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五两》羊不食

99、丑小猫

　　天色将阴，魏瑰的眼瞳黑亮，凝视虚空，她能看到大葵不自然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疼的。

　　不是不好的事，她也不会拿出来刺激这大猫，并非她有意刁难，只是……

　　“觊觎天狐。”魏瑰吐出这句话。

　　除了亲近之人，谁也不值得她宽待。

　　大葵一开始没听懂这好似不上不下的一句，然后猛然惊醒了似的，把自己缩得更紧，但脸庞无神地抬着，琉璃眼给了魏瑰，就看不到了。

　　大胖脸藏在毛毛下面，眼泪自毛上顺下来，就消失了。

　　“你，知道了？”

　　魏瑰恍惚而怪异地一笑，四六发现她不对劲，还以为大猫又和她讲了什么广安的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感觉到魏瑰的回握，暗自高兴。

　　魏瑰对着大葵缓缓道：“你转移话题的本事并不高明。”

　　也许是侥幸，也许是心中煎熬，大葵故意把话说得疑云缭绕，又半遮半掩，引人窥探。

　　它一句谎话没说，只要魏瑰没有发现，它就不必解释，日后再提，也可说自己忘了。

　　“你示弱求饶的本事也不高明。”

　　纵有千般过错、罪大恶极，被同族所害，它已经受了惩罚，遭了报应，只余下一片灵识被人保下，结局看起来足够凄惨，所以是否可以原谅它一回？

　　那双对待幼兽充满温柔和憧憬的眼睛，还能再待它如初吗？

　　四六感到魏瑰收紧了手，有点强硬，他稍稍动一动都不行，更别说分不开手指。

　　白皙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心神乱着注意不到外界，四六大着胆子，搂住魏瑰的腰带着她飞。

　　魏瑰说了，要赶时间的。

　　*

　　大葵作为琉璃猫族里一只不起眼的小猫，血脉寻常，不多么纯粹，所以天赋也不多么出挑，自然待遇也就一般。

　　那个时候它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五花。不是五花肉的意思，没什么特殊意义，花丛下出生的，第五个孩子，连什么花都不记得，因为没有猫挂心。

　　兄长们和姐姐都是纯血美猫，只有它和妹妹是猫母亲和外族生的，丑得不像美丽优越的琉璃猫族。猫母亲尽了生良种的义务，便没妖管它和外族生崽，趁着年轻到外面玩疯了，才有了它俩。

　　虽然猫母亲性情不羁，但面对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猫，还是担负起了养孩子的责任，只是待遇有高下罢了，这不是猫母亲一只猫的问题，是整个猫族的约定俗成。

　　高贵的猫是永远得到偏心的，不管是家洞里还是外面。哥哥姐姐能吃得好睡得好，五花和小妹吃饭是最后的，睡觉也是最不舒坦的。五花和小妹只能挤在家洞的外边，羡慕地看着哥哥姐姐在洞内最温暖柔软的地方，猫母亲窝出来的位置香甜抱着猫尾巴撒娇。

　　血脉天生，不可能改变。

　　五花一辈子都不可能和那些把它呼来喝去的漂亮小猫平起平坐，五花是不甘心的，它想吃最鲜嫩的鱼肉，想喝果子的第一口汁，想在母亲的毛下睡觉，想和大猫尾巴玩游戏，然而直到母亲意外死于捉妖臭道士的手，也没能实现。

　　猫界有猫界的审美，五花的毛色和形态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优势，没了母亲的庇护和关照，哥哥姐姐们早就弃了它们，在危机四伏的野外不能自保，打不到猎物，所以不得不去捧那些地位高贵的猫的脚，做炮灰是常事，被边缘化、被队伍落下也寻常到成为习惯。

　　它相当好学，偷学族里纯血猫的小课，学了变化的法术，只是这对有琉璃眼的猫是没用的，它没猫教不知道，兴致勃勃地变个美猫的样子，转头就被同龄小猫揭穿哄笑。它跑都没处跑，好像面前都是猫，它们围成了一圈，它站在中心，受来自所有猫的打量。

　　那日之后，它学会了低调，专心为了食物奋斗。

　　妹妹比它还弱小无能，废柴一个，受到的排挤和欺负只会更多，五花如果放弃不养，小妹便要自生自灭。

　　五花努力地在别的猫嘴下抠吃的养妹妹，有时是半条鱼尾，有时是一个干瘪的果子，是高贵猫的施舍，灵物更是不用想。

　　食物不是每天每顿都有，还要看大猫的心情，饿极了的时候，五花也会对着小妹发脾气，骂它是个累赘。

　　小妹自己也是知道的，但不管它怎么叫骂，都没有离开过它身边，用那湿漉漉的眼睛瞅着它，那里面只有依赖，从无害怕和讨厌。

　　然而有一天，它俩被几个十分神气的英俊小猫赶到一起，就在一个湖边，湖泊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平日里有猫会来对着水洗漱，但不多。

　　猫不喜欢水，也不喜欢湖泊，除了强壮的猫来捕猎，这里猫迹罕至。

　　它们受了嘲弄，因为它和妹妹长得像，是可以对着照镜子的程度，大约在一起看上去更滑稽。

　　它们被按在水上，照水里的倒影，挣扎不过，被大肆嘲笑着“一模一样”、“双生丑猫”，然后相对着照镜子，要做一样的动作，不然镜子就不成立，就会挨打。

　　那天后它再次有了扔掉妹妹的想法。

　　一件有趣的事情是会传播发散的，尤其在年幼的无聊小猫妖之间，养尊处优的高贵小猫只要吃族人递来的食物就好，完全没必要让自己辛劳。

　　于是观众越来越多。它们越来越熟练，妹妹被刻意投喂了一些食物，来让它俩更像。

　　这也许是那段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好事。

　　它想着，在成年之前，一定要小心忍耐着，只要成年，妖力增长，它可以独自外出觅食，或者化形成人，假装人类到人间生活，它可以用法术变得漂亮一点。

　　然而没能等到成年就出了事，一直欺负它俩的一只纯血小猫失踪了，它的同伴都认为是五花的报复行为，妹妹因为是个废物，没有沾上嫌疑，但被定位从犯。

　　残害同族的纯血良种，是会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五花怕死，拼了命跑出了族地。

　　它在野外遇到了采蘑菇的小广陌。

　　它被捡回去了，洗干净，水是温热的，像太阳一样，就算被它乱蹬打出来的水花溅到，这个人类也没有生气。

　　她的掌心温暖而柔软，和它向往的母亲的怀抱是一个样，五花有了名字——小葵，因为花纹长得像葵花，小小的人类说它可爱。

　　五花从前不知道，在人间还有一种活法，是被人类豢养。

　　猫族里的老猫妖总是警告小猫不要轻信人类，要小心人类，尤其是穿着长袍长衫、手里拿剑拿法器的，很多术士不分好赖，除妖务尽，是不讲道理的。

　　五花清楚，它的猫母亲不就是死在捉妖人手里，它有眼睛，小广陌也穿连身的袍子、拿棍子，她就待猫很好。

　　但广陌待别的妖也很好。

　　小广陌的身边有一只红毛狐狸，被主人养得油光水滑，令破烂兮兮的丑小猫自惭形秽。

　　狐狸虽然会居高临下地看它，但那眼神里没恶意，最多是提防、警告，五花知道狐狸不高兴它占了广陌的注意，它很会装乖示弱，它只要一席之地。

　　凉山寺的人对广陌和她身边的小动物都很体贴，稍稍闯点祸，也就是罚个站，拉一拉耳朵。

　　它很留恋这个安全宁静的地方，甚至不想念被丢在族中的小妹。

　　变故发生在妖的身份暴露之后。

　　也不能说暴露，只有狐狸知道。狐狸也是妖，还是两条尾巴的，比起它来修为了得。

　　五花没有见识，初见时还以为是畸形，带着同病相怜的心意傻愣愣地去安慰，被气急败坏的狐狸揪着耳朵骂。

　　那天狐狸骂了什么它不记得了，但有一句被它牢牢记着，刻在心上——“老子是血脉高贵的天狐！”

　　这句话给五花的震动，不亚于在猫族无意打破水罐时遭到的怒斥，一时间族里的一张张猫脸好像都堆在它眼前，来来去去地指着它的血脉出身说三道四。属于五花的印记一直烙印在它身上、心上、灵上。

　　原来它们是一样的。

　　五花愤而推开了还在吹嘘着自己的狐狸。

　　狐狸很惊讶，一向在广陌身边胆怯粘人的乖巧小猫怎么突然知道生气了？但明明就是猫的错，把天狐引以为傲的尾巴认成畸形，他骂几句怎么了？

　　两只幼兽妖不欢而散。

　　第二天狐狸把它挤出了广陌的怀抱，它自然找广陌撑腰，狐狸被广陌小小地教训了一下，更气了，一天都在给它使绊子找茬。

　　广陌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妖和野兽的区别，天真地相信小动物会说话，她和狐狸交流没有障碍，于是狐狸在她的殷殷教诲之下别扭地来找小葵和好。

　　五花接受了，它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当然不能和高贵的天狐翻脸。

　　只不过，从前一心做只没有灵智的小猫的小葵一去不复返，五花还是五花，它大概配不上小葵这个可爱的名字，这名字一听就是被主人捧在掌心、善待呵护的，它没有这个资格。

　　被广陌抱在怀里逛夜市的时候，它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些垂涎的视线，是妖的，它们鼻子灵，闻得出来，它恐惧到眼花，全身紧绷地藏在广陌的衣袖下面，广陌以为它认生，就只带狐狸出去，狐狸欣然接受，全然不见害怕。

　　天狐自有修为傍身，外面有妖不安全，只是对它来说的。

　　它一只开了灵智的小猫很容易成为虎妖狼妖的口粮，五花终于明白，没有成年的小猫为何不许外出。凉山寺上是安全的，但它不可能永远待在这，它得为以后做准备。

　　第一件事当然是提升修为，五花心比天高，它心知自己血脉不足，修炼速度是跟不上广陌和狐狸的，但高贵的天狐在它面前，怎么能不好好利用呢？

　　乞求也好，跪舔也好，又不是没做过。

　　但这狐狸不上道，还以为之前太凶了，让它吓破了胆，对它态度莫名好了起来，但仅限于把人类的食物推给它，不和它争广陌的身边的蒲团。

　　五花无语，只能偷偷观察，却发现天狐不吃灵物，修为蹭蹭蹭地长，妖比妖真是气死妖。

　　它好声好气地问修炼法门，狐狸却道别的妖用不了。

　　某一天，它想到了一个卑劣的计谋。

　　狐狸和广陌，还有凉山寺的这些人是很相似的，大抵是言传身教、日日熏陶，在品性上一点也不像个狐狸。它像个人，而且马上就要变成人。

　　天狐化形不讲究年岁，修为到了就可以，狐狸即将长出第三条尾巴。

　　只有五花知道，广陌都不知道。

　　它不想浪费，和狐狸起了风波，先是小打小闹，把狐狸的脾气激起来，然后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抢先认错，说理由一二三，它把握好了语气，引得狐狸愧疚。

　　狐狸对它更亲近起来，用人类的话说是做朋友，朋友有难同当，两肋插刀，恰逢住持和尚要求广陌约束它们，不许杀生，它们俩被迫互相监督，有狐狸跟着，它连偷跑出去觅个食都不行。

　　它哄骗狐狸一起打野食，极尽口水描述灵兽肉的美味，事实上它完全没吃过，它们来到了凉山寺边上的一座小山，凉山寺地利不错，有一种长角的灵兽，是和它差不多等级的小妖。

　　它做诱饵，在陷阱外等那个带角的灵兽，等被它的角拱伤，伤了眼睛，为了逼真，它在倒地的那一瞬一狠心把眼睛戳瞎了碎了。

　　狐狸吓住了，灵兽放跑了，五花记得狐狸那天泣不成声的语气，它知道计划成功了一半。

　　五花伤心地哭了几声，提了几句“住持发现一定会生气，广陌会不要它一只瞎猫，该怎么和大家解释”，说得狐狸心里越来越没底。

　　“要是有灵药能修补我的眼睛就好了。”五花带着浅浅的希冀和逐渐虚弱的语气说道。

　　天狐会帮它的，五花有九成把握。

　　那天算算日子就是狐狸长新尾巴的时候，这条尾巴长出来，它就会变成人，这之后断尾一定会被寺里的人发现。

　　五花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诱骗狐狸，把尾巴给它，天狐尾巴就是它修为的凝结，还可依天狐的心意变成任何它想要的样子。

　　回寺里的时候，它已经好了，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琉璃眼的天赋之力它也能用了，不再像从前只能纯拼微薄的妖力对敌。

　　五花喜形于色，还装得无辜去感激不尽。

　　只是那天之后，它就带着眼睛跑了，它还是怕的，怕狐狸后悔来拿走它的尾巴。

　　要说亏欠，自然是有的，但那时不曾后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妖也是一样。它没有后背依靠的人，族里还有妹妹，而狐狸出生便是大妖预备，在凉山寺和广陌这也是过得极好，是它比较可怜，倒不必可怜被骗的天狐，说不定此刻它正在被所有人安慰和照顾，天狐那么厉害，一定很快就能恢复了。

　　凉山寺不能回去，狐狸一定会告诉寺里的人，人类一定会站在狐狸那边。

　　它回了族里，用这双全新的琉璃眼大展雄风，把纯血失踪的真相查出来，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它让纯血猫们知道，它的血脉杂不算什么，它也有琉璃眼，和纯血猫是一样的天赋。

　　血脉纯粹不就是修炼快一点，它有和血脉相提并论的修炼能力，天狐的尾巴化成的琉璃眼是最好帮助修炼的灵物。

　　当真没有人在明面上欺负它，只有私底下说小话，讨论它哪来的机缘有这般提升。

　　五花有一瞬间的紧张，后又放下心来，没有妖知道它和天狐交过朋友，族人更不可能知道，狐狸被猫骗了这种丢脸事，骄傲的天狐应该也不会宣扬。

　　它为了平息流言，当众把瞎编的眼睛伤愈之后更进一步的事讲了出来，还假借了凤凰浴火重生的典故。

　　但五花小看了族人对血脉的偏见和笃定，谁也没有信它是自己修来的，它也确实不是，而它此时还不知道，琉璃眼是长不回去的，它的谎话将破绽递给了它们。

　　大族长的视线如高悬的利剑：“灵眼一旦损伤再无可能复原，这眼睛你从何而来？”

　　五花无可辩驳，作为残害同类的邪妖被示众行刑，它逃出族是因为不想被安上罪名，到头来还是要背这个罪名。

　　结局没有改变，多出来的凉山寺那一段时光，就仿佛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

　　*

　　魏瑰真实地困惑着，又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好笑吗？还是鄙夷？只觉得不想看见这只妖了。

　　“四六也是被我捡回来的，他，”魏瑰顿了顿，咽下满口苦涩，“从没有优越。”

　　没爹没娘，对人对妖，都不是什么可以轻拿轻放的事，五花幼时不足，四六何尝没有。

　　至于大妖血脉、修为，她还真不觉得哪里有特别，这狐狸的骄傲都在表象上，骨子里身为大妖的底气，似乎不那么够，对比麒麟，显而易见。

　　而五花在凉山寺与小狐狸朝夕相处时，不可能看不出来，它也明知狐狸秉性，计谋实现全赖狐狸一颗纯善好骗的心。

　　“它被凉山寺的家人好好养着了，养好了，不是来给你愚弄的。”

　　若非它只余下灵识，魏瑰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

　　大葵来回说着同一句话——

　　“对不起。”

　　歉意到此，只余下苍白。

　　“琉璃眼，我不还了。”魏瑰一字一顿道。

　　大葵只会点头，弱弱地嗯一下，小声道：“我给你也是这个意思。”

　　魏瑰平息了一下，问：“还有一只眼睛在哪？”

　　“在我妹妹那里，我受刑之后，就掩护着小妹偷走灵眼，送它出族，追杀路上我自爆骗过族人，它们以为我们都死了。”

　　猫族收下了琉璃宝物，恐怕是不会还回去的，而它出了这档子事，小妹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了，它得寻一个后路给自己的亲人。

　　名声不好，完全没有办法，只能厚着脸皮，用归还宝物的借口托付小妹，希望广陌等人能再发一次善心，可谓十分不要脸。命都要没了，脸还要它干嘛？

　　“你妹妹呢？我们也没有关于它的记忆。”

　　“小菊就是我妹妹。”

作者有话说

　　我好残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