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与仁成仁 ...

  •   中临王名尚凝。二十九岁。在位十五年。

      登基前一月,先王处死四名亲兄弟,只因怕他们在自己去后欺新王年幼而生不轨之心。众兄弟中只剩最小的,也就是王叔柏央。

      登基后两年,尚凝结发王后芹美病故。从此后宫再无女人,王后的宫女就像后来的太医被遣送回家。

      中临王宫内本无太监,如今王的身旁只有几个内侍和剑先生。

      后来又多了陈慧若。

      她还是住在祺微府上,每日由祺微亲自送进宫里。祺微虽未再与剑先生发生冲突,但两人见面时从不说话,可见心中的结是太难消除的。有时候陈慧若会感到自己紧紧地夹在这两个相反的人中间,又仿佛被套在一张网中,无法脱身。

      尚凝每日早起晚睡,全心投入处理国事。他眼力不好,夜里常叫陈慧若替他读奏章后替他批章,写旨。他把寿筵上收到的宝物全部卖掉,将银子拨给修路,建桥,还有救济贫穷百姓。他对犯人从轻发落,每数年必赦全国囚犯。他从未拒绝收留任何人,还与温暖友善的态度对待每个人,无论是他身边的侍卫还是刚逃到中临的人。

      仁政。不止在中临史上,还在天下的史上留名。

      其实他真的没有罪,受到‘王者之食’之害的人有罪也只是传说。不过塞夷诸国的人都非常迷信,因此尚凝不愿公布自己病情,也不愿随便露面。

      一日晚间,祺微看到陈慧若捧着一本书专注在读。

      “从来难见你这么出神。”

      陈慧若放下书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本《正经》上所记载之武功与我所习十分融洽,甚至可以说是为了让我内功更精而写。。。可我却从未听说过,更未能料到书中记载的种种奇妙练功法门。”

      祺微笑道,“山外有山,这句话对我这个爱跑的人早就不是什么奇事了。姑娘自幼足不出户。。。”

      陈慧若又一次陷入沉思。母亲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而母亲总是催自己练好武功,为何不传自己这些诀窍?

      自从那天起她与剑先生常常切磋《正经》上功夫,两人均获益不少。剑先生剑法自成一派,只攻不守,死中求生,堪称一绝。陈慧若学了他自创的剑术,不禁越发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剑师敬佩,而剑先生从她解释《正经》中也寻到弥补自己内功破绽之处,也慢慢开始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

      一年匆匆过去,尚凝头脑虽还清醒,但精力已大不如前,躺在床上的时间渐渐拉长,让群臣忧心忡忡。王没有子女,没有兄弟姐妹,王室中只有个王叔柏央。一年间柏央入宫几次,尚凝面对王叔,不好不见,便由陈慧若扶着下床召见。柏央眼见侄儿命不长久,早已暗中做自己打算,设法联络朝中重臣。

      中临王位继承并非父死子承,兄死弟承,而是由先王临终前指定继承人。若王指定姐夫或岳父,儿子万万不可违抗。若王死前未能定下继承人,便由群臣从王室内推选新王。凡是王室之人,都有可能继承王位。

      原本安闲的日子就在陈慧若来到临天城一年时忽然结束了。

      那正是洒梦节。

      陈慧若从宫中乘车出来,见到来接她的祺微时突然飞出车门拉着他一同逛街与民同乐。从宫门台阶下跑时遇到冀北,正好当夜他不值夜,便邀他一同前往。一年下来与他常见面,发现他除了在办正事时严肃,脱下侍卫服跟没长大的孩子也差不多。

      冀北向来爽快,不料这时尴尬的搓搓手,竟然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祺微含笑,“我听先前总管说今夜必去看放鞭炮,还说要跟侍卫们痛痛快快喝洒梦酒,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冀北最受不得激,连连摆手道,“我当然要去,但不是。。。不是。。。”

      “不是跟我们去?” 陈慧若替他说了。

      “嗯。。。这个。。。”

      “我知道,你约了其他侍卫兄弟,但现在还早,你先跟我们去街上转一转也来得及。祺微知道城里几个酒楼,我们一起去买酒,岂不甚好?”

      冀北急得差点要跺脚,只盼祺微来给他解围,不料祺微一声不发,永远还是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神医姑娘,你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吧?” 冀北终于忍不住了。

      “是啊。。。”

      冀北至今不敢直视她绝美容颜,喃喃道,“其实大家都知道。。。你跟祺微公子是一对儿。。。迟早都要。。。就连王都说要替你们办。。。哎呀!你瞧我张嘴。。。” 他绝非爱传闲言闲语的人,只是上月祺微带陈慧若离京去自己封地走了十天,回来后王不但没有怪罪,还慈和的问陈慧若玩得怎样。

      当时王还说,“祺微一家都是好眼光。。。封地是先王让他父亲自己挑的。寡人刚登基后曾带着王后去过。当时寡人对石玉天湖最喜爱,尤其是湖中那个小岛。祺微曾欲将湖转送寡人,但王后却笑着说,‘这是我国最美丽的一块地,也是送给情人最好的礼物,王怎可夺臣子之物。。。’”

      自从那次,朝中早已传开两人关系亲密。祺微久不上朝,冀北也不敢肯定他是否也有耳闻。

      陈慧若微微发怔,祺微却闲闲道,“你不想去就算了。陈姑娘,我们走吧。”

      冀北如获重释,头也不回的奔下台阶。

      不知为何,陈慧若感到头忽然一晕,竟然差点站不稳。上一次头晕。。。那时自己在烟骨洞,和柳闻理书。

      “他说的是真的吗?”

      祺微面不改色,“你问哪一句?” 他也够沉得住气。

      “王要为我们办的事?”

      “我是王的臣子,王要怎样我不能议论。。。再说我也不知道,天天陪着王的又不是我。” 后面一句自然是指剑先生。

      “那你自己怎么想?” 她或许没有察觉,自己的口气已经急起来。

      “没想过。王要我怎样我自然– ” 还没说完冷不防陈慧若突然抓住他双手。

      “王说过这种人没灵魂!你既然是人,为何不会替自己着想?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祺微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这样,一时惊呆了。那个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的小姑娘已经渐渐变了。也许是她长大了。

      他反手紧紧抓住她的手,“你说的不错。你问我怎么想?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早就把你当成最亲的人-我当然愿意娶你。”

      他虽也会点武功,但所习不深,自然不会明白练那本《正经》的效果。

      陈慧若话一出口也是大吃一惊。从小母亲是怎样教自己一心向天道,为何最近自己又是头晕又是这么容易冲动?

      祺微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我言尽于此。却不知你- ”

      两人一阵对话都是全神贯注,这时才看到野允领着大批侍卫和不少大臣匆匆忙忙的跑到宫门前。祺微一看众人脸色沉重,已知必有什么大事发生,放开陈慧若双手,低声道,“你快去告诉王:丞相他们有要事。”

      她回到宫内,只见尚凝正与剑先生对弈,见她进来,未等她开口,尚凝投下手中余棋,“果然如先生昔日所言。”

      剑先生收起棋盘,“王应召见他们。”

      尚凝让陈慧若扶他上王轿,一路出寝宫到南延宫。群臣早已等候多时,见王终于肯出面,心下稍感安慰。

      “丞相,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尚凝在轿中颠了一阵已经感到虚弱。

      “边境有报,曜王亲率五万精兵正朝我国而来。今日曜使进我临天城,态度傲慢,车过之处竟然撞到四人,其中三人乃老幼。”

      “王,请让臣等领军前去会会目中无人的曜人!” 老将军宏常主动请战。

      “至少要让曜使知道我们是不可欺负的!” 殿上众臣愤愤不平。

      尚凝举手,“不要说这些了。丞相,你代寡人妥善招待曜使,告诉他寡人近日身体有恙就不接见他了。太宰,你不要让曜使入城的事惊动百姓,如有受害者,你代寡人去安抚他们。” 越是这种时候,他体谅百姓之心越是明显。

      “臣遵命。” 郑沪温家定齐声应道。

      尚凝转向临天城太守夷宁,“曜使带来何话?”

      夷宁站出来,“他传达曜王的话,约王本月二十日月圆夜在臼城外扎营会猎。”

      陈慧若印象中的尚凝是脆弱的,可如今见他丝毫不慌,镇定且从容,就连平日手抖的症状都消失了,完全露出一个王者的风范,让人敬仰。

      “是这样。。。那你告诉他,臼城外寡人必与他相会。”

      他此言一出,众人失色,夷宁也没有应声领命。

      祺微也站在群臣中,只是这种时候一向很少有他说话的余地,他唯有向陈慧若望去。

      陈慧若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王若长途跋涉,必有性命之危。” 她这句话绝非夸张–尚凝除皮肉腐烂外,心脏也极弱,经不起任何激烈举动,更何况长途跋涉外还是去打猎。

      尚凝淡然笑了,“你是寡人的医生。寡人问你,可否愿与寡人同行去会曜王?”

      从郑沪以下群臣一起跪下,惊呼道“王!”

      剑先生消瘦的身影在南延宫门前出现。

      陈慧若带着钦佩与无奈的眼神看着尚凝,第一次感受到身为王者的苦,终于说道,“我愿意。”
      -----------

      “曜王是来兴师问罪的。” 祺微肯定的道。陈慧若还没回府他已经让人把她的包袱准备好了。这次随行的朝臣名单已经拟好,他也不奇怪自己不在其列。

      陈慧若静静听他讲了一番曜国情况,忽然道,“其实你的经验比他们都丰富。你对政事如此了解,又颇有自己的见解,为何在朝中却不得重用?王若用你治国,肯定能造福百姓。”

      祺微不以为然道,“你在王身边是看见的–王最器重的不是丞相,不是太宰,不是大将军,而是剑先生。我本闲人一个,也不在乎这些。这样也好,若让我和剑先生同朝为臣一起议事,那可难了。”

      陈慧若没再说下去,换个话题道,“兴师问罪难道为了王收留了他国的人?可那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才来,难道– ”

      “这并不奇怪。一年过去了。。。他是有备而来。”

      他们在宫外议论此事,宫内也同样有人关心。

      “先生首次对寡人的决断没有意见。”

      “我的话一年前已经说了。” 剑先生冷淡的口气不改。他曾说留下那些人会惹祸上身,也曾极力主张将那些人擒下送还给曜王。

      “莫非先生以为我国弱到不堪一击?”

      剑先生缓缓抽出桌上为尚凝此行准备的王者之剑。剑一出柄被他伸指轻弹,颤动不休,回音为死沉沉的寝宫添了一份生机。

      “好剑。” 随即把剑放回,冷冷道,“剑的本质是好是坏,也要看它是否有足够的底气。如果有,它颤动时所发的回音会连绵不断,长久不衰。”

      尚凝虽疲惫但还是用心的听着,这时叹道,“寡人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曜王敢如此嚣张,背后必有人为他撑着底气。”

      剑先生目不离剑,“王莫忘记我是从哪里来的。”
      ---------------

      中临国并不大,王驾一路慢行,去臼城也不过七日。

      尚凝躺在车中,闭目养神,往事却不断涌上心头。

      剑先生来到自己身边,是在自己发现中了‘王者之食’之后。那时自己没有张扬,却难免对自己的安危多了几分留心。那时听说国内来了一名高手,便不惜亲自出面请他做自己的随从。本来只是个武士,却在交谈中发现他有不凡的智慧,几年下来反而更把他视为谋士。

      可是每当午夜梦回,总是对他有难言的好奇。

      一个真正的高手对物质的东西是没有兴趣的。剑先生不爱才不好色。。。生性寡淡,倒也与自己十分相似。至于权势,多年的观察终于让他相信他没有这方面的野心。若不是自己问他,他是从不开口的。而他提出的意见,常常惹来朝中人的不满,在朝中不喜欢他的人远远胜过欣赏他的人。像他这种人,如果不是自己信任他,官场上他那过于追求完美的作风是行不通的。

      可是他的过去。。。尚凝相信–没有人不会对一个从明斯来得人不感兴趣的。

      小时候,他就听人说–那是一个魔鬼化身的民族。他们不允许商人使臣或是任何外籍人进入他们国境。唯一的例外就是奴隶-因为他们是永远无法离开的。

      剑先生不是奴隶,因为他身上没有奴隶的标记。
      ---------

      曜王王营。

      曜王宥年过六旬,满脸白发白须,相貌威武,眼神狡猾。他身后无不是曜国内善战的将军勇士,个个手握长矛大刀。

      来时,尚凝几乎是由四名随从抬上马背的。他与曜王并马同行,对四周所见只是淡淡一笑。

      “中临王以为寡人这些军马如何?”

      “曜国兵强马壮,寡人自幼便知。”

      曜王朗声大笑,两人同入帐内,尚凝只见坐上有塞夷诸国的使臣。

      “今日寡人把他们都请来,一来我们虽都是邻居,却很少有相聚之时,二来也为了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有人误会寡人办事不公。”

      “甚好。” 尚凝向众人微微点头,就算见过了。

      曜王坐到主人之位,举杯道,“来来来,难得今日有幸,寡人敬各位一杯。寡人素来好武,这是我国的神兽舞,顺便为各位助兴!” 双手一拍,帐外立刻走进十五名大汉,个个赤着上身,头戴犀牛角,腰系虎皮带。最奇的是,他们手中各握一条活蛇,随着人的身子摆动与鼓声而动。

      尚凝闻到蛇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忍不住一阵恶心,与袖掩嘴,轻轻咳嗽。在他眼里,曜国这个神兽舞虽然精彩,却远不如洒梦舞洒脱安逸。更何况中间透着太多的邪气与杀气。

      双眼微闭间,一条蛇头已经伸到面前。。。尖尖的牙齿明显可见。。。

      帐内众人只见寒光一闪,蛇头已落地。

      由于动作太快,鲜血并未溅到尚凝身上,反而撒到握蛇舞者腿上。

      帐内人人动容,就连曜王也是神色一黯,随即又恢复正常。此舞乃是他花了不少力气让人编排,专门为了给尚凝来个下马威。如今他不但没被吓倒,反而被他的手下斩下蛇头。。。

      从来没有人见过剑先生的剑。更无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出剑的。

      尚凝情知塞夷诸国与中临不同–他们不讲究多少礼数,只是佩服勇者。果然不出所料,在场众使臣皆露出佩服神色。

      帐内只有一人露出不屑之色,嘴角挂着冷笑。

      那就是坐在曜王身旁的银衣人,也是没有被介绍的人。

      “好本事啊。。。敢问先生武功来自何处?” 他一开口便尽显傲慢,连曜王也有所不及。

      剑先生对他毫不理睬,站在尚凝身后一动不动。

      曜王看了银衣人一眼,略带不快的咳嗽一声向尚凝道,“中临王手下原来都是这样的。难怪寡人的使臣回来告诉寡人你们不肯归还我国之人。”

      尚凝缓缓道,“曜王误会了。贵国人若愿回国,绝无人会拦阻。”

      曜王白眉一扬,“寡人劝中临王尽快将他们归回,莫要再插手我国之事,否则后果将是你们永远的遗憾。”

      尚凝平静的道,“中临最大的遗憾只是不能给来投奔她的人一个家。至于无可避免的战争。。。那时死人是双方的,我们也不会感到有什么遗憾。”

      曜王没想到他会软硬不吃,正琢磨下一步该如何时,忽见帐内挂着的弓箭,当下点头道,“不错。寡人也不想看到战争,不如我们来定个盟约–在你我终身不得起战。”

      尚凝淡淡道,“寡人感激曜王美意,自当立约。”

      “好!来人,取来寡人铁弓!” 指着帐外挂在架子上一张羊皮地图道,“你我各射一箭在图上臼城,以示永不踏入边境一步诚意。”

      他此言一出,中临来到的人皆大怒 –尚凝走路都困难无比,如何能拉弓射箭,何况是到帐外那么远?这分明是羞辱,可塞夷诸国只敬重勇士,如果尚凝示弱,从此中临将无法在诸国中立足–曜国纵然要侵犯,也不会有人同情。

      银衣人双目一直不离剑先生,这时听曜王义番话说完,随即接口道,“先生不会想替你主人代劳吧?”

      尚凝转向他,“这位就是明斯来的吧?寡人虽无贵国君王的神勇,但一把弓还是拉得动的。”

      曜王不再多说,长袖拢起,一箭射出正中图上臼城黑点。

      尚凝接过他手中铁弓,瞄准黑点一射,在众人惊讶之下竟然同样射在黑点上,还把曜王的箭劈成两半。

      众人喝彩中,曜王脸色铁青,想勉强笑都笑不出来。

      银衣人双目变窄,他一直关注剑先生一举一动,可以肯定他没有出手帮助尚凝。

      临出帐前来到尚凝身前,冷冷道,“中临殿下,请代我向你身后的那位先生传话 –明斯对待叛徒可没有曜国的宽容,下次再见。。。自会有人来招待他。” 随即第一个头也不回的出帐,丝毫未把两国国君与各国使臣放在心上。

      曜王宥送走众人后,一名将军入帐。

      “明斯使臣已经离去。” 这个人真够傲慢的,居然不辞而别。

      曜王双眉紧锁,“可有留下什么?”

      将军呈上字条:中临王此去将永不能下床。何时举兵,可告我。
      ------------
      臼城。

      剑先生陈慧若各伸双掌分别按在尚凝前胸后背。两人已经运功超过三个时辰,只希望尚凝能缓过一口气,不然一切就完了。。。

      剑先生先收功,沉声道,“够了。他能在一日后醒来便有活下去的机会。”

      陈慧若情知他所言不假,当下也把手掌从尚凝背后撤开。

      窗外几个信鸽来回飞旋,陈慧若抬头便认出是祺微府上养的。她与剑先生在密室中用《正经》上记载的法门为尚凝治疗,已有三日。而祺微的信也是一日一封。

      “现在朝中定有不少奏章侯着,你我可轮流在此守候。” 剑先生把尚凝抬到床上。

      陈慧若点头 –尚凝从来都让自己阅奏章,甚至先让自己把奏章分类后在交给他。如今他醒来后一定会先问朝事,自己也可捡重要的告诉他。

      她走后,剑先生看着祺微的鸽子,目中透出杀气。随即长叹一声,闭目入定。
      --------

      半夜。

      “先生,寡人睡了很久了?” 若非剑先生功力深厚,肯定听不清楚尚凝说了什么。

      “是第四日。”

      “唉!” 尚凝感觉到陈慧若不在,回想到在曜王帐内,自己拉弓前身后扮成侍卫的陈慧若把手放到自己背后要穴片刻。

      “寡人不懂武功,但她内力能持续如此之久,恐怕。。。先生也没想到吧。。。”

      剑先生双眉微微一扬,“她的资质本就是万人挑一的,只是一直受着某种限制。自从她练《正经》后,功力突飞猛进–将来究竟能达到何等程度,我也无法断定。”

      “那也是先生之功。。。寡人仰仗先生太多了。。。” 说着又咳嗽起来。

      剑先生喂他喝下几口清水,对他刚才的话却似乎没听到,“王是否欲闻国事?”

      尚凝喘息一阵,肯定的道,“不用了。是寡人该考虑后事的时候了。”

      剑先生表情不变,“不知王有何吩咐?”

      “寡人还想听。。。听先生的。寡人归天前。。。该做哪些。。。?”

      “王叔柏央在国内蠢蠢欲动,已非一日-王应速斩之。” 剑先生想都没想就直接说出。

      尚凝微微苦笑,“此事非同小可,寡人还需考虑。寡人的意思是–寡人若突然离去,朝中不可陷入混乱。朝中何人可托付,一直是寡人记挂的。丞相太宰他们毕竟年事已高,寡人也不希望他们终生为国操劳。。。所以在寡人还活着的时候想提拔一些新人。。。先生意下如何?”

      “王所言有理。” 剑先生从来都是这样–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多说半句。

      “武将中寡人看好冀北和夷宁。他们都是忠心耿耿。。。虽然尚欠缺经验,但只要寡人给机会,他们必可成将才。”

      剑先生一向是更支持野允的–但对此事他并不过于在意,也没说什么。

      尚凝顿了顿,继续道,“文臣中寡人一直欣赏祺微。现在想封他为上大夫,与丞相太宰同理国事,先生以为如何?”

      “我对祺微的看法,王应该清楚。”

      尚凝说了一阵话,渐感精神不济,微带疲劳道,“寡人即将归去。。。先生就不能放下私人恩怨片刻吗?”

      “王教训的对。论才华,祺微却可担任。可惜他素来在外时间多在国内时间少,且从未身在要职,为国真正立功。王若一定要启用他,必先肯定他对王是忠心的。”

      尚凝沉吟,“先生所言正是寡人所想。却不知先生可有法探出祺微是否忠心?”

      剑先生首次露出凝重神色,对着尚凝耳旁轻言数句。

      尚凝甚感不忍,“不可。当年他送寡人石玉天湖寡人尚且未收,如今怎可夺他- ”

      剑先生木然道,“王刚才才说‘放下私人恩怨。’我不过一介武夫,尚且能看破,祺微即将身居要职,掌管国家安危,又怎可拘泥于私情?”

      尚凝把头转到床里面,“那这件事就交给先生亲自去办吧。这几日就由陈姑娘照料寡人即可。”

      “是。” 多日来剑先生首次感到一丝欣慰。
      ---------------

      祺微读了野允送来的王旨,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种事情,尚凝是想不出来的。即使他能,以他仁慈的性格,他也万万不会真正做的。

      又是剑先生。

      “臣领旨谢恩。” 他规规矩矩的拜下,收下上大夫印与朝服。

      野允难掩兴灾乐祸的表情,含笑道,“就这些?上大夫没有别的话要说?”

      祺微坦然一笑,“臣恭贺王。当然,王既然让我主持大典,我自会尽心尽力。恭贺的话,到时我一定会当着王再说的。”

      目送野允离去,手中的王旨落到地上。

      是恨吗?他苦笑摇头。

      难道该感激?
      -------------

      陈慧若借着微弱的灯光向尚凝望去,只见他双手双腿几乎比以前少了一半的重量。脸上更是惨不忍睹,难辨是人是鬼。

      王道。王者之食。对仁者也是如此惩罚吗?

      每次她看到他,她心里会想起叶伴尘《沉浮虚秋记》里《善恶篇》中一段‘天无对恶者宽恕时,却有待仁者不公时。’

      “是陈姑娘吗?” 尚凝语气中透着罕有的急迫感。即使对着剑先生,他也从未流露出这种神态。

      “是我。” 说着点亮了屋内几盏灯,把尚凝床上帘子卷起来。

      尚凝看着她,“也只有你和先生敢对着寡人这副面孔而不避开目光。” 随即叹道,“当然,如果王后还在,她也不会嫌弃寡人的。寡人这几日每一合眼便见到她含怨问寡人为何还不去找她。。。” 痛苦道,“寡人何尝不想早日与她相会,可惜身为王者,不能不为臣民多着想。”

      陈慧若柔声道,“王是仁君。其实天下不为臣民着想的君王也很多。”

      尚凝苦笑道,“寡人知道。。。没有人比寡人更清楚了。。。” 接着正色道,“寡人找你,是因为有事相求。寡人现在不亲自告诉你,过几天你也会听外人说起的。。。”

      陈慧若想都不想,“我乐意为王去做任何事。”

      “不要答应得太早了。。。寡人不须你为寡人做什么。。。只希望你能看在中临百姓曾善待你的份上委屈一下。”

      紧紧拉着她的衣袖,“你弯下来,听寡人讲一段往事。”

      她依言将耳朵放在他嘴边,只听他断断续续道,“你是从秋国来的,应该听说过玄雪朝吧?”

      她有些吃惊 –她怎会不知玄雪朝?自己家和玄雪朝有很深的渊源,只是自己不明细节而已。

      “那是一个传奇的时代。据说创玄雪朝的人是来自‘灯族。’他们的君王虽性格各有不同,但爱民之心却从未失去。可是他们的辉煌也引来嫉妒,最后还是难逃被出卖下场。”

      “王对我国历史的确很了解。”
      尚凝凄然一笑,“是吗?你且听我说下去。取代玄雪朝的人不止出卖旧主,还是残暴之极的人。他死后,他的儿子比他更残忍无道–他大兴土木,为自己建造‘通天宫殿’和‘入地陵墓’,害死太多无辜。他被刺杀后,他的弟弟继位,还没过多久就被秋崇日他们推翻。这个叫康帝的皇帝和他的妹妹凤来公主侥幸由一名将士保护逃出神封城。途中康帝又和凤来公主失散,从此了无音讯。经过三年流浪生活,他终于在奄奄一息时来到这里。”

      央熙朝的后人。

      “这里本与塞夷诸国现在毫无分别,只有几个零散的部落。康帝来到这里时身边已经不剩一个亲人。他被当地土人救活,对己家以前所作所为深感悔痛,便从此发誓要造福于人。他把祖国文化带给当地人,并教他们怎样农耕,怎样制药。经过三十年,他的仁德终于感化这些人,于是各个部落推选他为王,建立中临国。”

      陈慧若为他揉胸口顺气,他感激的道,“你初来时寡人并未感到。。。原来你也是个善良的人。芹美如果见到你,也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康帝改名换姓,希望脱离自己的过去。他临死前却不忘叮嘱子孙要永远记住央熙朝的教训。他还说–我朝对国家造成伤害太大,秋朝未必能弥补。从祺微回来所言,看来他所言不错。”

      “芹美离寡人去后,寡人万念俱灰,沉落了很长时间。先祖康帝说我们中临王室是罪人之后,要时时刻刻把臣民安危放在自己需要前面。。。是为了赎罪。可寡人登基前父王却残忍的处死了四位没有罪的王叔,可见又一次激怒上天。当时寡人知道中了‘王者之食,’又正当王后新亡,只觉是上天在惩罚自己,便默默的承受这一切,不愿求医。”

      说到此自嘲一笑,“可是真到自己面对死亡时,寡人反而无法如此洒脱了。顾虑太多,这才有求于你。

      先生劝寡人处死王叔柏央,可寡人不会这么做。尽管寡人不会改变对他的主意,可身为王者,有疑心是难免的。寡人也不得不做好准备。”

      陈慧若见过柏央数次,对尚凝的想法并不奇怪。

      “王担心王叔,朝中众臣也有很多有同感。” 她读过奏章,对此事颇为了解。

      尚凝对她又是宠爱又是无奈,闭目长叹道,“你以为寡人最担心的人是王叔?”
      -------------

      千里之外秋国南方稽城。

      林夕映是唯一来送他的,也是唯一知道他要去哪里的。

      知道那个祺微是中临人后,柳闻出奇的冷静。

      他想起孙礼云送他的那张地图。

      他没有马上动身,而是先交待好教中诸事。

      他不是骑千里马,而是坐车。

      还随身带着足以让任何人昏倒的银子。

      “回去吧-你不会也像一般人非要哭一场才道别吧?”

      林夕映摇头笑道,“当然不会。师父一路走好。”

      看着她身影,柳闻也笑了。其实他最不担心的就是她,因为她是他见过最坚强的人。诚诚已经交给余三和她师父照顾,他也不担心。

      只是已经有一年多没听到义父墨弃先生的消息了。这个老狐狸就像消失了,连冥客派出几次都探不到他的音讯。

      他拍拍林夕映肩膀,“你也一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