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陈小乖

11、第 11 章

　　十

　　阿斗来到G城的第一个春节似乎一眨眼就来临了。
　　初冬的第一场寒流到来后没多久，阿斗就接到了外公外婆的电话，问什么时候放寒假，让他一定要回去过年。阿斗在吃饭时随口对诸葛提了提。临近双节，正是诸葛最忙的时候，送阿斗回家过春节这件事一时还没提到他的议事日程上来。过了几天在公司午饭时他随口问了问魏延的意见。
　　魏延并不正面回答，却问：“你送他回家，然后又一个人过春节？”
　　上个春节诸葛就是一个人过的。他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到刘备的墓前为他送灯，对着墓碑坐到手脚冰冷枯硬。寒冷的冬夜，月亮隐没，群星黯然。诸葛对着墓碑默默的烧纸，很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纸钱的火光摇曳，明明灭灭，深红色的夜里，灰白的墓碑肃立成行。每一块墓碑下都躺着不甘愿的灵魂，每一块墓碑前都洒过亲人不舍的泪。
　　刘备曾说，诸葛是真正铁石心肠的人。倒不是说他有多么无情，只是赞扬他理智、冷静、有承受又有分寸。但是刘备不知道，诸葛所有的镇定从容、临事不惧，全因为他深深的相信，无论面对怎样不可收拾的局面，或者闯出怎样的大祸，刘备都一定会在他身边，坚定的支持他，全力的帮助他。
　　这种执着的深信，没有来由，毫无原因，只能归结为深重的迷信，或者全然的崇拜。
　　刘备死后诸葛始终无法真正的高兴起来，只是也无法痛快的痛哭一次。他忧郁而迷人，带着些无机质的克制和恰到好处的孤独，他更加忙碌，于是更形消瘦。他始终有一种强烈的在茫茫黑夜中寻找一盏灯的感觉，又好像赤足行于浮冰之上。他一开始以为是耽于事务伪装得太精熟，但那晚在刘备的墓碑前，真正想无所顾忌的悲伤时，他却突然发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后来很久之后，他的手脚都冰凉，才终于有温热的泪滚出眼眶。但他却不太能分辨究竟是真的伤心，还是被纸钱燃烧腾起的烟熏到了。零点的钟声敲响时魏延拨通电话向他拜年，听到他沙哑抽噎的嗓音，察觉周遭寂静的异样，紧张的追问他在哪里。诸葛在渐起的夜风中对着刘备的墓碑和魏延讲电话，缠绵的哀伤和现实的关切力量相抵。纸钱最后腾起一道火光，焚化殆尽，蜡烛还不肯死心的摇晃着虚弱的灯火。他对魏延说，我在给刘先生送灯。他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不来看他，谁来看他呢。说话时唇边还有笑，好像魏延真的站在他面前。
　　那晚的事让魏延悬心很久，第二天一起床就急着跑到诸葛家，结果诸葛在内衣上披了件羽绒服，气急败坏的从温暖的被子里爬起来给他开门。
　　虽然衣衫不整，但诸葛的态度圆融周详，毫无破绽。一夜之间，天差地别。
　　于是魏延忍不住要担心，今年春节又会怎样。诸葛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并没多说什么。
　　没过多久，阿斗就又对诸葛提出，今年过年不回家。
　　诸葛相当意外：“你不想你妈、你外公外婆么？”
　　阿斗倒也诚实：“我当然想他们，可是回去之后，我连晚上睡的床都没有呢。”
　　诸葛想想也是，舅舅一家搬去和外公外婆同住，连阳台都封了，给表弟做卧室，阿斗回去也确实没地方住。
　　只是他还是担心，又问：“那要不要把你外公外婆和你妈接过来？”
　　阿斗说：“他们忙得很，根本走不开。”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相当能记仇，亲近谁，疏远谁，喜欢谁，讨厌谁，纵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绝对不是毫无感觉的。诸葛不想和这个孩子谈到那么深的地步，毕竟他没有那个立场，于是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了。

　　这一年的冬天，刮过几场北风，下过几场夹杂着雪粒的雨，也彤云密布过好几天，但始终不太冷。阿斗的期末考试不过不失的结束，老师评价是比过去进步很多。在忙碌的腊月销售高峰里，诸葛看到阿斗学生手册上的评语，高兴的狠狠揉他的头。
　　大年三十晚上的统一打烊时间提前到了八点。自进入腊月二十之后，诸葛就保持着每天检查2-3个门店的行程安排。大年三十的最后一站是彩虹桥店。他到达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店里还有不少临时出门采购饮料、烟酒副食、一次性用品等节日商品的客人。卖场里灯光雪白明亮，诸葛查看过当日销售，站在收银线外，想到这是最后一站，想到今年的腊月又如愿以偿的创下了销售记录，隐隐也松了一口气。
　　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微微一愣，魏延和阿斗，仿佛从天而降，闪现在他的面前。
　　地产事业部和商超事业部的过年放假时间是不同的。魏延下午五点半下班，然后可以一直休息到初八。想必阿斗是他接来。诸葛心情闲适，笑容也开朗许多，问：“你们怎么来了？”
　　魏延柔声说：“接你下班。”
　　这个回答让诸葛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的异样感觉。
　　接你下班，等你回家，你回来了，这样的词句原本就具有无限的暧昧和无比的亲密。而能听到有人这样对你说话，又是一种怎样平凡又珍贵的幸福。诸葛一时竟无法回答，只得佯作无事的避开目光。
　　所幸这样的尴尬只存在了刹那，阿斗马上接话说，魏叔叔买了很多烟火，还有鞭炮，此外魏叔叔还把冰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解冻，回去就可以开始准备做饭了。
　　“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做年夜饭！”阿斗居然有些兴奋。
　　钟点工腊月二十三之后就没来上班，诸葛又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反而变成了阿斗做三餐，诸葛回来胡乱吃两口倒头就睡的情形。腊月二十八那天，诸葛趁着下门店检查，刷拉拉买了一堆吃的为正月做准备，可是拿回家也只是塞进冰箱里，没人料理。
　　诸葛看看阿斗，又转向魏延：“你不回家么？”
　　魏延轻描淡写的说：“亲戚见面无非就是那些话，我懒得听也懒得解释，干脆不回去了。”
　　魏延比诸葛大一岁，也还没有结婚。传说中他和一些女性关系亲密，但始终没听他亲口承认过。鉴于期待他人同样对待自己的心理，对于他人的私事诸葛从来无心过问。此外魏延也隐隐透露过，亲戚希望他帮忙解决谁谁的工作这类似的请求——总之让他厌烦。
　　诸葛并非一个亲人没有，只是叔叔伯伯，堂兄表弟，许多人手握实权，而他是一方巨贾，与这些亲戚们相处起来，利益交换倒比貌似温情脉脉的家庭生活更让他习惯。魏延的心情，他颇能感同身受。
　　回家之后诸葛和魏延搭档做饭，每个单身男人总有几道拿手菜以备不时之需，他们取长补短，饭桌倒也琳琅满目。阿斗为他们倒上白酒，自己开了一瓶可乐，赞叹道：“亮叔叔，你很厉害啊！我一直以为你只会煮泡面或者泡泡面呢。”
　　诸葛隔着桌子揉他的头：“在你到我家来之前，我可是没有请钟点工的过了十几年单身生活啊。”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金领，有点小钱，有自己不大不小的房子和小车，不愁吃穿。每天都有明确的目标和要做的事，没有什么太大的渴望，也没有迫切的想要过任何东西，生活节奏稍稍有些快，但一切都那么安心妥帖，世界似乎会永远不变。
　　那时他只需担心未来一个月或两个月可能发生的事。
　　一切的转变太突然，他至今不能适应，或完全相信。
　　也许是被欢乐的气氛感染，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那天的诸葛话比平常多了一倍。他少有的开始讲述从前的事。跳跃性极强，颠来倒去。他讲一段，魏延补充一段前因后果，这才让阿斗听得不那么糊涂。
　　“……当时我踩了刹车，那辆摩托却没停，撞坏了我左边的车灯和保险杠，车门也撞凹进去了。那群半大小子居然赖上我让我赔钱。我只好给你父亲打了电话……”
　　“……当时刘先生走不开，让我多带几个人去解决。我带着拆迁协调办全部人马赶过去。当时我们的用车是金杯的基本款，一过去立刻堵了半条街，把那群男孩子围在中间……”
　　诸葛支颌看着魏延和阿斗：“你专会吓唬小孩子……后来那群男孩子请我和魏延吃饭赔罪了结。刘先生也是的，总是这样……”
　　他半感慨半喟叹，唇边有笑，眼中有三分遐思、三分怀念、三分幸福的愉悦，和一分掩饰不住的哀伤。
　　魏延只觉得今夜的诸葛，在柔和的灯光下，肤色益发美好，眉目益发精致温存。
　　他看到他酒杯空了，殷勤的为他斟满。
　　“说实话，如果没有诸葛，公司不会有今天。”魏延转向阿斗，说，“我如果是刘先生，也一定会那样做。”
　　诸葛微笑着摇头，缓慢而姿态优雅。
　　“魏延你说错了，应该说，如果没有刘先生，绝不会有我的今天才是。”他看着阿斗愈长大愈酷似刘备的脸，“是你父亲造就了我，我终生感谢他。”
　　这充满感情的表达让饭桌上的另外两个人各自沉默了片刻，他们都在这简单的词句中窥探到了诸葛极少袒露的内心一角。
　　阿斗突然问：“那我父亲后来结婚的对象……是怎样的？”
　　餐桌上的气氛冷了下来，魏延忍不住看了诸葛一眼。
　　诸葛喝掉半杯酒。
　　“比你父亲年轻三十岁……不，不是贪慕虚荣的那种女人，她和你父亲算是门当户对。不过老少配难有好结果，就是这样。”
　　他虽然回答得很快，却并不愿多提，连眉目间也冷淡了下来。阿斗沉吟片刻，又求援一般看看魏延。魏延会意，兄弟一般亲热的拍了拍诸葛的肩膀。
　　“酒喝得差不多了，我们去……去给刘先生送灯？”

　　这个大年三十，仍旧寒冷而群星隐没，黛色的山峦在夜色中隐隐欲倾。这是阿斗第一次来到刘备的墓碑前。诸葛把他向前推了推，说：“真对不起，我太忙了，这么久才把阿斗带来让你看看。他是个好孩子，你可以放心。”
　　魏延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诸葛和阿斗并排在刘备的墓碑前烧纸。微弱的烛光在风中摇曳，映得二人的身影格外瘦弱且孤独。他突然无比的庆幸，这一次，他没有让诸葛一个人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