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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情怯 ...

  •   当世人只道淮南王统帅玄字,攻无不克,威名震慑四境。
      可将军百战,晓起随鼓,宵眠抱鞍,一切杀神孽名焉是唾手可来?
      赵恕大力推门入室。暮秋深凉,他大口呼出的白雾在眼前一瞬缭绕,不知是缠动了哪缕心思,一时冷得他浑身微颤。
      “太医来了?太医快来!”屋内有人闻声喊道。
      太医在身后不敢耽搁,忙越过他进入内室。
      一扇绣了万马奔腾的屏风竖在他与内室之间。他举步想绕开,却觉得那马蹄声太急太密,笃笃啸叫,拦住了去路。
      是屏风太大了。他闭了闭眼,想,不是情怯的缘故。
      屏风后一阵忙乱。赵恕听见太医倒抽一口气,低声指挥:“快备麻沸散。剪刀给我。——先别动他,参汤呢?参汤来!
      屋内有人哽咽答:“参汤灌不下去……”
      “参片!压他舌下。”太医道,“尔等先退。你二人留下帮手。麻沸散来!”
      有三人从内室出,见到赵恕,俱一愣,随机以袖擦泪后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赵恕只看了他们一眼。有一人手背上血迹已半干,污红的颜色如火灼眸。
      赵恕咬咬牙避开不看。
      “麻沸散还是灌不下去!”药侍急道,“师父,怎么办?”
      “耽误不得,只能辛苦王爷了。”太医果断,“压住王爷手脚。给王爷口中塞块布——”
      砰砰心跳比马蹄更响,如鼓如雷。赵恕突然绕过屏风去。
      床榻乱的不堪。太医正右手执刃,在明火上烤过,左手按在榻上人一片血污的胸口。手很稳,刀很厉。那皮肉便作泥作浆,疲然翻开,露出其中脓污。
      太医速度很快。赵恕在一侧扶着床柱,看他挤出脓污,剜去腐肉,清理伤口。直到最后铺药包扎,榻上人除了手脚略有抽动,始终毫无动静。
      只是额上还有冷汗,胸膛还有起伏。还活着。
      赵恕觉得腿很软。他想到椅边坐下。刚松开撑着床柱的手,人就不受控制地跌在地上。
      太医闻声一看,摊着两手慌忙就要过来:“太子殿下!”
      他忙制止:“本宫无事,你只管王爷。”
      身旁有人来扶。他借力站起,只觉心头死寂戚惶,如孤身行于莽原,浮于河海,四野茫茫杳无人迹,连飞鸟都不愿光顾。

      已夜了,有小仆陆续点亮灯火,把室内烛如白昼。火光偶尔晃动,一点阴影投在榻上人眉目之间,也随着忽明忽暗,恍如这人就要睁开眼来一般。
      赵恕最终没走。听嬷嬷说,他中毒时淮南王四天四宿不曾合眼。就当还人情了。赵恕想,他做戏深,我怎能不也做一场。
      太医拟完药方,带药侍一起暂离。赵恕看那几个军士还在外间等着,各人都脸如菜色,想到他们或许是刚从战场下来没多久,心下不忍,便让他们也去休息了。
      一时内室只剩他一人候在床榻前。
      赵恕在椅上坐了良久。最初的心悸渐渐淡去,理智回笼。他忽然觉得不对:上一世赵承铎的确负伤,却绝没有这般凶险。当时他是和大军一同到的京城,只在府上修养了十余天,就又回军营练兵了。
      出了什么问题?
      赵恕唤了一声:“来人。”
      外间有王府仆从隔着屏风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赵恕道:“让玄字军的人过来回话。”
      不多时,方才的军士已到。赵恕开门见山:“王爷如此伤重,为何还急着回京?”
      一人道:“回禀太子,王爷原本只是小伤,军医看过,伤口本已在愈合。因陛下召令,王爷这才急赶回京。许是途中颠簸,伤口化脓,这才……”
      “糊涂!”赵恕骂了一句。余光见那三人大概以为骂的是他们,顿时惴惴不安,他只好强行缓和了语气,又问:“可知陛下为何急召王爷回京?”
      一人道:“陛下不曾说明,我等也不知。”
      另一人稍作思索,补充道:“王爷出发前夜接见了陛下新指派的监军大人,姓姜。”
      姜?监军?赵恕隐约有点印象。是叫姜炳焕吗?
      上一世他此时对军政还不太注意,赵承铎在西境与赤炎一战后又发生了什么,他实在记不起,只知道姜炳焕后来似乎做了谊州都督。
      谊州正是此战中赵承铎攻下的赤炎旧地,朝廷后在此州设立羁縻府,任命了降于我朝的原赤炎国枭部统领为都护,姜炳焕为都督,共同治理。
      赵恕眼神发沉,已猜到皇帝急召淮南王回京的缘由:无非是怕赵承铎拥兵自重,在谊州站稳脚跟,威胁到他的集权,于是赶着派人接替,抢占下谊州行政之便,让赵承铎无可蓄兵之地。
      玄字军战功赫赫,却是一支游兵。即使在西境同赤炎对峙多年,皇帝也不允其有常驻之地。玄字军下设玄甲、玄机、玄功、玄武四营,各营最高长官由朝廷直接指派,每隔三年任命一次;这还不算,一旦新长官到任,便要依旨更换驻地,在西境各州挪来挪去。玄字军内部恐怕早就苦不堪言了。
      但即便皇帝掣其肘到如斯地步,玄字军依然在赵承铎的指挥下攻城掠地,维护了西境近十年的太平。
      赵恕不必再问,挥退了几人。他起身走到赵承铎榻前,站了片刻,还是在塌边坐了下来。
      这也就是你了,赵恕心想,换做旁人,玄字军不知有多少将士要枉死战场。
      你是这样的肱骨,而我不算什么。大约上一世已连累过你了罢,这次怎好又再牵扯?
      赵恕垂下眼睛,看着赵承铎锁紧的眉峰,心里字斟句酌说给自己,某些情愫似乎在警醒他学会忽视。
      他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赵承铎的手。想起从前年幼时深宫大殿的夜,这只手安抚过他的背,隔绝过他的恐惧。也想起初次带兵的混战里,这只手在乱军中拉他上马,护过他周全。曾经交握时赵承铎不吝下赠的那些关怀爱护,他从未提起,但向来珍视。
      可惜二十余年如一梦啊。
      此身,虽在堪惊。
      他的手就要落下时微微一偏,只把一片衣袖贴在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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