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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回 晚秋柳,金风玉露 ...


  •   紫璇这一昏迷,就是大半日,直至酉时。
      这一日内,叶尘枫又一次真气失控,比前两次更甚。童鹤仙运功助他之后,推断道:“你习练‘拨云断雪掌法’已有两年,算是小成,内力也大半转为至阳至刚。今年应该最为关键,只要能回‘寒冰洞’修炼内功,功力自会大进。不过留在‘寒冰洞’的时日越长越好,去年是至少十天,今年至少需要闭关二十日。”
      叶尘枫本已决定带紫璇回“炆萱山”避祸,自是满口答应。
      而冷如云则整日守在紫璇床前,凝视着她的睡容,想到分别在即,心中离情涌动,不禁伸手轻抚她面颊。心中颇为矛盾,又盼她及早苏醒,又怕她醒后随叶尘枫而去。
      就当他万分纠结之时,紫璇终于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眸。
      冷如云连忙放开抚上她脸颊的手,喜道:“紫璇!你醒了?”
      这时叶尘枫和童鹤仙正好推门而入,他大喜过望,两步来到床前,唤道:“师妹!你终于醒了!”
      童鹤仙站在一旁,不知为何,心中甚是慌乱。其实自从救她脱险,他心中便甚是不安,虽然脉象无异,但总觉得“唐门”至阴至险,不会仅仅捉走她这么简单。所以这一日之内,他内心深处极为担忧,生怕紫璇醒来会有何种异样。
      紫璇澄澈的眸子向床边三人逐一望去,眼前颇显憔悴的冷如云,一脸喜色的叶尘枫,又转头望向面色含忧的童鹤仙,轻声问道:“你们是谁?”
      这一声询问虽然极轻,但对于眼前三人无异是当头一棒,好似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地泼得浑身上下彻底凉透。三人互相一望,心知不妙。
      紫璇双眸如水般清净,不染半分杂质,四下望望,惑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认识我们了吗?我是你师兄啊!”叶尘枫焦虑万般,回头向童鹤仙望去。“师父!师妹她……这是失忆了吗?”
      童鹤仙上前正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我……”紫璇略一思索,感觉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忘记了。“我叫什么名字?”她努力回想,顿时感到头痛欲裂,这种痛楚似乎又在刹那间流遍全身。
      “紫璇!”冷如云就在她身侧,见她神色痛苦,两手抱头,几欲晕厥,连忙伸手扶住她肩,内心深处又是怜惜,又是恐惧。“你怎么样?是哪里不舒服?”
      被他这样一揽,靠上他宽厚的臂膀,又抬眸触到爱怜横溢的深邃目光,紫璇心中又没来由地一慌,不禁往后一退。“你叫我什么?你……又是谁?”
      天啦!她被仇胭脂下了什么药,怎么会失忆?叶尘枫不由得双手微颤,面色煞白。
      见他饶是平素沉稳,此时也急怒攻心。童鹤仙拍拍他肩,示意他冷静下来,又上前微笑道:“你叫紫璇。他是你师兄叶尘枫,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们的师父是紫虚道长。我叫童鹤仙,是你师兄另拜的师父。这些你还记得吗?”
      此时的紫璇,全然没有往日的娇柔,有如一汪清澄的湖水,茫然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怎么会不记得?我……真的失忆了吗?”她也明白了这一层,惶惑、惊恐、迷茫等多般情绪顿时涌上心头,直感六神无主,泪眼盈盈。
      见她如此仓皇,冷如云更是心疼,轻轻拍拍她肩,温言安慰道:“没关系。就算真的失忆了,我们也会把所有往事讲给你听。我们都会照顾你的。”
      紫璇轻抬双眸,不知为何,他深远的目光似乎能安抚她的焦灼惶恐。她定定神,含泪道:“你是我师兄,你是师兄的师父。那……”她转向冷如云,轻声问道:“这位大哥,你又是……”
      “在下冷如云,是你们师兄妹的朋友。”冷如云关切地凝视着她,神色温然。
      “冷大哥?”紫璇只觉他这略带憔悴的面容似曾相识,忍不住又低头思索,似乎这个名字也有些熟悉。
      童鹤仙将叶尘枫拉到一边,低声道:“‘唐门’奇毒,果然厉害!我看还是不要贸然替她运功排毒,想办法知道她中了什么毒,再对症下药。”
      叶尘枫也深知他言之有理,但要找到解药,又谈何容易?他沉吟片刻,道:“他们对师妹下毒是出于私怨。现在‘来凤琴’还在我们手中,不如我们以此和他们换取解药。”
      “我们还是得再去一趟他们的酒坊,看能否有所发现。”说到这里,童鹤仙不由长叹一声。他心中也甚是明了:经此一役,仇胭脂等人定然不会留在酒坊等他们上门发难。但如若不去,又于心不甘。
      叶尘枫也想到这一层,忧虑地看向紫璇。
      只见冷如云轻扶紫璇躺下,温言道:“不要想太多,先好好休息。”却伸出两指搭上她腕脉。
      紫璇也觉极为疲累,双目沉重,又昏昏睡去。
      冷如云轻轻为她盖好被子,回到两人身边。见他神色极为凝重,叶尘枫心中升起不祥之感,问道:“冷兄,难道师妹除了失忆,还有其它……”说到这里,声音已开始发颤。
      “我刚才替她把脉,发现……”冷如云点点头,面色惨然。“她已无一丝真气……”
      叶尘枫又感到一道霹雳猛然击来,险些没有站稳。按常理,紫璇从小习武,虽不甚勤勉,但也有十余年的内力,怎会无半分真气?颤声道:“这么说来,她还……还失去了武功?”
      方才冷如云一开口,童鹤仙已上前再为紫璇把脉,已明白他所言非虚。见徒儿满怀希望地望向自己,只能轻轻摇头。
      冷如云也感全身冰冷,微微发抖。没料到,仇胭脂和红衣因为妒嫉之心,不但害紫璇失忆,更让她功力全无。她们之所以如此重创紫璇,都是因为自己之故!是自己对她的一片痴心害得她这样!
      见两人都一脸惨然,痛苦万分,童鹤仙只得劝道:“你们也别太着急。还是按原计划,用‘来凤琴’交换解药。紫璇现在已经失忆,并不知道自己幼时练武,你们也别向她提及。唉!失去记忆,也许还是一种解脱。”
      叶尘枫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自幼紫虚道人督促他们师兄妹习武练剑的情景。紫璇自小喜爱玩闹,练功也是敷衍应付,武功也只是三流。但毕竟从小习练,十多年的功力却在一朝之间尽毁,她如果完全知晓,也定会伤心落泪。
      冷如云脸色铁青,一把持起桌上“无情剑”,冲了出去。
      叶尘枫一愣,知道他定是去“杏花酒坊”找仇胭脂索要解药,匆匆道:“师父,您守着紫璇。冷兄!”也追了过去。
      “这时候,他们又怎会还在酒坊?”望着两人激怒的背影,童鹤仙长叹一声,转头望向沉睡的紫璇,心道:紫璇这孩子,真是多灾多难……

      果然不出童鹤仙所料,当两人来到“杏花酒坊”之时,已是人去楼空。大堂的柜台上赫然留有一张玫红的信笺,依然是香气扑鼻。
      冷如云屏气拾起信笺,只见上面留有两行妖艳的殷红字迹:“三月之约,此地不见不散,届时奉上解药。知名不具。”
      叶尘枫一瞥之下,哼了一声。“仇胭脂见机倒快,也知道用解药交换‘来凤琴’。”
      原来,仇胭脂和众人商量一番。事已至此,冷如云定会发现紫璇中毒一事,为防再次生变,便留书说交出解药让他安心,以缓解紧张关系。但她自己和红衣,却怕他再见报复,无论如何不敢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看信之后,两人又将整个酒坊上上下下仔细察看了一番,包括地下密室,但都异常洁净,一尘不染,可见仇胭脂为人谨慎,办事极为细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楚云茗三人身在商丘小镇,他不顾自己的伤势未愈,打算送雨烟去徐州,看路上能否和上官无痕会合。
      可商丘并非繁华都市,他花费两天时间,好不容易雇到一辆马车,推雨烟走出客栈。雨烟虽不记得上官无痕其人,但心里想着丝竹中毒之事必须尽快让凌子规知晓,也同意继续南下。
      楚云茗手推轮椅,施展轻功,将轮椅连同雨烟送上马车安顿好之后,又对柳清商伸出手来,欲扶她上车。
      自从前日两人互诉衷肠明明相拥却因为她身有婚约而放开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楚云茗对她是情感上想要亲近,但理智上又必须回避;而柳清商更是心事繁多,愁思难解,对他既是情意深重,又是愧疚难当。这两日相处下来,两人都沉默寡言,就连眼盲的雨烟都感受到他们的尴尬。
      此时见他对自己伸手相扶,柳清商也是一怔,抬眸触到他诚挚的目光,迟疑之后还是伸出手和他相握。
      握住她略微冰凉的柔荑,楚云茗心中仍然不禁怦然一动。待她俩在车内坐好之后,才收敛凌乱的心绪,挥鞭南下。
      从商丘南郊到徐州,一路山崖渐少,原野无尽。此时,本已是深秋时节,逐渐寒意萧索。但没想到眼前却出现一片柳林,竟有十数株之多,晚秋时节,已是满树金黄。正值日暮时分,在夕阳金红的余晖中,秋风摇动着层叠金色柳浪,黄绿的柳叶有如春日花雨一般纷纷飘落,并无半分秋意萧条之态,反显出一种宁静明妍秋色中的清丽柔情。
      柳清商不由叹道:“这片柳林好美!诗中写秋柳,总显悲凉衰瑟,尽是 ‘秋容凋翠羽,别泪损红颜。’其实深秋的柳树,仍然柳枝袅娜,自有一种清美柔韧,柔情长久之姿。”
      楚云茗停下马车。看到眼前柳林,听她谈到柳树,评论诗词,也真的感受到摇落秋意中的万分柔情。
      雨烟听了,虽目不能见,也能想象眼前美景,也浅浅笑道:“原来清商你也深谙诗词之道。正是呢!‘清凉亭上几株柳,霜夜凉风下夕阳’……”
      “‘依旧明年二三月,小金山上看鹅黄。’”柳清商微笑着接道:“我也很喜欢前朝异族诗人这首《衰柳》,不似其他诗人的萧瑟悲凉。相信明年二三月,这里的柳树会重新发芽,会重新拥有鹅黄娇嫩的春意之美。它们此时只是在晚秋的斜阳里沉沉睡去,保存生机,等待来年用最美的姿态……与意中人重逢。”她心知楚云茗武将出身,只是粗通文墨,不明白诗中深意,便简单释义,似乎又别有所指,朝车前他的背影深切凝望。
      楚云茗听二女谈柳对诗,似乎又隐隐明白柳清商话中深意,暗想:商儿是在说她自己吗?要我耐心等待春天,那她的婚约……心中思绪纷乱,忍不住脱口说道:“对啊!我也这样想,也最喜欢柳……”他这一年间本越见沉稳持重,但自从和柳清商相处以来,却常常情难自抑,言出肺腑。
      见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柳清商甚感欣慰。但转头见雨烟在旁,他就如此坦言爱柳,不禁面颊微晕。幸好楚云茗背对着她,而雨烟也目不能见,才未被他们发觉。
      楚云茗耳力过人,听到不远处似乎有打斗之声,便驾马穿过柳林,来到林外南侧。却发现前面不远处也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前一对少年少女正持剑相斗,旁边一名年轻男子作文人打扮,摇扇观战。
      柳清商揭开一半车帘,也看到了这一幕。见两人身形灵动,剑法精妙,但又不似在打斗,像是在习练某种互相配合的双剑合璧。
      楚云茗只看了五六招,便觉这剑法甚是眼熟,连忙翻身下马,高声问道:“敢问两位,你们所用,是否‘凝霜剑法’?”
      那对少年少女回过头来,诧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见他俩过招之间还不甚熟练,但你来我往,颇有之前见过叶尘枫和紫璇日常习练之感,且他们之间的配合默契也隐然胜过叶尘枫两人。但这套剑法除了紫璇师兄妹,这两个少年又怎会习得?
      正当他颇感纳闷之际,只见一人从不远处的小溪打水回来,乍见他之下甚是惊喜,唤道:“云茗!”来人长身玉立,正是上官无痕。
      楚云茗顿时大喜,两步上前。“上官兄!终于见到你了!”
      上官无痕也一脸喜色。“我们也有一年不见了。你这趟出京,是特地来找我的?”
      “正是。”楚云茗略一迟疑,笑容微敛。“我带来一人,但……唉!你先见见她吧。”说着回头转向车内,唤道:“商儿!”
      听他叫道“上官兄”,柳清商就已明了,转头看向雨烟,只见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全身陡然一震,脸色“刷”地变为惨白,心中疑惑,轻轻说道:“雨烟,我们下去吧。”
      楚云茗也微叹一声,转身过去将二女接下马车。
      当柳清商推着轮椅上的雨烟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刹那时间似乎都凝固了,大家都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呆地望着她。
      凌若夕第一个又惊又喜地哭唤出声。“雨烟姐姐!你还活着?太好了!上官大哥,雨烟姐姐她没有死!”
      她转头向上官无痕望去,发现他只痴痴地凝望着雨烟,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
      在经历了当初的生死与共、海誓山盟,这一年来朝夕相守,畅游江南,却被迫分开,先是生离,又苦历死别,他全然没想到还能和雨烟重逢!
      此时端坐眼前的她,容颜依旧,在远山斜阳的残照之中,衬着身后金黄飘摇的柳林,她似乎身处光线的尽头,恍若从云中来,仿佛从未沾染一丝风霜。眼前这一切,就如当年的雨烟常吟诵的一首晏几道的《鹧鸪天》词作: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这些时日以来,虽然深信她已香消玉殒,但仍然望穿秋水,终于这样突兀地乍然重逢,前尘往事纷纷沓来,隔着重重时光与岁月,足以令他喜到极致,终于颤声唤道:“雨烟!”就要上前拥她入怀。
      哪知雨烟并无重聚的欣喜,苍白的脸颊神情冷淡,只道:“清商,眼前是何人?我刚才仿佛听到了若夕的声音。”
      上官无痕登时呆立原地,他万万没想到重逢时竟是眼前场景,再仔细看她身处椅上,双目无神,惊道:“雨烟!你怎么了?”
      凌若夕见雨烟提到自己,连忙两步上前,跪在她椅侧,拉住她衣袖,急道:“雨烟姐姐!是我!我是若夕!你……你怎么了?怎么坐着?你看不见我和上官大哥吗?”
      丝竹本在马车上休息,此时也由凌子规搀扶下车。见雨烟似乎又瘫又盲,还不认识上官无痕,本就病弱的身子摇摇欲坠,转头含泪唤道:“子规,雨烟姑娘她……”
      楚云茗长叹一声,拉上官无痕退开两步,将近日自己和柳清商如何偶然救起跳崖自尽的雨烟,如何想尽办法医治之事简单说了。
      听到雨烟被丁原逼迫跳崖,从而双腿已瘫,双目失明,还部分失忆,其它所有人事都记得,却唯独忘了与自己的一切过往,上官无痕痛断肝肠,转头向雨烟望去。见她依旧神色冷淡,但听楚云茗说起自己的痛苦经历,失神的双眸中却闪着盈盈泪光……

      他们重逢之柳林其实已是徐州北郊,是以一行人便南下进入徐州城,在客栈落脚,详述近情,介绍凌子规兄妹等人与楚云茗认识。
      上官无痕对楚柳二人的相救之恩极为感激,再三言道:“云茗,清商,‘大恩不言谢’。两位对雨烟的救助之恩,在下铭感于心!”
      “上官大哥,你客气了。”柳清商叹道,“可惜我医术不精,不懂针灸,不过我会尽力研读医书,以求找到救治雨烟眼睛和双腿之法。”
      “没想到柳姑娘说书为生,浪迹江湖,还精通医术。”凌子规含有深意地瞧向她。自从见到她开始,总觉似曾相识,忍不住道:“在下初见柳姑娘就甚觉眼熟,不知我们幼时是否见过?”
      他父亲和冷如云之父乃是至交师兄弟,往年时常走动时也和幼年的柳清商见过几面,但毕竟十多年过去,她长大后的容貌已和昔年有所改变,凌子规一时之间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是冷如云失散的表妹。当年她原名“柳商”,本来极易联想,但彼时凌子规年纪尚幼,后来虽然知晓冷如云四处寻找表妹,却忘却了她是何姓名。
      柳清商却已知他就是表兄之师弟,却只淡淡一笑。“我幼时就已跟着师父四处说书,在江南一带逗留多年,曾经见过凌公子,也说不定。”
      凌若夕笑道:“我们小时候也的确很喜欢听人说书。这么说来,和柳姐姐还真有缘分!”
      雲剑飞却在旁边拍拍她肩,做出噤声之势。
      她转头一看,见上官无痕上前半跪在雨烟面前,仰头柔声道:“雨烟!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雨烟依然淡淡道:“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也不知道和你发生了什么事……子规!”她抬头唤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见她仍然视自己如无物,上官无痕心中一痛,只能讪讪后退两步。
      听她唤到自己,凌子规上前跪在她面前,恳然道:“雨烟!对不起!为了救丝竹,害你成这样,连大哥都忘了……我……”
      雨烟摸索着拉住他衣袖,正色道:“子规!丁原和红衣告诉我,他们对丝竹姑娘下了毒!是一种‘唐门’极慢性毒药,叫做‘炎冰散’。中了这种毒,夏不过冬,冬不过夏,到今年寒冬结冰的时候,丝竹就会心力衰竭而死!我让云茗带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想办法找‘唐门’索要解药!”
      她此言一出,众人均是大惊失色。难怪丝竹近日来几次昏厥,身体柔弱,本来他们只以为她是因雨烟之死愧疚忧思所致,没料到竟是中毒!
      凌子规转头瞧向丝竹,见她也神色惶然地望向自己,想到现在已是深秋,很快就会入冬。这么说来,丝竹只有不到三月性命了!
      见到众人面色惨然,又暗自仔细察看了丝竹的脸色,柳清商若有所思,低下头来。

      上官无痕、凌子规和楚云茗商议之后,决定一路北上,想来丁原和红衣定是在中原至江南一带活动,他们四处打听,看能否探得他们的消息。
      这一商量,已至深夜。眼见着丝竹和雨烟颇有困倦之色,几人便起身回房,欲留上官无痕在房内照顾雨烟。
      楚云茗和柳清商也正要离开,雨烟忽然开口道:“云茗!我想休息了,麻烦你!”
      他们都是一怔。之前未和上官无痕重聚,雨烟双腿不便,日常起居一般是柳清商帮忙搀扶,但柳清商身为女子气力不够,都是楚云茗横抱她上下床铺。虽然有碍男女之防,也是无奈为之。可如今她已回到上官无痕身边,哪里还需要他帮忙?
      他不由颇觉尴尬,转头瞧向柳清商。
      柳清商也微一迟疑,道:“雨烟,上官大哥自然会好好照顾你。我们还是先回房了。”
      “可我并不记得这位上官大哥。”雨烟仍是叫住他俩。“云茗,还是劳烦你了。”
      楚云茗甚是无奈,只好上前,在上官无痕和柳清商的关注之下,抱雨烟从轮椅到床上,将她轻轻放下。
      见雨烟完全不和自己亲近,一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上官无痕心中肝肠寸断,怆然叹道:雨烟!为什么你会忘了我?难道我们的一切过往,都不值得你记住吗?

      既然雨烟视他为陌生人,这一夜,只能留柳清商在房里照顾雨烟。
      回到房间,上官无痕一夜无眠。自认识雨烟以来,她对自己一直都满含情意,哪怕当年待字闺中之时内敛腼腆,也难掩深情。她对自己的一片痴心,周遭所有朋友都能看得出来。四年以来的一幕幕往事,都逐一在他脑海中流转:
      初次相逢时她从轿里出来,阻止丁原重创自己的高贵气韵;自己偷入太师府和她重逢时她惊喜温柔的目光;为了自己的安危宁愿嫁入皇宫那夜自己情不自禁的拥抱;在告知自己文青已死时扑在自己膝边的失声痛哭;自己因紫璇的拒绝宿醉时她在床边的整夜相守,还含泪颤声问道:“那……你心里,有我吗?”
      有你!我的心里真的只有你!想到这里,上官无痕不由心中长声唤道:雨烟!我们有过这么多刻骨铭心的往事,你怎么会全都忘了呢?
      想到当年雨烟为了救治自己不惜以身犯险,被丁天霸捉回,甚至险些受丁原凌辱;想到这一年来两人成为神仙眷侣,携手同游,是何等惬意。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中对她情根深种,早已认定她是自己一生守护相伴至白首的挚爱!但现在,好不容易和她团聚,即使她已盲已瘫,都不要紧,只要能和她相守,他都于愿足矣!但她却待自己形同陌路,再无半分情意,怎能不让他辗转难眠,痛苦万般?
      但他并不知道,此时的雨烟,在柳清商沉沉睡去之后,转头背对着她,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暗自唤道:上官大哥!对不起……我现在已成废人,还怎么和你白头偕老,又怎么忍心累你一生……
      原来雨烟并没有失忆,她是不愿拖累上官无痕一生都照顾自己这个又盲又瘫的废人,才假装忘却了他!当时楚云茗和柳清商都心中怀疑,多番试探,但她聪慧急智,都随机应变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才让两人勉强信了自己。此番终于和上官无痕重逢,他已近在眼前,她是多想再投入他温暖的怀抱,痛哭一场。但最终她强自压抑对他的深情,表面上冷若冰山,拒他千里,但内心早已柔肠百结,痛楚凄恻。

      直到夜色未央之时,雨烟才迷迷糊糊睡去。待她醒来时,已近巳时,她感觉到有人守在床前,便轻声唤道:“清商!”
      没想到耳畔竟是上官无痕熟悉的声音。“清商和云茗出去了。雨烟,我扶你起来。”
      当他的手扶住她的胳膊时,她不禁一颤,向后一退。
      见她如此提防自己,上官无痕更是心痛,长叹一声,柔声道:“子规他们都在前堂等着我们,用完早膳,我们就要出发去寻丁原红衣了。我先扶你到轮椅上去。”
      雨烟只好点点头,轻声道:“劳烦了。”
      上官无痕伸手将她从床上横抱起来,竟有些双手发颤。
      而雨烟内心深处也是一片排山倒海的巨浪。自分别后,这是第一次重回他的怀抱,她也不禁颤抖地伸手搂住他脖颈,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感受这熟悉的胸膛和心跳。从床上到轮椅,仅仅数步之遥,但她的心中却期望有如万里之远。既然下定决心远离他,那这可能是平生最后一次身处他怀中了啊!
      这已是最后能向他索取的温存了吧?雨烟伏在他怀中,触碰到他微凉的皮肤,她的身体,她的心,都在微微颤动,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二人,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相拥!
      当她冰凉柔软的双手搂住他头颈之时,上官无痕心中也是激动万般,这是重逢之后雨烟第一次和自己如此主动亲近,他也将她往身前搂紧,低头和她依偎,甚至很想低头去吻她的柔发。就这样,时光似乎也凝结成冰,他一步步抱着她走向轮椅,恨不得走慢一点,再慢一点……
      但是即使走得再慢,这样两丈距离也已走完。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入轮椅之中,即使万分不舍,也只能松开双手,凝视着她含泪的眼眸。
      雨烟垂下眼帘,颤声道:“多谢。”终于,凝于睫边的泪珠泫然滴下,落在他手背上。虽然悄无声息,但他的心也跟着碎了。

      终于,雨烟梳洗完毕,上官无痕推她出去。在凌若夕和雲剑飞一左一右地劝她多吃些时,凌子规和楚云茗将上官无痕悄悄拉至一边。
      楚云茗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道:“上官兄,我和商儿、子规商量过,觉得雨烟的失忆多半是假装的。她虽然坚持说不记得你,但在睡梦中又经常叫你的名字……”
      柳清商也附和道:“昨晚,她一直辗转反侧,很难入睡。而睡着后整夜都在念着‘上官大哥,对不起’,又怎么会不记得你呢?”
      上官无痕大喜过望,但随即又不敢置信。“如果当真,她又为什么要假装失忆呢?”
      “据我猜测,她应该是跳崖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残疾,生怕成为你日后的负担。”凌子规叹道,“所以才会假装忘记你的一切,正因为她对大哥你用情至深才会如此啊!其实,她内心一定非常痛苦。”
      柳清商轻叹一声。“上官大哥,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样。总是想留最美好的一面给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她觉得自己已配不上你,不愿拖累你,只能选择远离你。”
      听到这些,想到适才自己抱起她时她的亲近和眼泪,上官无痕整个人也痴了,寸断肝肠,喟然长叹。“只要她还活着,无论她是何等模样,我都会和她一生厮守,永不分离!她怎么这么傻……”
      见他真情流露,柳清商也甚是感动,不禁转头瞥向楚云茗。
      而他听到上官无痕说到“一生厮守,永不分离”时,也想到了前几日自己对她的表白,瞧向她的目光中也满是柔情。
      柳清商却心中一颤,不再看他,转头对上官无痕道:“我有一计,或许可以逼迫她承认和上官大哥的关系。”
      “是何计策?”楚云茗急忙询问。
      柳清商微笑道:“我之前为了说书打听各位和丁天霸斗智之事,曾听说‘临亲王’因冤枉‘常宁公主’,之后向公主道歉,公主却赌气不理他。后来,是上官大哥你出了一个好主意。”
      楚云茗想起往事,恍然大悟,道:“上官兄说让人假装敌人要刺杀尘枫,紫璇在最危险的时候终于与他并肩作战,重归于好。”
      这个妙计当年本是上官无痕所出,他自然清楚。若是平日,应该早能想到。但乍见雨烟对自己极为冷漠,直感到切肤之痛,自己身在其中,关心则乱,反而无计可施。
      凌子规一听便已明白,赞道:“果然妙计!如果大哥真的遇到危难,在生死之间雨烟绝对不会再无动于衷!”招手唤来雲剑飞,在他耳边低语一阵。

      这日午时,他们的两辆马车再次上路。雲剑飞所驾那辆上坐着凌子规兄妹和丝竹,楚云茗所驾那辆为上官无痕、雨烟和柳清商所乘。一前一后,一路奔驰。
      车内,雨烟和柳清商并肩而坐,上官无痕坐在雨烟身侧,目光从未离开过她,心中暗道:祈求上苍!希望真如清商所说,雨烟是假装失忆避开我!若能得她和我相认,余生……我定不负她!
      深秋的白日也愈发短了,申时尚未过去,已是日落残照。他们的马车正好也到了昨日重逢的柳林,依然是金黄柳枝随风袅袅,柳叶落英缤纷,一片柔美秋景。
      楚云茗停下车来,道:“也赶了半日路程,休息一下吧。商儿,我们去打点水吧。”
      雨烟一怔,还没来得及阻止,柳清商已下车和楚云茗并肩离开。车内只余下他们二人。她心中略微慌乱,唤道:“子规!若夕!”
      “他们也去打野味了。”上官无痕伸手扶住她肩,温言道,“雨烟,我扶你下车吧。现在已经到了昨日我们重遇的那片秋柳林。”
      雨烟微微一怔,只好任他将自己抱下马车,放到轮椅之上。
      在前面不远处,凌子规兄妹和丝竹都注视着他们,而雲剑飞手持长剑,正等着凌子规的指示。原来这次假装突袭上官无痕的任务交给了他。
      在他俩身后,楚云茗和柳清商也远远观望。
      上官无痕推她靠近秋林,安慰道:“雨烟!你放心,即使找不到丁原红衣索要解药,回到京城,请寒露研究白伯父的医典,或让宫里御医救治,一定能为丝竹解毒,也会治好你……”
      就在这时,雲剑飞施展轻功,从前方直飞过来,半空中剑气如虹,直接刺向雨烟。
      上官无痕“白玉寒光剑”一抖,剑鞘落地,将雨烟护在身后,而剑光霍霍,确是虚虚实实,让雲剑飞眼花缭乱,被逼得步步后退。原来,他这一招“海市蜃楼”并不是家传剑法,而乃一年前与雨烟在山东大名府拜祭父母后南下,横渡长江时竟见到了海市蜃楼的奇景,练剑时突发奇想,新创了此招。
      雲剑飞被此招数逼得连退数步,这才站稳脚跟。方才他居高临下从半空中挥剑,其实用的是凌子规家传的“三十六计”之“上屋抽梯”。“三十六计”乃凌家绝学,凌子规与他相识之初,顺手传过他几招。
      上官无痕挡在雨烟身前,喝道:“来者何人?”
      雲剑飞不敢答话,深知雨烟聪慧,虽然目不能视,但如若自己开口,哪怕有意变声,她也能听出来,便二话不说,接着方才所使的第二十八计“上屋抽梯”,继续使出第二十九计“树上开花”,连续挽出多个剑花,步步紧逼,正是方才上官无痕所用的以快打快的招数。
      雨烟坐在椅上,听得耳边双剑撞击之声,也感受到呼呼剑风凌厉,来人武功不低,且身形灵动,快剑如风。她一颗心也惊得砰砰直跳,脸色煞白。又感来人一言不发,而且目的是刺杀自己,无数次在和上官无痕的打斗中抽空向自己攻来,又被上官无痕凌厉的剑法逼了回去。
      原来,凌子规为了做戏逼真,交代雲剑飞尽量往雨烟身上招呼,上官无痕一定挺身相护,这样让雨烟心生感激,自然会和他相认。上官无痕武功在雲剑飞之上,让他尽全力进攻即可,不用担心真伤到雨烟。
      两人飞快地过了十数招,雲剑飞以攻为守,变招越来越快,忽而使用凌家招式,忽而改用“凝霜剑法”,甚至随心夹杂上官无痕之前传他的家传剑法,都颇为得心应手。
      在后边不远处观战的楚云茗轻声叹道:“剑飞小兄弟,真是武学奇才!听说他并无门派师承,全靠四处自学,虽然驳杂,他却能自己融会贯通,随机应变。”
      听他如此夸赞,柳清商微笑道:“他的武功和你相比如何?”
      楚云茗转头对她温然一笑。“日后他的武学造诣,定在我之上。”
      雲剑飞趁着两招空隙,突然一个翻身接近雨烟,剑尖从上至下,有如泪珠滴落,直刺向她胸口,这一招正是“凝霜剑法”中的“遗珠有泪”。
      上官无痕飞身过去,左掌将轮椅运力一推,轮椅滑向身后三丈,雲剑飞这一妙招便刺了一个空,他剑光一转,又使出一招“白驹过隙”,剑尖斜斜刺向上官无痕右肋。此招表面拙朴,实则精妙,不过上官无痕武艺超他许多,见机也快,自然会出剑格挡或者侧身避过。
      谁知接下来的一幕在场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要拆解这一招“凝霜剑法”并非难事,更何况当年上官无痕也和紫璇相斗,对此剑法颇为熟稔,怎有解不开之理?但他却并未格挡或闪避,却直直地迎上前来,以自己的小腹直接撞向雲剑飞的剑尖!
      雲剑飞大惊失色,连忙将剑回撤,而上官无痕身形极快,直追过来,终于将自己的腹部插入了长剑数寸!雲剑飞张口结舌,惊呼出声:“上官……”刚叫出两个字,生怕雨烟听出,强自伸手掩住自己的嘴,不知所措。
      在不远处观战的凌若夕第一个直飞过来,上前扶住重伤的上官无痕,惊叫道:“上官大哥!你……你怎么会受伤?”
      在他们相斗之时,雨烟极为紧张,不知来者是谁,武艺如何。但此时雲剑飞在巨变之下惊呼出来,凌若夕又第一时间冲到面前,聪颖过人的她立时便判断出来人是雲剑飞,这多半是他们对自己所施计策。两年前促成叶尘枫和紫璇和好如初的这个苦肉计的方法,就是她和上官无痕联手所为,她怎会不知?此时听凌若夕说上官无痕受伤,她已无法相信,也以为是他们之计,是以心中并不慌乱。
      本来众人离他们甚远,但见上官无痕意外受伤,凌子规和楚云茗各自揽住丝竹和柳清商的腰,在大惊之下都施展轻功飞身过来。
      凌若夕扶着上官无痕缓缓坐在地上,抬头仓皇道:“哥!怎么办?现在能拔剑出来吗?”
      “不行!”凌子规急道,“剑飞!快准备‘风灵续创膏’!”
      他发现上官无痕中剑极深,几乎要穿透身体,如果贸然拔剑,可能会血流不止。要论治疗外伤的灵药,莫过于“点苍派”的“风灵续创膏”,上次相斗之后“点苍”掌门石近轩曾赠了雲剑飞一瓶,是以凌子规才如此急唤。
      凌若夕急道:“‘风灵续创膏’已经用完了!”
      “我有止血散!”楚云茗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蓝花瓷瓶。他是武将出身,军营皇宫的医师为将士准备的止血散也颇有疗效。
      柳清商从他手中接过,上前跪在上官无痕身边做好准备。凌子规向她点头示意,握住剑柄,使劲一拔。登时,鲜血喷溅,幸而柳清商动作极快,将伤口按住的同时,止血散也起到效用,鲜血才没有四处喷射。
      楚云茗也按住他背心“灵台穴”,为他运功疗伤。
      凌若夕急道:“上官大哥中的外伤,运功也没多大用处啊!”见上官无痕双眉深锁,脸色蜡黄,显然受伤极重,焦虑万分,声音都在发颤。
      雨烟坐在一旁,本以为他们联合做戏,但此时听到凌若夕颤声中带着哭腔,不禁心中生疑。她了解凌若夕为人爽快不善作伪,难道他真的身受重伤?
      上官无痕受伤后并未失去意识,在楚云茗输入真气的相助之下,他也自行调整内息,勉力抬头,唤道:“雨烟……”
      听他声音变得如此虚弱,雨烟心中一颤,不禁伸手朝他声音的方向摸索,颤声道:“上官大哥,你真的……受伤了?”
      丝竹和雲剑飞连忙搀扶着她下轮椅,跪坐在他身旁。上官无痕拉住她手,柔声道:“我没事。本来是子规让剑飞来偷袭你,让你和我……相认。我自己大意,才中了剑……”
      “你明明是故意撞过去的!”凌若夕就要哭出声来,大急叫道,“上官大哥!你是为了让雨烟姐姐快点和你相认,故意受伤的!”
      “是啊!上官大哥,幸好伤的是腹部,如果是胸口,恐怕……”柳清商身为大夫,也深知他主动受创的危险,不由蹙眉责怪道,“你实在不应该这样,岂不是让雨烟更担心伤心?”
      听她俩这么说,雨烟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颤抖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腹部,但触手滚热,满手都是黏稠之物,虽然她看不见,也明白他流血极多,受伤极重。刹那间,激动、焦虑、痛楚、愧疚、感动、急怒等多般情绪直涌上心头,不由得泪落如雨,颤声道:“为了让我和你相认,你这么伤害自己……值得吗?我假装不记得你,就是为了不拖累你啊!结果,还是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上官无痕握住她满是鲜血的手,微笑道:“雨烟,只要能重新和你在一起,受一点伤又有什么打紧?我说过,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对你的心,永远不变……我们早就说过,要同甘共苦,永不分离,你……怎么能抛下我呢?”
      即使重伤之下,他的手依然温暖如旧,一股暖流也瞬间流遍了她全身。她不禁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棱角分明的面颊,垂泪道:“上官大哥,我现在已是废人,你又何必……如此待我?我已经配不上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两情相悦,本就应该不计对方身份,不管发生如何变故,只要真心相许,就应坦诚相待……”上官无痕又握住她抚上脸颊的手,满是爱怜横溢地凝视着她。“雨烟,你这样欺骗我,苦着自己,实在是辜负了我对你的情意……”
      他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深情表白,哪怕自己已成废人,他仍旧真心相护。此时的雨烟,心潮澎湃如海,她已不知置身何地,在双目的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也骤然分明。只知道身畔就是她连日以来梦萦魂牵的人,一个她心仪多年而终于互订终生的人,一个她一生一世都不忍离弃的人!
      “上官大哥,对不起!是我骗了你……”她终于难以抑制对他的深爱和痛苦,扑入他怀中失声痛哭。
      “雨烟!”上官无痕也欣喜若狂,激动得喉头哽咽,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百感交集,紧紧搂住她,那么紧,伤口一阵剧痛,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唯有那痛,让他觉得这个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欢欣甜蜜。雨烟终于回来了!回到自己身边了!
      雨烟伏在他怀中,恍若在梦境之中,任泪雨浸湿自己,浸润他的衣衫。
      见两人终于真情流露,忘情相拥,几人都感动万分,悄然退开,留下他们感受这真正的重聚苦乐。
      向来坚强的凌若夕也忍不住,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
      丝竹也倚靠着凌子规欣然落泪。他轻轻揽住她,不由叹道:“大哥和雨烟终于和好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是宋人秦观的《鹊桥仙》,他用来感叹此次两人的重聚,虽与原词作之意不同,但更增慰藉感动。
      的确,上官无痕和雨烟虽然分别也仅仅一月有余,但这一月来已经经历生离死别,历劫无数,度日如年,终于重新相拥,恍如隔世,更是倍加珍惜眼前难得的美好相聚。两人的重逢,果真有如金风玉露之珍贵,成就了天上人间最美之真情!
      而柳清商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上官无痕方才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两情相悦,本就应该不计对方身份,不管发生如何变故,只要真心相许,就应坦诚相待……”她心中愁思百结,不禁转头瞧向楚云茗。
      楚云茗也为两人真情所动,心里也正在思索这句话,正有所感悟。见柳清商凝眸看向自己,含泪盈盈,尽是凄怨、幽郁。心头柔情涌动,暗想:商儿!我对你的心,也是一样的啊……

      紫璇中毒之后精神疲惫,总是醒来的时间短,沉睡的时间长。冷如云不眠不休,一直守在她床边。叶尘枫多次劝说让他回房休息,他总是摇头不听。
      又过了一日,紫璇醒来了三次,每次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叶尘枫端来饭菜,她也无甚胃口,勉强喝了小半碗梗米清粥,便昏昏欲睡。
      冷如云急在心里,明白即使失忆和失去武功,体力也应该和常人无异,怎会如此疲累懒倦?但他和童鹤仙轮流把脉,也完全不明所以。请了扬州最有名的大夫,也只是说小姑娘中毒之后体力不济,气虚血弱,只能开一些补充血气的灵药。“唐门”乃是“施毒至尊”,手下奇毒,即使扬州颇为繁华,名医众多,又怎会看出端倪?
      叶尘枫便取出白长春所留的“雪玉回天丹”,让紫璇服下。此丹药极是珍贵,能缓解毒性发作,对身体极为有益。
      童鹤仙无奈道:“我已经写信给寒露,看她是否能带着《长春医典》,亲自来一趟。”
      寒露尚产后虚弱,兼之要照顾皇孙,本脱不开身。但紫璇中毒如此严重,他们又不能寄希望于狠辣的“唐门”中人,只能让寒露前来一试了,这也是最后的办法。
      这一日之间,叶尘枫的内力走火入魔迹象更为明显,一次比一次发作得厉害。童鹤仙只能陪他回房运功调理。
      冷如云寸步不离地守护在紫璇床前,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心中万般疼惜。他虽被称为“无情剑客”,其实一直都面冷心热。少年时因为表妹失散,一直郁郁于心,四处飘荡找寻她十年;两年前得遇紫璇,虽未与她有片言交流,但已不知不觉对她动情;近日终于与她成为朋友,相互知心,她对自己也颇为依赖,自己更是难抑心中柔情。本只期望能与她并肩游历江湖,没想到因为仇胭脂和红衣对她的妒心再起变故,害得她如此凄惨。
      想到这里,他不由轻轻握住她的手,感觉异常冰凉,心中不忍,两手捧起放到唇边为她捂热,柔声道:“紫璇,对不起!是因为我,你才受了这么多罪!”
      在紫璇清醒之时,他尚能强自压抑自己的深情,但此时回想与她的往昔,面对她越发憔悴的睡容,终于情不自禁,将平素不敢明言的肺腑心声喃喃道出。“你知道吗?两年前,我第一次见你,以为你是商儿,后来知道你只是和她有些相像,却不知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跟着你。看到你孤独一人,看到你被抓受苦,我的心也很痛……”
      此时,叶尘枫也已恢复,见童鹤仙运功耗费太多心神,便让他留在房间休息,自己去前堂点了一些饭菜,再过来紫璇房前。正要推门,只听见里面传来冷如云对紫璇的深情表白,不禁一怔,停住脚步。
      冷如云轻轻抚上紫璇额边乱发,满是疼惜怜爱地凝视着她。“这段日子终于和你相识相知,我真的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只要每天看到你的笑颜,余愿足矣!真希望能就这样陪着你闯荡江湖。却没想到,我对你的情意,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与其这样,我宁愿……宁愿不接近你身边,只在远方默默守护着你!”
      他越说越激动,万分痛苦之下,后退两步,面对窗外明月,双膝落地,祈求道:“苍天在上!”
      这些微的响动似乎惊醒了睡梦中的紫璇,她缓缓睁开眼睛,朦胧中似乎看到冷如云正跪地对天许愿。
      “我冷如云,只求能让紫璇恢复记忆和武功,以后不再有坎坷磨难,余生幸福安乐!”冷如云本不信鬼神报应之说,但此时却真心期望举头三尺真有神灵,能听到他虔诚心声。“如果上天真要让她多灾多难,请都加倍降到我冷如云身上,哪怕折尽我的寿数,冷如云也心甘情愿!”
      见他愿意替她揽下所有人生磨难,门外的叶尘枫、房内的紫璇都呆在了原地。他想起冷如云已有婚约在身,却仍然对紫璇一片深情,暗自叹息:没想到冷兄对师妹用情至深。唉!真是造化弄人,明明有情,却不能相守。
      紫璇更是心中盈满了深深的感动,同时也涌出几丝莫名的欣喜,苍白的脸颊也泛起几分淡淡的红晕,暗想:冷大哥实在对我太好了!难道他和我……
      此时的她失去以往的记忆,但仍然有着少女的敏感,冷如云看她的眼神充满爱怜,她自然也能感到他的深切情意。此时此刻,听他对月祈愿,更是明白他的心意,更是对他增添了几分依恋,撑起身子,轻声唤道:“冷大哥……”
      冷如云登时一怔。此时的他正真情流露,一片痴心尽显无疑,没料到正好被她亲眼所见,顿时略感尴尬。他连忙起身上前扶住她,为她垫好绣枕靠背,温言道:“紫璇,现在刚刚二更,你怎么醒了?”
      紫璇凝睇向他,清澈的眸中泪光闪亮,轻轻道:“冷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还说要替我承受磨难……我们……”
      “我们……我们是很好的知心朋友。”见她询问之中满是感动,又带着几分情意,冷如云一时之间心中也掠过一丝慌乱。
      见他这样回答,紫璇点点头,释然中又颇感失望。“师兄说,我已经昏睡了两天。这两天,你一直陪着我,没有休息吗?”
      冷如云淡淡一笑。“我是江湖中人,两天不休又有何妨呢?你这两日特别倦怠,也没有好好进食。现在看着精神好了很多,可有胃口了?”
      就在这时,紫璇肚子也正好“咕噜”一声,她忍不住扑哧一笑。“现在是感觉饿了。冷大哥,你一直守着我,肯定也没怎么吃东西。要不,我们叫来饭菜,一起吃吧!”
      “我刚刚已经替你们叫好饭菜了!”叶尘枫推门进来,看到紫璇虽还有几分憔悴,但苍白的脸颊已经开始有了红晕,重新焕发了容光,心中稍安,喜道:“师妹,你果然精神好多了!这两天,真教我们担心。”
      冷如云此时和紫璇两人之间正萦绕着莫名的情愫,叶尘枫忽然进来,立即打破了这暧昧的气氛。他轻咳两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去端饭菜过来。叶兄,你先陪着紫璇。”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紫璇心中又涌起一阵失落。
      叶尘枫在床前坐下,轻扶她肩,微笑道:“怎么样?觉得好些了吗?”
      “躺了两天,总算有了些精神。”紫璇粲然一笑,随即又扁嘴道:“师兄!我现在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看样子,是真的失忆了!”
      “没关系,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把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你就好了。”叶尘枫安慰道,“只要你身子无恙,失去记忆不打紧的。”
      紫璇点点头,问道:“师兄!你说我们的师父是世外高人,我们从小是不是就苦练武功啊?”
      叶尘枫没料到她第一个问题就直指武功一事,微一迟疑,叹道:“本来是。但你从小只喜欢玩闹和诗词,不喜习武,师父就没有逼迫你练武功,还说让我这样的会武之人保护你就可以了。”
      “啊?原来我不会武功啊!”紫璇颇感失望,垂下眼帘。“难怪我醒来后总觉得全身无力,原来根本就没有学过武艺。我真是太没用了!”
      原来她果然很在意自己是否会武,叶尘枫心生不忍,暗自长叹:师妹,你放心!我一定向“唐门”要来解药,让你恢复武功。轻拍她肩,柔声道:“会不会武艺,有什么关系?有冷兄和我在你身边,你并不需要武功护身。”
      紫璇本就非心事沉重之人,听他这样说,也就释怀不再深究。一手挽起他胳臂,灿然笑道:“那……师兄,你能讲讲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见她忽然做出亲昵举动,叶尘枫不禁一怔,但低头见她笑靥清纯,似乎又重新看到了两年余前还从未下山一直天真娇柔的紫璇。明白她失忆以来也忘却了当初对自己的一片痴心,又重新把自己当作自小相依为命的兄长。这一年来她离开父兄陪伴自己隐居“炆萱山”,自己对她一直心存愧疚,但她太过执着,令他痛惜之中万般无奈。没想到她这一失忆,却反而从那段苦恋中解脱出来,恢复为当年那个无邪纯真的少女。
      “师兄!”见他兀自愣神,紫璇疑惑地唤道:“师兄!我好想知道以前的事,我们和冷大哥是怎么认识的?”
      叶尘枫轻拍她手,微笑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心急。我们幼时隐居的那座山,叫做‘炆萱山’,是师父用我姐姐姐夫的名字所起。而我姐夫,就是当年的建文帝,也是你的堂兄……”
      他从隐居山林说起,讲到恩师紫虚道人为丁天霸所杀,他们下山报仇,邂逅上官无痕和楚云深等人,她中毒镖之后又如何去“忆仙谷”向白长春求医,他如何和寒霜相恋等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自然也隐瞒了紫虚道人为他们师兄妹定下的婚约。
      紫璇听到寒霜聪慧无双,妙解三难,又一语道破“寒梅双心阵”的破绽,又和叶尘枫如愿成亲,不由赞道:“嫂子真是冰雪聪明!师兄你真有福气!那她现在哪里呢?”
      叶尘枫心中陡地一痛,黯然道:“她……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又讲起新婚之夜寒霜惨死在颜丹凤毒药之下,却不便提起自己怀疑是她下毒导致师兄妹决裂之事。
      “怎么会这样?”紫璇听得泪眼盈盈,拉住他手安慰道:“师兄,嫂子虽然已经走了,但她也一定希望你能快乐平安地活下去。你在心里想念她就行了,可别太伤心难过。”
      见她虽然叹息心疼自己,但已完全站在旁观者立场来劝慰,混不记得自己曾参与这段恋情当中,如此善解人意,叶尘枫疼惜之中又感到几丝慰藉,点头答应。又讲到后来他们又如何和丁天霸、颜丹凤诸人斗智斗勇,如何得到冷如云多番救助,终于首恶伏诛,她也能回宫和父亲永乐帝团聚。
      紫璇对于自己公主的尊贵身份并不在意,却欣然道:“原来除了你和冷大哥,我还有爹、大哥大嫂这些亲人,还有了小侄子。真是太好了!等我身体恢复了,一定回京城去看望他们!”
      叶尘枫又讲起前些时日因为皇孙满月下山回京之后起的一番变故,冷如云如何应红衣所求入宫夺走婴儿,他们如何出城寻找和他正式相识,却被迫卷入争夺“琅環洞天”武功秘籍的漩涡之中。他都是如实讲述,但仍然带有私心,刻意隐瞒了紫璇对自己的苦恋,着重强调了冷如云如何多番救她于危难之中。
      紫璇听得入了神。原来自己一年多前婉拒了上官无痕和楚云茗的表白,等来的是近些时日和冷如云的朝夕相守。她娇腮微晕,迟疑半晌,道:“师兄,我还想问……冷大哥和我,真的只是朋友吗?”
      叶尘枫一楞,当然也明白她的心意。沉吟道:“其实,冷兄对你的情意,大家都很明白。你这次被仇胭脂和红衣捉走,中毒失忆,其实就是因为她们因冷兄对你钟情,她们妒忌之心作祟,对你和冷兄的报复。”
      紫璇终于确认了这一点,感动、喜悦、释然、羞涩等多种情绪在心头涌动。
      “这两天以来,他一直陪着你,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叶尘枫温和地注视着她,微笑道,“他的这番情意实在太难得。师妹,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紫璇双颊晕红,低垂眼帘,娇羞一笑。“我知道。我也一定要好好报答冷大哥。”
      见她此时娇柔无限,叶尘枫颇感欣慰,暗想:但愿师妹此次因祸得福,可以和冷兄两情相悦。
      两人的对话,被门外端着饭菜的冷如云全听入耳中。先前叶尘枫在门外暗运“闭气术”,听见他对月许愿,当时他心神激荡,并未察觉;而现在叶尘枫和紫璇谈到往事,也各自思绪纷乱,同样未觉察他已在门外偷听许久。
      听到两人最后提到自己,紫璇娇中含羞的回答,他心中也是五味陈杂,明白叶尘枫有意偏帮自己劝解紫璇,她也对自己并非无意,但想到她此时失忆和丧失武功,想到仇胭脂对她的折辱,再想到自己还有和表妹的婚约,真是心乱如麻,千头万绪。

      紫璇中毒第三日,精神已基本恢复,已能下床活动散步。三日之间,叶尘枫也刻意回避,总是让冷如云陪伴在她身畔。眼见着她渐渐有了容光,也能正常饮食,几人都颇感欣慰。
      他们只知她失忆和失去武功,并不知道她还中了“唐门”“朱颜弹指老”的剧毒。最初她总是昏睡,是三种毒在体内融合所致。如今“隔世孟婆汤”和“朝夕化功散”已相继生效,她才渐渐恢复了体力。但“朱颜弹指老”之毒也于这日发作,见她仍有憔悴之色,他们也只以为是中毒所致,并未多想。
      和冷如云朝夕相处,两人感情也愈增,她对他更为信赖依靠。清晨,在客栈后院同赏深秋红叶,观雁阵惊寒;午间,和他们共进午膳,叶尘枫和冷如云均为她夹菜,又能听童鹤仙戏说江湖轶事;夜晚,在房内凝望窗外残月,当她正感些微寒意之时,冷如云已为她披上自己的披风,她转头向他嫣然一笑。
      就在两人情意缱绻之时,童鹤仙扶着叶尘枫推门进来。见他脸色惨然,额间明显透出黑气,紫璇大惊失色,抢上去扶住他胳膊,急道:“童前辈!师兄他怎么了?”
      冷如云心知他内力再次失控,正打算上前运功相助,被童鹤仙伸手拦住,道:“不用。他是因为已到十月还没回‘寒冰洞’修炼内功所致,现在仅靠运功疏导已是无用。”
      紫璇急得就要哭出声来。“那可怎么办啊?童前辈,冷大哥,你们一定要救师兄!”
      “唯今之计,只能回‘炆萱山’去。”童鹤仙叹道,“可是紫璇,你中毒未清,不宜远行。尘枫他现在这种状况,又不得不回山修炼些时日……”
      “那劳烦您陪师兄回‘寒冰洞’去!不用管我的!”紫璇脱口而出。“有冷大哥陪我在这里休养,您和师兄都不用担心!还是先救师兄要紧!”
      童鹤仙反倒一愣。如果是失忆前的紫璇,说什么也不愿和叶尘枫分开,而现在的她,忘记一切,反而变得洒脱理智了。
      叶尘枫还是放心不下,道:“但是你中了毒,我怎么放心抛下你回去……”
      “我又不是一个人,有冷大哥照顾我啊!师兄你不用担心,快回去练功吧!”紫璇毫不犹豫地道,“等你练好内功,不再发作,再回来和我团聚就好啦!”
      第十四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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