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陈小乖

5、第 5 章

　　五

　　蒋琬特意要了较小的包房，诸葛坐在主方末座，阿斗坐在客方末座，于是他们便挨着了。诸葛仔细的把这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鼻和嘴都像极了刘备，抿唇时有隐隐的坚毅气质。运动服上有个拙劣的大钩标志，牛仔裤洗白了，但领口和袖口没有脏污，头发也剪得极规矩，是像他外公外婆一样干净齐整的孩子。
　　虽然是孩子，但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这顿饭诸葛吃得极慢极少，他总不能控制的看着阿斗，探询着他的需要，哪怕只眼珠一动，他也立刻就能明白他想要什么，马上为他做到。阿斗先是不好意思，后来则有些惊讶，最后则笑眯眯的说谢谢。汤匙、公筷、牙签、喜欢吃糖醋鱼，不喜欢豆腐和鸭子。虽然偶尔说上一句话，也让人接不起下文，但放松的态势显而易见。
　　饭桌上气氛倒比下午要轻松许多，蒋琬陪着外公喝了点酒，话题很自然的谈到刘备的生意和婚姻。蒋琬像先前商定的那样，轻描淡写半真半假的带过。开席半个小时之后，女士们基本上都已停箸，蒋琬陪着外公喝酒，阿斗正每顿三碗不抬头的年纪，都才刚进入状态。诸葛忙着照顾阿斗，他莫名的兴奋和激动，整个人都似静不下来，只潦草的吃了点青菜，喝了点汤。
　　阿斗要求添第三碗饭时，诸葛的电话响了。
　　部门经理每天下班时汇报当天的工作状况是诸葛长久以来的要求。可以短信，可以邮件，也可以电话。魏延和姜维，身为公司最重要的两个业务部门——地产事业部和商超事业部的经理，都习惯电话汇报。
　　先打电话来的是姜维，他一二三四五汇报完毕；紧接着魏延的电话进来，也很快把当天的事情说完。诸葛正要挂，他却追问道：“葛总，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刘氏里刘备和诸葛都默认以“先生”相称，并不称呼职务。但诸葛既是复姓，又加上先生二字，四字的称呼，难免冗长了些，私下人们以“葛总”作为外号简称。诸葛虽然知道，但并不生气，因为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这样简称他，除了魏延。
　　魏延为人有义气，做事又有些匪气，因此很得刘备喜欢。他一路升迁几乎都由刘备为他铺平道路，他自己也争气，交给他的事情总能办得干净利落。听到魏延这样问，诸葛不由得认认真真看了一眼正埋头吃第三碗饭的孩子。
　　刘禅有着像极了刘备的鼻翼和下颚线条。
　　“快了。”诸葛说。

　　那天之后诸葛和蒋琬又和阿斗的外公外婆母亲接触过几次，但每次都被客气而坚决的拒绝了，至于交换条件更是提也不用提。诸葛一方面感到棘手，另一方面又感到隐隐的欣慰。这样的家庭养育出来的孩子，就算没办法上很好的大学，就算只能穿着假冒的名牌，但一定会是朴实稳重的好孩子。
　　刘备当年并没有找错女人，只是时间不对，时机不对，时运不对。
　　所谓命运，是多么玄妙的东西。

　　在盘亘了大约10天之后，就连魏延也在电话里表示，“有些事情要和葛总您商量下”。诸葛不得不做暂时回去的考虑。他们又一次拜访了阿斗的外公外婆，老人家的态度也和之前一样柔软而坚决。于是蒋琬留下电话，告诉他们以后如果改变主意可以联络。
　　车快上高速时，诸葛突然说：“掉头，去他学校。”
　　蒋琬很惊讶：“您不是一直说尽量避免和少爷直接单独接触，以免引起他母亲和外公外婆的反感么？”
　　诸葛并不解释什么，蒋琬只得按照他的要求来。
　　来到学校，诸葛一改之前隐藏身份在蒋琬身后的姿态，看到孩子从教室中走出来，主动迎了上去。蒋琬退到稍远处为他们留出空间交谈。
　　刘禅还穿着那天他们一起吃饭时穿的那身运动服，只是稍稍脏了些，裤腿有泥点。他略微吃惊，但态度并不警惕或敌视。或许他家人什么也没告诉他，诸葛想。
　　父母的事情，一对男女一时轻狂年少时的失误，和这个孩子是没有关系的。他应该规避痛苦。
　　但诸葛决定要试一试。
　　他说：“我们最近也见面很多次了，你家人有没有向你提过，我们是什么人，来找你们有什么事？”
　　刘禅摇摇头：“没有。”
　　这一定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刘备需要的。他需要一个在良好环境下长大的、将来有力量支配刘氏的儿子，否则不会在遗嘱中那样强调。诸葛周详着，把话语在喉咙里转了两圈，然后才说：“我们是按照你父亲的要求来找你的。”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刘禅怔住了。
　　“我父亲……？他不是死了吗？”
　　诸葛也不解释，反问：“你母亲是怎么告诉你的，你能告诉我么？”
　　刘禅似乎有些动摇了，说话的底气也不那么足了，他想了一会才说：“我母亲告诉我，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遭遇交通事故去世了……怎么？”
　　诸葛让目光在刘禅脸上戏剧般的逡巡了几个来回。
　　“我不得不告诉你，”他的声音里带着沉痛、不信和无奈，“事情并不是那样……”
　　他停顿片刻，这固然是因为语气效果的需要，也是因为刘禅因吃惊而微微张开了嘴。这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但在这个动作之下，刘备昔日的模样，在他脸上骤然生动了起来。
　　“你的父亲和你母亲分手时，并不知道已经有了你。”他温和的说，用了娓娓而谈的语气，“之后你母亲选择生下你，他们失去了联络，后来各自组建家庭。你父亲在五六年前就知道了有你的存在，他没有别的孩子，只希望能找回你……但是直到他去世，也没能见你一面。”
　　他说着，掏出手机，翻出刘备的照片——这并非刻意为之——照片里的人穿着合体的运动服，拿着网球拍正准备发球，显然这张照片是抢拍而成。尽管如此，照片中的人，和诸葛面前的这个孩子，容貌上仍然有着有如刀劈斧凿一般不可磨灭的相似。
　　“你们很相像。”
　　刘禅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般，动也不动，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照片。
　　短暂而巨大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中间。这消息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都不好接受，更何况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诸葛看着那孩子紧紧抿着的嘴唇，有些恍惚的想，他总要知道，现在知道比以后知道要好。
　　诸葛把手机向刘禅面前又送了送，于是这个乖巧的孩子稳稳的用双手捧住了。屏幕因屏保而黑了，他恭恭敬敬又有些诚惶诚恐的捧着手机，求助的看向诸葛。
　　刘禅的眼睛像他母亲。这双眼睛让诸葛几乎霎时浮现出了“他只是下意识的寻求帮助”的念头。
　　“我们尊重你外公外婆和母亲的意见——他们不太同意让我们带你走——只是，我们也不能就这么放手不管了。”诸葛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刘禅，“收好它，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这不是公用的名片，而是一张私人名片。高级而柔软的纸张，优雅华丽的字体，上面只有“诸葛亮”三个字和一个手机号码。
　　有机会得到这张名片的人寥寥可数。
　　刘禅将名片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忽然发现诸葛的手机还在自己手里，赶紧还给他。
　　孩子的手心出了汗，手机的金属外壳有些滑腻。
　　诸葛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得走了……记住，打我电话，只要你需要帮助，任何事都可以，只要你开口，我都能为你做到。”
　　他说得极笃定极诚恳，仿佛盟誓。他也一向知道自己说这种话很动人。
　　说完，他又对刘禅笑笑，一边转身离开一边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蒋琬迎了上去，远远的，只看到刘禅站在树荫下，一直望着他们。他假装没有发现，为诸葛拉开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