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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飞花娇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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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风是清爽干脆的。柳闻虽然天天躺在床上,仍然能闻到被风卷来的花香草翠。陈慧若照顾过的动物会跳进窗口来看望她。她每每抚琴时,山里的动物鸟类会群群的聚在一起,好不快活热闹。
原本柳闻以为那天说了她没灵魂她会难过的。就算不难过也该生气一阵子。没想到她只一句“没关系”就带过了。她本来就不把多数常人烦恼的事情放在心上。她无丝毫争强好胜的心态,自然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她。
他身上的外伤大部份都已痊愈。内伤就是另一回事了。陈慧若有次说过内伤会一直留在他体中,使他无法如常人般来去自由。那天他又大发脾气,把她的瓶瓶罐罐砸翻了一堆。她并没拦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把地上的碎片捡起。
这天他终于能下地了,可双腿却一着地就发软,整个人直往下坠。她去扶他。他伸手把她推开,无奈根本推不动,只好由她扶起一步步往外走。
外面风和日丽,暖暖的太阳直接照到他封闭的心。
“累了吗?”
他摇摇头。他正在琢磨这是什么地方。直到此刻,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
“不累就跟我去湖上划舟吧。”
她屋外有个不小的湖。他被她救出那天就看到了。
她边划边唱。她的歌声由她的内力传到周围的山上。他向周围一看--所有的鸟都痴痴地停在树枝上倾听。
“本是蓝天白云高山碧水,
本是你我同观北极星,
何来苦?何去乐?
何来愁?何去笑?
俏妹妹提着篮子想着谁?
大哥哥你要怎样告诉她?
你们好傻好呆好可爱哦。。。
我们好疼好痛好为难哦。。。
何来苦?何去乐?
何来愁?何去笑?
你们有情有暖有颗心。。。
我们有酒有醉有个梦。。。
何来悲?何必换?
何来情?何时有?
何来你我一番离去归来?
你是春天的红红花朵儿,
我是冬天的飘飘雪花儿,
你来我去你开我化。。。
何来苦?何去乐?
何来愁?何去笑?”
最后的“何去笑?”远远的落在无波的湖面上。柳闻长长的喘了口气。原来整个时候他都不知不觉地憋着气,生怕打扰了她的歌。
“这也是你娘教你的?”
“不是。小时候我听越婆婆唱跟她学的。这是她家乡的小曲。”
他也懒得管越婆婆是谁。陈慧若就有一种力量,能在不自觉时吸引旁边生物的所有注意。她的一切使天下的一切黯然失色。他总以为长期下来会习惯而能视而不见,可是,他突然有一种预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陷入沉思的他低着头面对着水。水中的倒影也在沉思,忽然他脑中一片慌乱。
不!不可能!这。。这是。。。
“镜子!我要镜子!”他疯狂的大叫,同时拼命用双手打击水面。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只是幻觉!
陈慧若居然不吃惊。只是用微带叹息的眼光回答他。
她第一次替在昏迷中的他洗脸时就什么都看到了。只是,她从小在封闭的环境中成长,并没有人管她的容貌是美是丑,她也从没把价值和容貌联想在一起。只是她知道柳闻十分在乎一切,如今又看到他如此悲苦欲绝,自也为他感到难过。
“我这儿的屋里没有。除非去。。。”
他没有听到她的话。他无法接受水中的那个自己。虽然从小他根本谈不上有多么英俊潇洒,但好歹也是个正常人的容颜。如今身子做不了正常人,容颜也变成九分九鬼怪。整个脸因受伤变形。。。鼻子蹋了,嘴唇被刀痕切成数片,皮肤也撕裂的无一块完整的。。。
扑通!他一头栽进水里。。。
她身形如惊鹤冲天般跟着钻进水里。她在海里小岛上长大,水性及佳,不到片刻后就把柳闻提到岸上。
唉!这个柳闻哥哥就是什么事情都当成生生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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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弱的身体被冷水一淋,又是一场大病。
发烧的他不停的迷迷糊糊地道,“别理我!让我去死!下辈子我不会再做这么受罪的人!”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她或许没见过关怀,但也没见过痛苦。
他烧退了醒过来就马上用双手掩面。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长时间看着他时没露出任何不正常的表情。就连他自己看到自己倒影的那一刻都想吐。
陈慧若皓白如玉的手碰到了他的手。
“告诉我,容貌对你来说真得这么重要吗?”
“是又如何?”他恨恨的道。“你没有失去过一切,如何知道其中的滋味?”
“那你答应我以后不准再跳水,我就帮你想办法。”
“哈哈!你当我像你那么好骗。。。”
她摇头一笑,“你说我好骗,可你从未骗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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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她常常带他游山玩水。他不跟其他人接触,也就不是对自己的情况那么敏感。
陈慧若住的地方比他想像的大:一共四间屋子。四间屋子一间是他住的病房,一间是她的闺房,一间是书房,一间是厨房。
他第一天走进她的房间时就看到屋里显得空荡。作为一个‘小姐’,她的‘闺房’里没有镜子,没有胭脂花粉,没有金银首饰,到更像寺里和尚的禅房。
柳闻第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的字画。他这些日子跟陈慧若夜间无聊就学字读书。墙上挂的四行字马上就认出来了。
‘建始初意留妙音,
久安难迁乡间迷,
雨过语止点湘雾,
古声入心伴慧若。’
读过最后两字突然回过头看着似笑非笑的陈慧若,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越发糊涂了。这四行字莫名其妙,但又包含着许多他以前没想过的。。。
“是的。我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
她走到字画前停下。这字画陪着她度过了十三年,可她从没有他现在对它那么着迷。也许个人的命不同吧。
“这是什么?”他还是没忘记问。
“你说呢?”她反问。
字不如普通字画,并非题在画的下角或上角。字跟画仿佛融成一体,难分彼此。可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画里究竟画的是什么。
“陈姑娘,这字画。。。”
她微微的笑,“这是本门的入门武功。你觉得奇怪也是正常的。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走吧。。。在晚就采不到药了。” 说毕拉着他的手出屋,对那绝世的武功竟是懒得多看一眼。
他心中虽有千万个疑问,但他素来不善言辞,又沉默寡言,也就没多说了。。。
倒是陈慧若并未忘记。当天下午两人坐在山坡顶上遥望太阳下山,她一边给他递了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一边说起。
“你很喜欢武功吗?”
“以前是的。”
她点点头。“我不喜欢武功。”
他微感惊讶,“为何?”
“我总觉得那些招式太狠毒了;互相之间何必如此相待。”
她一个没出过家门的小姑娘就这样把整个武林两句话说完了。
他苦笑,“那你为何还练?还把字画挂在墙上?”
她无奈的道,“娘要我练。”
“你总题你娘,你很听她的话是吗?”
“我没有不听的理由。”
在不久前,他柳闻对他外公又何尝不是如此。现在想起,恍如隔世。他简直怀疑,长辈的话一定就是对的吗?
想起墙上那武功他又不禁叹息。自己虽然不能再习武了,能看她演练一便也是一种享受。
“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轻功的。身子轻轻的随着风吹叶飘鸟飞花舞别有一番滋味。”
“那下一次你练,我能不能看?”他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她既然有门派,自然也该防着旁人偷学本门绝技。
“好啊!”她毫无迟疑得道,“你如此爱武功,可以指点一下呢!”
“我不配。”相处久了他也慢慢不隐讳自己的想法了。
她拍拍他肩膀笑道,“不要丧气,慢慢就会了。”
他再一次心里发苦,“你娘也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才不呢!娘说我没好好用心学,把我关在黑屋里不准出门不准吃饭。”她说起这种经验也不以为然。
“那时候我两岁。越婆婆偷偷来看我给我好吃的。我吃着吃着哭了,她就这么告诉我的。她说,‘小小姐,不要丧气,慢慢就会了。’”她学着老仆人说话,语气格外的慈祥动听。太阳落下前都有依依不舍,剩下的光线在她脸上停留着,柳闻的眼光自然也未眨半下。
两岁!他万万没料到她这个独生女的学武过程竟然跟他的没太大区别。难怪她虽对武功兴趣不大,身手仍然如此不凡。
“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们家其他的人?”
“这里是‘建始山庄。’我真正的家在海外岛上,只是现在岛上改变,暂时来这里。我住的地方是后庄的深山里。你想见到人,要去前庄。”
“难道连伺候的人都没一个吗?”
“我不需要。再说,娘不许他们随便和我说话。他们也就一般不来这里。”
柳闻又不禁想到:在这方面还真是同病相怜。
“你呢?你的家在哪儿?”
他摇了摇头,“我是个没家的人。”
陈慧若温和得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都行。”
他叹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奇道,“是吗?我对所有人都一样。你虽没见过我家别人,但见过我其它的病人。我待众生皆如此。”
他无语。她待人平和自然,却也同时令人难以亲近。即使在那时候,他已经隐隐感到她的爱就像连绵不断的白云,无所不在但也无所居定。她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甚至一群人。她的关怀就如同她的人,永远无法实实的被抓住。
几天后,他捧着一大篮花瓣随着她再一次划舟到湖的中心。整个过程里他一直没有低头去看水面。最近他的精神越来越好,走路也不再需要扶持。常常在山野处和陈慧若彻夜奔波都能支撑得下。
此时风劲正急,把一叶小舟吹得摇摇晃晃。陈慧若索性把头发全部披下。她向他眨眨眼,跟着猛把满篮鲜花抛到天空。
柳闻带着吃惊得看到她迅速的随篮子纵上半空。花瓣被风吹得到处乱飞,可风快她更快。纤纤素手忽拍忽拿忽捏,竟然把在如此宽大面级的湖上飘动的花瓣一片片围到双掌之间。她的白影来回窜动,竟然使湖面的水形成浅浅的漩涡。路过湖面的风也渐渐被空气里的漩涡带动,使本已飞远的花瓣再一次被吸进。
柳闻本已看的神魂颠倒,却未料她突然停手收步,落到小舟边缘上。
风未停,舟仍动,人却立在舟边,娇小的身子飘飘如欲乘风至那琼楼玉宇。。。
不知为何,他突然跳起来把她拉回到舟心。她本在慢慢调气回元,在不妨下两人同时跌到舟上。柳闻毕竟体弱,跌的头晕脑花,眼前金星直冒,但却不忘把胸前柔软的身体扶起来。
陈慧若起身时不忘一笑,“如何?”
她头发脸上均沾上了点点水珠,但不是从她把湖水形成波浪的时候,而是从刚刚两人摔下时被小舟激起的水。霎间又把她便成了龙女水仙。
柳闻缓缓的爬起。“轻功上还显了手内功,不易。”
她并无得色,反而平淡得道,“花瓣又轻又软,抓的那瞬间无需顾及用何方式。所以,还算不上最佳轻功内功。”
又轮到他发傻了。自己以前要是有这种轻功,光是逃走都不会被敌人发现。他愈发对陈慧若得‘门派’敬佩不已。她能在追花擒花之时维持优美的姿态,可见她的门派对武学的要求完美高于决斗。多年后有人问他什么是最美的轻功,他会淡淡地回答一句:“湖边飞花娇浪。”
可她接下来说的又让他有些不安。
“花瓣我是练成了。下一步就要开始用钢针了。”
“钢针?”他重重的重复了一遍。“你既然不在乎武功,还是不要练钢针了。”
突然一惊,自己何时从对视人命如草芥到这么婆婆妈妈了?
她无奈笑道,“即使不是特别在乎,也不能违背娘亲。迟早是要练钢针的。。。还有许多其他的呢。。。”
他难以想象要把抛上天空的数百颗针用手指一一接住。武林中有出了名的袖功,专门卷暗器,但那是在使巧劲以外还要有极深的内力方可达成。绝顶轻功的人通常都以躲暗器为傲,很少听过去追暗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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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隔数日会穿上一件较为华贵的衣裳。她说,去前庄的人都要求相貌端严,举止体面。她每次一走,原本有灵气的屋子就突然变得空荡孤单。
晚上两人常常参考陈慧若得各式各样的书籍。她所学甚博,柳闻往往记得连外公琢磨不透的问题她都明白,比如天文之道。
“天上真的写着每个人的命运?”他不怎么相信的望向毫无变化的星星。
“不是的。”
那还观天为何?人都对自己的命运有莫大的兴趣,若非如此,哪来那些被江湖算命先生骗的人?
此时已是深夜,两人坐在门口报膝闲谈。
“闻哥哥,你冷我们就进去。” 尽管他不大理睬,她还是一直叫他‘闻哥哥。’
柳闻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我冷?”
“每个人身上都有散发的热量。你若有内里可以自己调结这个热量。不然,你的存在会被有内力的人察觉。”
又是惊讶。以往只凭脚步声,呼吸声,微小的动态来察觉敌人的来临。如今,她能不用眼不用耳就把一个人的身体状态了解十之七八,实在是。。。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天文不是命运的指点?”
她轻轻叹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你不相信‘命运’一说了?”
“我信,只是。。。”她眼光里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我更信一个人的命运至少有一半是归他自己。不为自己命运结果负责的人,天是不会对他有启示的。”
他不停的追问天文一道。。。也许,他想对自己没有明天的人生做出新的判断。
陈慧若渐渐困了。“闻哥哥,我说得太多了。也该你给我讲个故事了。”
“故事?”他淡淡的道,“我哪有陈姑娘想听的故事。”
“就说。。。说说你小时候爱玩的游戏。”
“我没玩过。”
“那就讲讲你家里的事情。。。什么都行。”
他的心开始隐隐发痛。口气也跟着冷下来。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没家。以后别问了。”
话才刚落她的头已经垂下,整个人靠在门上睡着了。睡前还不忘把小手伸过去握在他手里给他分暖。
一直都是她照顾着他睡下的,如今是柳闻第一次看到她的慵懒睡态。黑夜里她娇小的身子倚在硬硬的木门上。。。他不禁升起一种照顾她,保护她的意念。明知她不怕冷,还是把她抱起来;进屋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他坐在床边,仍然握着她的嫩手。
极轻极轻道,“真儿,你想知道我以前的家是吗?那我就给你讲一个你从来没听过的故事。”
他说完时已经三更。说到后来他自己都记不清说了什么了。他反而越来越想起‘命运’一题。若不是他先落到地狱,又如何能体会天堂?可重生之下到底还意味着什么?他的眼里尽是此刻陈慧若仙子般的笑容,好像有永远做不完的甜梦。
他感觉不到风雨前的平静。他不知外面的天翻地覆。
眼前的一切似乎永久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