的牙，吐出绵绵绕绕的嗓音。这汉子额边束着红的、蓝的鸟羽，这装束打扮，不似迴塔周边部落。
　　“唰！”一只火把立在他眼前，引得鸟羽动弹，同样跃动的还有烈火，火舌快要吻上汉子鼻尖，他也不退，反而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又带笑着，紧盯举着火把的少年——正是怒气冲冲的纳勾。火啪嗒啪嗒烧得旺，映在纳勾黑实的眼球里，像有两泵流动的、喷涌的火浆，要从双眼里蹦射。
　　“哪里来的勇士？”彩衣汉子歪了脖颈，瞄向族长。“不敢相信！你们族里也有英勇汉子？”族长面上不变，汉子耸肩，目光骨碌碌地爬回纳勾身上，“你们迴塔人好无趣，你若是真正的汉子，就该随我们鸩羽飞往海边！保证比你们迴塔好个千倍万倍！”
　　纳勾瞪他，说：“海是啥？我只知道象塔山，它是距离太阳最近的山！象神疼爱迴塔，会降临于祂的子民的梦，带我们拥抱象塔山！象神在那儿给我们生起火种，赐予我们能治百病的草药！迴塔从不惧怕黑暗与严寒，不为病痛落泪。见着凶狠的野兽群，我们只管前进，勇士会将它们驯服；路上有剧毒的虫蝎，我们将它炼化，为我所用；遇上不守规矩的族群，迴塔会将他们打跑！别处的山是越高越冷，象塔山是神山，登了顶，身上会暖烘烘的，像睡在太阳的怀里呢，这样的汉子身上燃了火，淬了光，才是真正的勇士！怎么样？神灵庇佑的山，难道不比你们这小鸟飞的海好？”
　　彩衣汉子大笑，伸手拍纳勾的胸膛，却被一掌推开，他也不恼，只说：“你是真没见过大海！”
　　“我需要见它么？”
　　“要的，你必须要见见。”
　　“为啥？”
　　“因为你不仅没见过大海，也没上过那象塔山。”
　　纳勾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嘟囔着：“只有象神的使者才能攀呢！我又不是……”
　　“象神不是保佑你们吗？你不是迴塔人吗？既是如此，你怎么没去过？”彩衣汉子打断了纳勾的话，看着少年愈发红的耳根，他摇头大笑，不自觉软了口气，“年幼的勇士，你听我说，我们鸩羽族也是从大山去往大海的。海是多么宽广啊，温暖的海浪托着我们的腰，祂是我们的母亲。即使祂也偶尔严厉，有时会惩罚迷茫的人们，将他们卷入海里，但这是为了让祂的孩子们更加坚定呀。海让我们选择成为我们，而不是旁的什么永恒不变的称谓。我们鸩羽崇尚鸟呀，但海教会了我们不止可以做林中鸟，还可以做山雀、海鸟……大海深爱所有人，在乎所有人，不论他们坚强或羸弱。”他张开双手，彩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阳光打在他的彩衣上，竟发散出亮眼的五色的光，这是燃烧的羽吗？纳勾看得入迷。
　　“纳勾，别听他胡说，将他们赶出去！他们分明是在亵渎神灵！他们是邪恶的、不忠的信徒！离了山与神还妄想得到庇佑吗？可笑！”纳勾猛一顿头，族长勾着双圆眼正瞪着他呢，他登时惊醒，眉头重重一跳，以往从未见族长动过这么大怒，右脚，左脚，他的脚步明显乱了，纳勾心下大惊，转着腿推搡鸩羽族的汉子们：“走开，你们快走开。”
　　这些人站得扎实，一动也不动，为首那彩衣汉子又说：“哎，火舞节也快到了，不如你们来和我们比比，你们若是输了，就得承认海的好，还要接受我之前提过的交易！”
　　“纳勾，赶走他们！”族长并不理会鸩羽族的挑衅。纳勾却忍不住问：“要是你们输了呢？”
　　“纳勾！”族长不悦。
　　彩衣汉子爽朗一笑，道：“要是我们输了，就给你们新鲜的鱼肉与鲜艳的布匹。”
　　“还要向族长爷爷和象神道歉！承认我们才是最好的！”纳勾势在必得。
　　彩衣汉子笑着摇头，问：“那就是应了？”
　　“应了！”纳勾拍拍胸膛，笑出两颗尖虎牙。
　　“不应！”
　　鸩羽族的汉子吹起口哨，嘲笑迴塔人。
　　纳勾的脸红透了，他不理解，拔高声音喊道：“族长爷爷？”迴塔都是勇士，为啥不应下对决呢？他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族长经过纳勾身边拿根火把，却并不理他，又三步并两步走到鸩羽族前，说：“离开吧，否则我们将用火把驱赶你们。”他举起火把，一旁的迴塔人也都举起火把。“好好好，我们走。”彩衣汉子这么说着，一双眼却追着纳勾瞅，直到与之对视，他才带着鸩羽族人转身离去。
　　彩衣汉子们踏着土，离开迴塔，他们大笑着，齐声高唱一首奇异的歌——
　　海呀，我亲爱的母亲呀
　　波涛冲洗不同的灵魂，接纳万物
　　哪怕是一只小小的海鸟
　　潮汐牵引我的情感，海曾见过我的晦暗不明
　　浪花赠予我们鲜鱼，大海深知我这贪婪天性
　　我翻涌着波儿起舞，却又呜呜哭泣
　　海呀，我苦恼于您瞬息万变的流势呀
　　放下武器屈从卷入漩涡，我为何不争夺这新生的命呢
　　偏要住在寂寞的塔，守得日月无色
　　听不见孩童的啼哭，寻不着勇士的身影
　　妹子白日手拉手，夜晚只身踏小溪
　　老者叹息，端坐塔里，道无计可施
　　这令我丰盛吗，大海
　　迴塔人们放下火把，闷声不吭，继续日复一日的劳作，除了纳勾，他年纪太小，性子太勇，像懵懂的牛犊，啥也不懂却到处猛冲，大家爱他的无畏，却害怕他的好奇，怕他突然决定离去。在迴塔，纳勾不是纳勾，是所有迴塔人怜爱的孩子，是被宠爱着的、落入蛛网的蝴蝶，他们教他狩猎与歌舞，将他培养成无知却强大的勇者，这是别有用心的。纳勾是太阳的馈赠，他的父母离开了这，但纳勾绝不能离开，有了他，迴塔才有着生机。
　　纳勾不懂那些远的，虚的，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式的歌谣，海是什么？海是这山里的泥土吗？但泥土里怎么会有鱼呢？海是什么？也会像象神一样，用长长的鼻子抚摸我的长发吗？纳勾觉得乱，他求助于温柔且博识的族长：“海是什么？什么是新？塔是迴塔吗？”族长颤了嘴唇，说：“纳勾，别再问了。他们就是一群鬼怪，把这忘了吧，我们继续练习祭舞。”族长抬手示意，敲石的姐们便哐哐地敲起石块。纳勾却不干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嚷嚷道：“我不——方才您为啥不答应和他们比呢？难道您也认为象神会输给那群小鸟？”
　　“纳勾……别闹了。”吹兽骨的汉子拉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纳勾朝族长喊：“您是迴塔懂得最多的汉子，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伤了脑子的玉卡都懂得比我多！您根本就不为我好！”
　　“够了！”族长大怒，他的脸涨得红紫，额上青筋暴起，右手五指成爪，对着纳勾，怒斥道：“你去塔塔山清洗象群，也让自己清醒清醒！没我允许不许回来！你们谁也别管他！让他自己去寻那什么新、什么海！”
　　纳勾吓了一跳，他红着眼圈望着族长，狠狠地弯腰按住胸膛，小声嘟囔道：“去就去！”尔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塔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