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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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59。
——六点整。
下班。
闻非看着时钟的秒针拨过最后三下，他啪地合上笔记本，连带着工作手机一同锁进抽屉里。
起身，顶着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抬头挺胸往外走。
灰色线纹的消音地板，纯白色的装潢，简洁明亮的办公区。
路过首席医学事务官办公室的时候，还隔着玻璃和她对视一眼。
闻非坦然点头示意，继续下班。
同事们有的停下手中的笔，有的依旧盯着电脑屏幕，有的忍不住回头打量他。
外企弹性工作，朝九晚六，并不打卡。
但是吧，但是，嗯。
短短十几秒的路程，闻非有些恍惚。
分明是医学事务部办公室，他忽然有种穿梭过医院走廊的感觉。
闻了很久也不习惯的消毒水味，浑浊腐败的空气，病人的呜咽，家属的争吵，对讲机里传来的刺耳电流音，主任的呵责，不断仰卧起坐的夜班，被耗尽的精神和身体……
一年多以前的日常，在身后扭曲变形，抽离出他的躯壳。
果然，医生转行，没有一个后悔的。
“敲！非哥又掐点走了？”
“已经掐点一个月了，卷王不卷。”
“他之前不是不到晚上十点不离岗的吗？”
“他可是一个月三十天拜访六十次KOL的魔鬼啊！”
“好奇他休个年假经历了什么。”
……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闻非盯着地面往外走，冷不丁撞上一个人。
“不好意思。”闻非下意识道歉，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抬起头看向来人。
哦，销售部总经理，鹿逐炎。
身后跟着他助理艾琳。
鹿逐炎比他稍高，目光微微向下，两人视线对上。
男人一身暗蓝色钱布雷夹克西装，只扣了腰间的一颗纽扣，右手插进西裤口袋里，衣服显出褶皱。
精致，出挑，高高在上。
人和人在同一个空间里，但是却活在两个世界里。
社畜闻非不做他想，侧身，伸手，挡住电梯门：“您请。”
鹿逐炎大约有片刻迟疑，然后说了句“谢谢”。
抬脚进电梯，继续和助理交谈，没再多看闻非一眼。
助理艾琳目睹电梯口先上后下的和谐礼让画面，又见那人丝毫不想停留似的闪出公司大楼，一时无语。
“那个人，”鹿逐炎话题忽转，冲着刚合上的电梯门挑眉，“年会上喝醉了说自己要狠狠赚钱那个？”
“啊？”艾琳反应过来鹿逐炎在说谁，“哦，是他，闻非，医学事务部去年招的MSL，长得帅，又能卷业务。”
“卷业务。”鹿逐炎盯着变化的电梯数字，重复一遍。
“之前是真卷，他学术强，中心三区的KOL都蛮喜欢他的。”艾琳客观评价，想起那人掐点下班，又补充，“最近好像松懈了。”
鹿逐炎点点头，又问：“他是联络官？除了学术之外呢？”
“洞察和沟通也不错，因为要跟我们销售的人一起出差，之前一起做了款格列酮，工作没什么挑的。”艾琳有一说一，“其他嘛，就是感觉……生活俭朴得过分，不知道赚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嘛，私人的事咱们也管不着。”
鹿逐炎没想到艾琳要说这么多，淡淡应一声：“哦。”
话至沉默，艾琳忽然觉得氛围有点奇怪。
鹿总是弯的，这在公司不是什么秘密，虽然从来没看到过他跟公司的什么人牵扯在一起，也从没听到过什么绯色传闻。
但是闻非是个帅哥。
且向来废话少说的上司多问了几句。
诶，这几句话在这个情境下好像也正常。
鹿逐炎没说话了，艾琳收住思绪，不再多想。
“卷业务”的年轻人离开公司后，消失在CBD林立的楼宇间，如沙入海。
繁华城市，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黄金地段高楼耸立，各种品牌的巨幅海报争艳，玻璃柜里的奢侈品鎏金。
步履匆忙的人们追逐着自己的梦想，这座城市充满了机遇和挑战，然而一天过去，梦想好像变得更单薄了一些，对生活的激情与活力也淡了一些。
你为什么奔忙？
你的忙碌有意义吗？
你有感觉，今天的自己比昨天更好吗？
你认为，明天的自己会更好吗？
好像，忙、累，但是并不充实。
闻非，二十八岁。
两年前毕业于海城医科大学，内科学硕士，内分泌疾病方向。
闻非毕业后，在医院当了一年生产队的驴，终于下定决心转行。
医学专业性太强，转行其实挺难决定的，干别的职业似乎都有点可惜和浪费。
闻非拔剑四顾，最后进了一家外资药企，当医学联络官。
Medical Science Liaison，简称MSL，中文译名医学联络官。
MSL要向药企的各方利益相关者传递复杂的医学信息，首要任务是与其负责产品的相关治疗领域专家保持密切的联系。
同时，MSL身为药企的医学人员，还要负责内部教学培训，提供学术支持。
闻非当时骑驴找马，给全球top10的外资药企诺埃尔投了简历，没想到真的收到offer。
外企福利好，选人也苛刻，一共面试了四轮。
最后一面，面试官里有刚才遇到的那个男人，诺埃尔华区销售事业部总经理。
他当时问闻非：“你说说，什么样的药才是好商品。”
闻非思考了一阵，诚恳地说：“吃了不会好，但不吃，人就不行的药。”
男人没有给这个回答做出评价，似乎还走神看向了窗外。
诺埃尔华区总部设在海城，重点领域囊括肿瘤、抗感染、罕见病等等。
闻非负责内分泌疾病这块。
被联络的专家叫Key Opinion Leader，简称KOL，中文译名意见领袖，换句话说，就是某疾病领域的大佬。
闻非在海城读了三年研究生，碰上一个髓都能给吸干净的魔鬼导师，三年医院生活堪称炼狱。
所以，海城内分泌的KOL，他不说混熟了大半，小半总是有的。
工作上手还算快。
坐上轨道交通，从市中心到三环外。
城市巨龙凌空入地，从迷金幻境开到真实世界。
闻非租的房子在环球港附近的一个老社区，这里住的基本都是外来的打工人。
上世纪末的还建房风格，像个风尘仆仆的老者。
闻非的一居室简单干净，就像他这个人，甚至因为过于简洁，房间看起来还很宽敞。
进门后是厨房，闻非把刚买的包菜放在料理台上，又从冰箱里拿出分装好的巴沙鱼块、面条、鸡蛋。
解冻、洗菜、煎鱼、煎蛋、下面，动作熟练，要素齐全。
碳水、蛋白质、脂肪都摄入充足，不好吃，也不难吃，可以苟延性命。
洗完碗的时候，天刚刚黑。
闻非只开了一盏台灯，房间略显昏暗。
墙壁上挂着母亲的遗照，书桌下压着体检报告。
公司安排的年检，报告他看过了，肝功不太好，大概率是工作熬的。
一个多月以前，他拿到体检报告的时候，母亲在老家过世。
那瞬间，他就是觉得很空，甚至连伤心的情绪都变得迟钝，八月的太阳那么大，他浑身冷得彻骨。
好像最后一片枯叶，终于落到了地上。
然后他请了年假，回去料理母亲的后事。
忙完的时候，假期还剩一周。
正好有几个网上认识的朋友在京州聚会，他背上背包就去面基了。
刚进医院工作的时候，闻非心理状态很不好。
那段时间熬夜逛编乎，认识了一个叫“隔壁老王道长”的人。
相聊投缘，老王像兄长，也像人生导师。
后来闻非才知道，老王真是个道长，设坛京州南城，人称南城教父。
簋街胡同里一家烤鸭店中，众友围坐。
闻非说自己好累，好迷茫。
老王问为什么累。
闻非说忙着赚钱好累。
老王问赚钱做什么。
闻非说想让妈妈过好一点。
说完，自己顿住了，妈妈已经过世。
接着，老王讲了一个叫“三和大神①”的社会群体。
新一代的农民工，怀揣着赚钱的梦想来到深城打工，但是被骗身份证，被出卖，努力工作最后成为边缘人。
于是这群人开始堕落，拒绝长期劳动，只干不需要身份证的日结工作，干一天玩三天。
挂逼三件套：两块钱一瓶的大水，大水指1.5L装的矿泉水；四块钱一碗的挂逼面，即方便面；五毛钱一根的红双喜散烟。
这里有五块钱通宵的网吧，五块钱一晚的旅馆。
挂逼过一天是一天，没有人思考明天的事。
不开心了就炒老板鱿鱼，谁也困不住挂逼。
挂逼的生活下沉，但无忧无虑。
旁人称他们为大神，是揶揄这群人“天为被地为床”“想睡哪里睡哪里”“只过今天”。
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②
闻非忽然笑了：“今唯大水是务，焉知你我不是挂逼？”
老王自己点上一根白将③，还朝闻非扔了一根，说：“难怪你微信名叫‘见贤思齐’，有慧根，走一个。”
闻非接过烟，点燃，说：“不是，你看《说文解字注》，賢，多财也，我是见钱思齐。”
老王：“哦。”
闻非的部门有一个姓杨的人，七三年出生，双一流本科毕业，干到现在还是个普通员工，和他同龄同资的人，老早就升管理了。
闻非一开始很疑惑，那个年代的名校大学生，怎会混到如此。
后来目睹杨叔在工作群里骂领导，拒绝面子工程，反内卷，绝不加班，躺平摆烂，差不多得了……
时至今日，闻非悟了。
不懂杨叔，学习杨叔，成为杨叔，超越杨叔。
杨叔早早看透快乐生活的真谛——挂逼。
当晚，群主老王把微信群的名字从“天桥趣味数学”改成了“挂门”。
老王在当全职道士之前，供职于一家出版社，当过社畜，也骂过领导，最后掀桌子走人，彻底挂起。
如今感叹唏嘘，挂门壮大，后继有人。
这一月来，闻非慢慢尝试调整自己，高速旋转的陀螺放缓速度。
掐点的早九晚六双休生活，让他可以做一些别的事，或者单纯发呆。
晚饭之后，他通常会去喂流浪猫。
闻非掀开猫粮桶，发现屯粮告罄，于是抓起钥匙踩着拖鞋，步行前往附近的山姆。
价值观是个神奇的东西，西装嫌浪费，闻非日常防晒衣加休闲裤，衣食俭朴，但顶配猫粮一袋袋买着毫不手软。
闻非停住推车，蹲在货架前，正欲挑选。
身后传来一个清爽的少年音：“鹿，这车粮算我给虎嘚儿的告别礼。”
接着是一个有点耳熟的低沉男声：“你跟我分手，给猫送告别礼？”
少年失笑，继续说：“你什么都不缺。况且，稳定炮友罢了，称不上分手。”
男人问：“为什么？”
少年说：“有喜欢的人了。”
男人说：“哦，那祝你幸福。”
听到这里，闻非实在憋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一回头看到了鹿逐炎，两人刚好四目相接，他打招呼也不是，装瞎也不是。
清秀的少年见状，愣了愣，问：“认识？”
鹿逐炎还没来得及回复，少年把车推走，说：“你们聊，我去结账。”
闻非无语地站起身，见鹿逐炎走向自己，为了打破尴尬，他尝试出声：“节哀顺变？”
作者有话说第1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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