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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百曳·如死灰 ...

  •   方萧西蹲下来,将新鲜的花束插入瓷瓶:“妈妈,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丁隐,我带他来看你了。”
      丁隐给杨典上香,又按照美几里的习俗供了几碟点心,默立一旁:“阿姨,您放心把西西交给我,我会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方萧西手摸着照片,自言自语:“妈妈,今年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百曳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你在这里冷不冷?新修的墓园特别美,种满了不谢的千日红,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所以我自作主张把你迁到这里,你应该不会怪我吧。姨妈说前几天整理出你年轻时穿过的两条裙子,一点都没褪色,还是那样新,等春天到了,我穿给你看看好不好?”

      天空阴沉,滚雷闷响,似在酝酿一场大雨。
      “走吧,要下雨了。”
      丁隐要拉她起来,方萧西却将身子靠上墓碑,像依偎在母亲怀中一样:“妈妈,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雨淅淅沥沥落下,丁隐脱下衣服罩在她身上:“西西,回家吧。”
      方萧西不愿意起来,眼睫垂着,眼底泛着泪光,轻声说了句什么。

      丁隐蹲下来凑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我没有家了”。
      他是独生子,父母健在,一家和乐,无法感同身受失去亲人的痛苦,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干瘪,只好默默陪她淋雨。

      这场雨来去迅速,太阳很快冒头,云开雾散,方萧西擦掉脸上的雨水,望着远处姹紫嫣红的花海:“丁隐,十月份我们在意明园吃饭,和一群基地工作人员搭桌,其中一个最后来的,穿淡蓝色制服,还记得吗?”

      丁隐记忆犹新,点头:“记得,叫程见舟,话不多。”
      他奇怪:“他怎么了?”
      “他是我哥哥。”

      丁隐震惊地张了张唇,仿佛没听清,问道:“你哥哥?”
      方萧西点点头。

      丁隐记性算不上好,学生时代背课文总是倒数。
      工作后接触不少甲方,合作期间关系可以好到跟亲兄弟似的,项目结束,转眼就能把人忘得一干二净,更别说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但他偏偏记住了程见舟。
      ——和自己年岁相当,相貌极好,却不怎么好相处的一个人。

      他心里腾起一股异样,看着方萧西。
      她低着头,两颊线条流畅地收拢,下巴尖而窄,纤长的,有笔锋的乌眉压着薄白眼皮,把面容无端衬的清冷疏离。

      除了小巧挺翘的鼻头和卷睫毛,她的五官其实并不柔软,但因为总是笑着,或者生气,鲜眉亮眼,很多时候他察觉不到。

      现在她安静地垂着眼,眉心微蹙,满腹心事一样,和记忆中那个低头喝酒的男人身影重叠。
      居然是那么的契合。

      丁隐终于明白他这样的烂记性,为什么能记住两个月前萍水相逢的程见舟——他和西西长得像,某种角度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的像。

      他疑惑不解:“既然是兄妹,怎么见了面你们装不认识?”

      “我们,我们不是亲的。”
      方萧西顿了顿,说:“我爸爸去世得早,我妈妈很早就改嫁……说改嫁也不对,因为她和程徊南根本就没有结婚,只是同居了好多年。程徊南在医学界大名鼎鼎,也善于攀关系,结交了桐沙很多有权有势的人物,人人都尊敬他、惧怕他,可他整个人都烂透了,干了很多坏事,害了很多人,是我妈妈隐忍多年,收集他的罪证,历经千辛万苦才把他送入监狱。”

      丁隐对程徊南这个名字不陌生。
      这是一场学术界和医疗界反贪反权色交易的大案,当时各派系报业竞相报道,在国内外引起的反响不亚于一场地震,他当然有所耳闻。

      这么多年过去,他印象最深的不是程徊南如何挪用科研资金巧立名目敛财,也不是和多方利益缠夹不清的学术腐败,而是把某位护士逼成抑郁症跳楼,还在一份泄漏的录音中与友人轻描淡写地评价——我就和她玩玩,死了就死了,省去我一桩麻烦事。
      就是这样一个人渣。

      丁隐缓缓开口:“因为你妈妈的举报,你们才形同陌路了,是吗?”
      花瓶里,一支红雪菊格外出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方萧西垂下眼睫,伸手抚弄那团如血的红色:“算是吧。”

      她记得是在大一上半学期期末,那年冬天极端天气频发,连鹤玉这座南方城市都下起鹅毛大雪,学校一片素白。
      她泡在图书馆复习备考,突然收到潘多一条消息,说在医院看见穿着病号服的杨典了,问什么情况,是不是病了。

      她焦急地给杨典打电话,杨典却笑着安慰她没事,是潘多看错了。
      她不放心,请了假匆匆从学校赶回桐沙。

      等到了裕一医,杨典却并不在病房。
      问遍护士站,一位刚巡房回来的护士说,她和一位前来探望的年轻男人去顶楼谈事情了。

      方萧西乘电梯到二十二楼,没找到人,却见天台的门半掩着。
      那天风很大,杨典的声音从门缝断续传出,听不真切。她快步上楼梯,轻轻推开门。

      杨典穿着单薄病服,站在天台边缘。
      她嘴唇冻得苍白,扯开一个笑容,轻轻说了一句话。

      那是方萧西最后一次见杨典。
      风声呼啸,她甚至没听清杨典说了什么,只记得她突然面露惊恐,人突然往后仰倒,消失在寂寥夜色中。

      只剩下程见舟一个人。
      而他缓缓收回手,转过头来,愣住了。

      方萧西尖叫一声冲过去,被程见舟拦住了。
      她铆足了劲挣扎,像疯了一样踢打他,手伸出去乱抓乱挠,一心想留住什么,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缕头发丝。

      可是程见舟死死拽住她,没有给她机会。
      她张着嘴,大恸之下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眼泪簌簌滚落,无声地喊着妈妈,一遍又一遍。

      随着“砰”一声,尘埃落定。
      二十二楼的高度,一切都无可挽回。

      开窗声、尖叫声、跑动声、推车声遥遥传进耳朵,乱成一锅粥。
      眼前一片模糊,她终于耗尽所有力气,不动了,泪眼迷蒙地仰头:“程见舟,你把我妈妈推下去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见舟抿着嘴,喉结耸动,却只是看着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的脸被她抓破相了,最深的一道伤在眉骨上,血顺着眼梢流下来,夜色里显得面色狰狞。

      她突然觉得他陌生得可怕,放软语气说:“我要下去,我妈妈一定还有救,我要带妈妈去看医生。抢救要家属签字的,程见舟你让我下去。”

      他终于松开手。

      方萧西后退两步,突然箭步冲向天台口。
      程见舟很快反应过来,追上她,扣住她胳膊拉回来,几乎是拖着往回走。

      方萧西边骂边用脚踹他,他不为所动。
      于是她张嘴狠狠咬住他虎口,像一头发疯的狼,牙齿深刺进皮肤,几乎要咬下半块肉来。

      程见舟吃痛,力道短暂松弛,她咽下腥甜的血,奋力挣脱,继续跑向天台边缘。
      情急之下跑偏了,跑到有防护栏那一侧。

      程见舟脚步声近在咫尺,来不及了,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直接攀上护栏,翻过去就可以解脱了,翻过去就可以跟妈妈团聚了……
      可还是晚了一步,脚踝猝然被人抓住,一股巨大的下坠力把她拽倒。

      她仰面摔下来,后脑勺重重磕到水泥地上,钻心刺骨的疼,正要挣扎起来,程见舟已经把她死死按住了。

      “方萧西,你给我听好!”
      他骑在她身上,伸手扳正她下颌,手指用了狠劲,不让她再有咬人的机会,凶神恶煞,咬牙切齿地说,“是,我是把她推下去了,你妈妈把我爸害成这样,把我家名声搞成这样,她死有余辜。你想要下去陪她,想让她黄泉之下有个伴,做梦!我告诉你,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好事!”

      方萧西终于不动了,躺在冰冷地面上,像一条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灵魂从这副躯壳里钻出来,飘到上空,麻木看着这一切。

      程见舟的脸近在咫尺,热气、汗气和粗重的喘息喷洒下来,烫在她脸上,很快被风卷走。

      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就认识,朝夕相处,喊了二十多年的哥哥,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他的模样。
      哄人时垂着眼,低声下气喊她西西宝贝,怜爱地吻她额头;使坏时双手插兜倚着墙,嘴角勾着讥讽的笑,骂她白痴。

      有时候惹他不高兴了,讲话不那么好听,也不爱搭理人,但是只要她比他更沉得住气,冷战到后面总是他先低头,擦肩而过时一把拉过她,揉着她的脸恶声恶气说,你怎么比我脾气还大啊……
      说完自己就笑了,哥哥给你赔罪吧,你再不说话就变哑巴了知不知道?哑巴还怎么当老师?还不说,我挠你痒痒了啊。

      明明对潘多他们总是冷言冷语,来鹤玉看她时,待她朋友和同学却出奇的客气耐心。
      但凡寄什么东西来学校,她室友一定会有份一模一样的。

      何霏和程见舟加上联系方式,天天念叨,方萧西我被你骗了好多年,你哥哥明明就是个大善人,大好人啊!人真温柔,真大方,真好说话!

      眼前还是那张蛊人心神的脸,那样好看漂亮的脸,可他眼神是黕黑的,狠戾的,决然的。
      钩月映在他漆黑紧缩的瞳中,如一柄利刃,随目光刺下来,刺得人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她翕动嘴唇,喉咙干涩到讲不出一个字,只能在泪眼朦胧中微声呜咽,其实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能这么狠心,妈妈这样喜欢你,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可是有些话不需要问出口,答案显而易见。
      程见舟已经失去母亲,而程徊南又刚被判死刑,他也要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的人,当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和妈妈的情分,在血缘铸成的亲情面前根本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方萧西没有参加杨典葬礼,甚至在她出事第二天就回到鹤玉,三点一线,全身心投入到期末考复习中。

      杨眉来学校探望过一次,抱着她痛哭流涕。
      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甚至反过来安慰姨妈。

      杨眉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她:“西西,你哭一哭吧。”
      她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哭,我有什么好哭的。”
      杨眉还想要说什么,几度张口,最终只是把她搂入怀中,摇头叹息。

      直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她坐在宿舍阳台上,抱着笔记本上网查文献。
      一条新闻弹窗倏然跳出,几乎占据整面屏幕。标题写着“女子”、“坠楼”、“死亡”、“惨状”等血淋淋的字眼,下面配有照片框,一张张轮换。

      她死死盯着屏幕,每张照片的场景都熟悉到刻心入肺。住院楼前那滩血渍不断扩大、延伸,变成幽不见底的漩涡,将她拖拽进去。
      一股巨大的,排山倒海的哀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击倒。

      杨典已经死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全心全意爱着她的人,从她出生起就照顾她、呵护她的人,死了。
      她再也没有妈妈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冷得浑身哆嗦。
      方萧西想要关掉页面,可手抖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怎么也点不动那个叉。

      那天舍友参加完社团活动回来,发现方萧西蜷缩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吓得赶紧把辅导员请过来。
      辅导员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碰也不是,哄也不是。

      他叉着腰来回踱步,以为她是因为那台价值不菲的笔记本摔坏了难受,语无伦次安慰:“没事啊,就屏幕碎了,轴承歪了,修修也花不了多少钱。有困难和老师讲,老师借钱给你买新的,工作了还就行……那什么,不还也行,别哭了别哭了……”

      丁隐蹙眉:“程见舟都蓄意杀人了,怎么还能逍遥法外,你就没把他送进监狱?”
      方萧西埋下头,没有说话。
      风吹散她的头发,发丝遮在脸上,神情模糊。

      见她似乎不愿意说,他也不忍再揭旧伤疤:“西西,都过去了,咱们往前看。”

      “没有证据,警察找不到证据。”
      方萧西擦掉眼泪,看向墓碑上的照片,“很多时候我在想,要是能买早一班车票,不为班里的琐事拖延,不答应帮忙排演话剧的请求,是不是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可以挽回。丁隐你知不知道,妈妈走后每年过年都是我最害怕的时候,所有人都有家可归,可我没有爸爸妈妈,没有立身之处,不知道该去哪里……”

      打开电视是笙歌鼎沸,推开门窗是万家灯火,整个世界沉浸在欢声笑语中,只有她孑然一身。

      丁隐跟着坐下来,伸出胳膊揽过她的肩:“西西,这学期协议一到就走吧,跟我回家。我爸妈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可以把他们当亲生父母。我妈现在还后悔呢,说当初应该再生个女儿,至少女儿能陪在身边当小棉袄。不像我这个不孝子,天南海北到处跑,一年都回不了几趟家。”

      方萧西沉默片刻,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还有没做完的事。”

      “你放不下的工作交给下一任就行,姜苗小学也不是非你这个老师不可。”
      丁隐有点儿急了,问,“支教事业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拿这么点工资,算上国家补助也没多少钱,何苦还待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再说了,我根本不需要你挣钱,又不是养不起你。”

      方萧西推开丁隐,气恼地别过脸。
      不说话。

      他自觉语气有些重了,哄道:“西西,你不是害怕孤独吗?你跟在我身边,我给你解闷,陪你游山玩水,自然就不孤单了,只要你想,甚至不工作也行,快快乐乐当我的小公主享福不好吗。而且我们都计划结婚了,还总是两地分居,那我和孤家寡人有什么分别,别人又会怎么看我们,他们会嘲笑,丁隐,你女朋友根本就没那么爱你,那我也太可怜了。”

      方萧西说:“丁隐,你再等我两年。”
      “两年?你还要续约?”丁隐气道,“那婚还结不结?”

      方萧西点头。
      丁隐好像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牵过她的手紧紧攥住,顺墓道向外走。

      方萧西踉踉跄跄:“你干什么?”
      丁隐双目前视,大步流星:“领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百曳·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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