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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且逍遥,向来迷醉(上一部:剑寒凝霜) ...


  •   大明永乐十七年。江南,杭州,西湖。
      这是仲春时节如诗如画的美景。其时有文人将宋词人张元干的《浣溪沙》稍作删改,成为一曲咏西湖之美的佳作:“山绕西湖波渺渺,烟雨朦胧柳依依。湖光倒影浸山青,露荷翻处水流萤。” 此景确是如此,清旷秀丽,山水交辉,浩然广阔,如同江南特有的丝竹小调,清新自然。
      淡淡的烟雨中,路人撑伞,匆匆来往于断桥之上,却都不时好奇地望向桥头,不经意的一睹,都不禁啧啧赞叹,羡慕之意皆从惊叹的目光中流露。
      感叹声中,只听含笑的男声道:“雨烟,这里像不像那幅‘烟雨图’?”
      “真的很像!比那画上的还要美!”这柔音清越悦耳,也带着笑意,让人听上去惬意不已。
      桥头,正是这一男一女在轻声谈笑,旁若无人。他一身沉香色劲装,着侠客打扮,手持一柄莹如白玉的长剑。双眉斜飞轻扬,目光深邃明亮,气宇轩昂,透出洒脱不羁之气,一直微微含笑。身畔女子一身菡萏色素雅轻衫,看面貌不似江南女子。他们到底是何人?
      原来,他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当今圣上御笔亲封为“无痕剑侠”的上官无痕。除掉奸臣太师丁天霸之后,他就携同红颜知己丁雨烟来到江南,畅游美景,且自逍遥,作了一对闲云野鹤,转眼间已过一年。他们从京城南下,先至大名府拜祭父母,为其妹上官文青迁坟守灵,随后一路游玩,又在扬州、苏州两地一带逗留甚久,直至前几日才南下来了杭州。
      这女子自然是雨烟。能与心上人同游江南,是她之夙愿。如今,已成现实,她早已是满心甜蜜幸福,全然失去了往日的忧郁幽怨,少了九分凄绝,添了十分笑意,更为温婉动人。两人并肩相依桥上,仅观背影,就已让人感叹确是一对璧人。
      谈到了他们的定情信物“烟雨图”,雨烟不禁想起了自己所题的那首诗:“江南晚春沐清风,富贵名利皆成空。弃父伴君泪无痕,只缘尽洒烟雨中。”如今,他们终于“游西湖,行断桥,看烟雨,泪无痕”了。想到这儿,她转头望向上官无痕,正好迎上他温然含笑的目光,心头一阵甜蜜,也嫣然而笑。

      天色将晚,二人回到投宿的“祥云客栈”,在前堂酒店里点了些精致小菜。
      “你们有没有听说?”他们刚坐好,坐在对面那桌的几个吃客就聊开了。其中一个神秘兮兮地道:“‘醉梦楼’里新来的丝竹姑娘,明天终于要登台献舞了!”
      “真的?”另一个一脸惊喜。“听说,那个丝竹姑娘是个大美人,一到‘醉梦楼’,就把原来的台柱嫣翠姑娘比下去了!”
      “传言还说她是‘杭州第一美人’呢。不过,再美貌又怎么样?”还有一人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同情。“还不是沦落风尘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第一个谈起此事的人笑道,“听说,这个丝竹姑娘清高得很呢!不但卖艺不卖身,想见她的客人,还必须才高八斗,对上她的诗才行。否则,任你再有钱,也会被拒之门外呢!为这个,‘醉梦楼’的秦妈妈还叹息了好久呢!”
      “她是叹息又少了一大笔银子吧!”另两个会心地笑了。
      听了他们的谈论,上官无痕只是淡淡一笑。他们虽初来杭州不久,也知道那个所谓“醉梦楼”,是这儿最大最有名的青楼。过去是在扬州瘦西湖边上,两年前迁到了杭州,好像是因为一位武功高强的白衣女子救走了误入青楼的朋友,逼着鸨母搬家。鸨母秦月娘也真有点本事,带着众女儿来到杭州的花街柳巷,重帜“醉梦楼”艳旗,生意红火,半年内逼得对面本来最红的“嫣红阁”被迫关门大吉。
      雨烟却为他们的话一震。能够在那种污秽之地保持气节清白,实在难能可贵。她顿时对这位素昧谋面的丝竹姑娘生出一种敬意,不由生出想一睹其真容之念。

      晚饭后,二人回到客房。上官无痕看穿她心事,笑道:“雨烟,我们闲来无事,不如明天也去‘醉梦楼’凑个热闹吧!”
      雨烟一怔,颇多顾虑,道:“可是,那里是青楼……”
      “这有什么?你换上男装就行了。我们是去见那清高的丝竹姑娘,又不是喝花酒,怕什么?”上官无痕素来不拘小节,鄙视礼教,性之所至便为之。
      雨烟乃大家闺秀,虽觉不妥,但不愿扫他兴致,心里又很想见见那丝竹姑娘。通常女子,听说其她女子美貌,总要亲眼去看,尤其是她自身也是美人。便浅浅一笑,点点头。
      这时,隐隐传来一阵清幽的笛声。两人同时一震。这笛声似远似近,若有若无,曲调忽高忽低,忽轻忽响,时而高亢长吟,意气飞扬,如大鹏翱翔,时而回旋婉转,悠扬清丽,如流水淙淙,时而清脆短促,丁冬作响,如珠玉跳跃。变幻难测,却过渡自然,乐声扣人心弦,说不出的美妙动听。
      上官无痕微微一笑。“一连三天了,这人真有雅兴。这曲子听上去怎么这么怪,又不像是古曲。”
      雨烟却听得痴了,轻叹道:“三天来,奏的都是这一支曲子。我想,应该是吹笛人自己作的。他应该是文雅高古之士,表面上装作洒脱旷达,玩世不恭,其实,他心里很苦,有很多结解不开。”原来,他们入住这里已有五日。而从三天前,每个夜里的戌时都会响起这阵笛声,所吹奏的也一直只是这曲子。
      上官无痕笑道:“你又没有见过这吹笛之人,怎么知道这么多?”
      “一个人可以刻意隐藏自己的心事。但就算城府再深的人,只要弹奏乐器,他的心事一定会在乐声中流露出来,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雨烟淡淡一笑。“只是要看别人是否知音了。”
      上官无痕想起一年前紫璇曾在皇宫“撷芳殿”弹奏“来凤琴”,雨烟也一语点出她琴声中的心事,笑道:“你就是个很好的知音。幸好我不会吹笛弹琴,否则,心里想什么不全被你听出来了。”
      雨烟嫣然一笑,心中却幻想着这吹笛人与那丝竹姑娘的形貌。

      次日黄昏。暮色渐临。“醉梦楼”果然热闹非凡,宾客盈门。有人点燃了高高悬挂在门口的鞭炮,炮竹声声震耳欲聋。在辉煌的灯火烟花中,在满天绚丽晚霞的映衬下,“醉梦楼”这三字巨匾招牌也显得比以前更加光艳夺目。
      许多年轻的富家公子都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鸨母秦月娘正领着好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门口迎客,都妩媚地笑着,忙得乐不可支。
      上官无痕也出现在门口,手持“白玉寒光剑”,随着人流而来,那特殊的打扮显得格外显眼。与他同来的是一位头戴方巾的凝脂色衣衫“少年”,虽然经过刻意换装,但由于她生得太美,女扮男装则显得过于清秀,再加上肌肤白皙,如果留神,不难看出是一女子。
      两人太过惹眼,秦月娘一眼便注意到,忙扭着柳腰迎了上去,笑道:“哎哟!这两位大爷好眼生啊!是第一次来我们‘醉梦楼’吧?”
      上官无痕微微一笑。“听说丝竹姑娘今晚献舞,我们慕名前来。”
      秦月娘被他逼人的英气一震,忙又笑道:“那以后公子可要常来捧场啊!”
      上官无痕只是一笑,向雨烟递个眼色,并肩进去。
      秦月娘看到上官无痕手中宝剑,心中就“咯噔”一下,想起两年前自己被一名白衣江湖女侠逼得搬迁之事,心道:怎么又把这些人招惹来了?还带来个姑娘!但愿今晚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醉梦楼”里,是与外界完全不同的天地。大厅内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热闹嘈杂。一张张酒桌上摆满了美味珍馐,一个个打扮妖艳的风尘女子,正娇滴滴地坐在客人身边,嗲声嗲气地劝酒。
      雨烟几时来过这种场所?心底生出几丝胆怯与慌乱,转头望向上官无痕。
      上官无痕淡然一笑,投给她一个安慰的目光,带她到有个不起眼的角落处落座。整个大厅人山人海,许多娇艳妩媚的女子穿梭于酒桌之间。由于人太多,他们又坐在角落,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这才免去了她们的骚扰。
      台上,一名艳丽女子边唱边舞。
      上官无痕这一年来虽游江南,武艺却从未搁下,内功较之从前更为深湛,耳力过人。厅内喧闹,她歌声虽不能拂众而出,他却听得清楚,只觉甜腻诱人,唱的却是:“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蒙蒙细雨中……”他心头一凛,暗道:这是宋人释仲殊的《绝句》,很是生僻,她一个风尘女子怎会知道?难道她就是丝竹姑娘?
      她一身香艳缙云红衫,发上珠坠闪动,金钗鲜亮,腰若水蛇,扭动自如,婀娜多姿。扭腰转身、起臂抬足之间,颇有一番娇媚的魅力,勾人魂魄,看得下面众客连声叫好。
      一曲之后,她顺势屈膝深深一福,姿态美妙,更令得全场大哗,纷纷叫道:“好!太好了!”“好!再来一曲!”
      她站起身来,向台下众人娇然一笑。“多谢各位大爷!”声音妩媚妖娆,娇柔无限。双目流波,两颊晕红,玉颜含春,更是比先前起舞时更加光艳照人。
      见她虽美,却风尘味十足,上官无痕微微一笑。“这丝竹姑娘,实在名不副实。”
      雨烟却轻声道:“她不是丝竹姑娘。”
      这时,一锭金光闪闪的元宝被扔到了台上。“嫣翠姑娘!嫣翠姑娘!快下来陪我喝一杯!”那边一人放开搂着的两名女子,站起来笑着大声招呼。
      她微微一怔,随即嫣然笑道:“原来是章公子啊!”忙下台向他迎了过去。
      雨烟一见那人,顿时愕然,失声道:“表哥?”
      上官无痕也转头瞧见,只蔑然一笑。
      原来,这人就是丁天霸的外甥章永泽。他父亲曾在开封任知府,丁天霸倒台之后,永乐帝想到太子初立威信,心存仁厚,不愿大加杀戮,他父亲又花了很多银子,打通关节,最后落得个罢官还乡。他父亲在职之时,大肆敛财,搜刮的民脂民膏不计其数,回乡后居然还可做个富贵员外。章永泽风流好色,不愿安心娶妻,在家待了不到一年,便带着巨额银票游逛江南,成天出入于花街柳巷。是以上官无痕两人也在这一带游览,也未和他遇到。到了杭州,他意外地发现久违的“醉梦楼”居然已在此地跃居秦楼楚馆首位,大喜之下,流连忘返,成为这里的常客。
      “嫣翠姑娘!来!我们喝一杯!”他笑嘻嘻地一手揽住嫣翠的肩,将酒杯送到她唇边,喂她喝下,嫣翠笑颜相就。
      雨烟见他还是这般浪荡子弟模样,不由微叹了一口气。
      这时,只听旁边一桌两名客人小声谈论。一青衫文士模样的人赞叹道:“这位就是‘醉梦楼’以前的花魁嫣翠姑娘,长得很美吧!但是听说,丝竹姑娘比她美上几百倍呢!”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同桌客人出言挤兑。他一身锦衣,年纪甚轻,一看便知是纨绔子弟。
      青衫文士皱眉道:“你这不是故意笑话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丝竹姑娘见客的规矩。她要先出三句诗文,你要全部对上,才能见她一面,喝她一杯茶。而且,她每天,只隔着帘子见三个客人。”
      “这可奇了怪了。你不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才子吗?怎么会对不上她的诗?”锦衣少年诧异地道,“我可不信。”
      青衫文士长叹道:“我自问从小读书,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她出的诗句,很是冷僻,都是什么杜鹃鸟儿,或者是什么音律方面的,我实在闻所未闻。唉!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吧!”
      “真有这么厉害?”锦衣少年咋舌道,“难怪她刚进‘醉梦楼’才半个多月,就引得这么多人去买‘唐诗三百首’呢!不知道她又怎么想通了,居然又决定出场跳舞。哦,多半是秦妈妈逼她的。”
      他们这番话,上官无痕二人都听在耳里,心中对这能引起洛阳纸贵的丝竹姑娘更是好奇。他心中暗道:就算她是个才女,要论联诗,也一定不是雨烟的对手。不由微感自豪,转头向雨烟微微一笑。
      雨烟也不禁想起一年半之前的中秋之夜与众朋友联诗对词,自己一举夺魁,也颇想见见这丝竹姑娘,看她所出题目到底有多生僻,与她切磋一番。
      “凌公子,离台最近的那一桌,我早给您留下了,这边请!”这时,秦月娘笑着将一人引进大厅。
      见这人竟有这么大派头,鸨母亲自迎接,还预先留好了最佳位置,上官无痕微觉奇怪,向门口看去。岂止是他,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一齐投向了门口。
      秦月娘身后,一人踏进门来。只见他一袭讲究的纁黄衣衫,衫角袖边还绣着精致的金线,一展手中的折扇,扇面龙飞凤舞的题了书画,金色腰带间,斜插着一支白玉长笛。在这席席晚风中,长身玉立,衣袂飘飘,怡然自得。可最让人诧异的是,他肤色偏黑,衬着黄衫白扇,更加明显,但丝毫不影响他的翩翩风度,反显出他异乎常人的超凡气质。再细看他,二十来岁年纪,剑眉上扬,星目明朗,嘴角带笑,英姿焕发,神采飞扬,顾盼间流露出文人学士的潇洒风采,浑身散发出风流倜傥的洒脱气度。
      他的出现令这喧闹的大厅一度安静下来,也让厅上的辉煌灯火黯然失色。那些自命不俗的公子酒客都被他震住了,只得从心底自愧不如。
      “凌公子!”嫣翠一见他,登时杏眼放光,忙一把甩开章永泽,娉娉婷婷迎了上去,一把挽住他手臂,笑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啊?我的舞你都错过了!”
      他不愠不火,微笑道:“那可真是可惜。”声音清朗,尤自含笑。
      “没什么,只要你喜欢,我单独跳给你看也成啊!”嫣翠娇媚地一笑,深情款款地挽着他到台边一桌坐下。
      邻桌的青衫文士轻声问道:“这凌公子是何人?”
      锦衣少年扑哧一笑,道:“这你都看不出来啊!一定是那嫣翠姑娘的相好!”
      雨烟听了,秀眉微蹙。这公子天人一般的仪表,尤其掺散着一股侠客的气魄风华,本令她生出好感。但见他竟与嫣翠这样的庸脂俗粉如此亲热,不由暗叹。
      上官无痕向来落拓洒脱,见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与自己颇为神似,不禁生出亲近之意。
      秦月娘上前笑道:“凌公子,你看,把姑娘们都等坏了!既然你来了,丝竹就可以出来献舞了。您先请安坐,我去叫她!”说着,就走向内室,掀帘进去。
      上官无痕二人见他来方可开始献舞,心中微起疑惑,猜度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大厅内又一阵骚动,恢复了方才的喧嚣气氛。客人们一听到丝竹姑娘就要出来了,个个激动不已。
      那凌公子在桌前坐定,丝毫不为周围事物所动,悠然自得地摇着折扇,与嫣翠轻声谈笑。
      章永泽在后面看到他们亲昵的样子,怒火中烧,狠狠地瞪着他。
      “丝竹姑娘出来了!“不知谁嚷了一句,整个大厅立刻一片寂静。大家都期待地望向台上,却发现不知何时,台前拉了一层如水晶般的玉白薄纱。
      这时,响起了琵琶清澈纯净的乐声,接着,与悠扬的笛声溶在了一起,化为了一曲具有江南特色的丝竹小调。
      雨烟却心头一震,忽地忆起这三日在客栈听到的笛声,感到这两支曲子虽风格迥异,却又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窈窕清丽的身影出现在轻纱之后,仅是这朦胧的倩影就是这样楚楚动人。众人都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纱后的动静。
      凌公子依然折扇轻摇,含笑相望。她身边的嫣翠却一脸不屑,微带妒忌地盯着台上。
      轻纱终于拉开了!丝竹姑娘在这优美的旋律中翩然起舞,长袖轻举,轻盈自然。辉煌的灯火映着她那抹菉珠色湘裙,衬着她袅娜的身姿更加清新秀美,犹如一枝纤尘不染的出水芙蓉,好似一条新绿丝绦的柔美柳枝,美得让人惊叹。
      凌公子也为她这种美震慑,不觉收起了折扇,深深凝望。
      她盈盈飘入大厅,在中央献舞,让众人得以见到她绝美的容颜。但见她鬓发如云,烟眉似月,眼眸如水,以秋色为底,闪着清澈激湘的波光,气质空灵,眉尖眼底流露出风露清愁之气韵,神色凄冷。转头时飞絮游丝,起臂处水袖凌风。若说先前嫣翠是莺歌艳舞,她则是轻曲曼舞,如同天地一般飘忽而超脱尘俗。
      雨烟早猜到这丝竹姑娘非同一般,但也未想到竟会如此美得眩目,不禁自叹不如,轻声道:“她真的好美。上官大哥,你说,她比起寒霜如何?”其实,丝竹与寒霜同样的脱俗,但寒霜时常盈盈含笑,让人如沐春风,而丝竹却冰凉清冷,给人以可望不可即之感。
      上官无痕明白她这种比美心态,微笑道:“她和寒霜,和你,都各有千秋。”
      见他当面称赞自己,雨烟心中一甜,浅浅一笑,不再言语。
      丝竹轻盈的身姿在大厅中央飞旋,美若仙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韵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尽情挥洒,引人入胜。
      上官无痕也被震撼,轻声吟道:“玉碗冰寒滴露华,幽美不为春光发。吹动珑忽人如玉,恰似瑶台月下逢。”
      雨烟听了,微微一笑。这是宋人李纲的《丑奴儿》,他化词为诗,用来赞誉丝竹绝世之姿,极为贴切。
      一曲告终。丝竹舞姿渐缓,最后向众人深深一福。
      而大家都觉得那动听的旋律依然萦绕耳边,丝竹那柔曼的舞影依然浮现眼前,久驻心间。半晌,才回过神来。“好!太好了!”“好!好!”这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大为激动,连声喝彩。
      上官无痕与雨烟也相视而笑。
      嫣翠一撇嘴,问道:“凌公子,你说,她跳得好,还是我跳得好?”
      凌公子也看得痴了,置若罔闻,笑容不敛,但已多了十分陶醉,十二分欣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丝竹眼帘低垂,又深深一福,神色依然冷淡凄绝,行礼后盈盈转身,便欲离去。
      “丝竹姑娘!请留步!”这时,章永泽大声叫道。自她一出场,他便呆得瞠目结舌,暗想:天啦!真没想到,这个世上,除了寒霜姑娘,还有这样的美人,比我那表妹都美得多!嫣翠姑娘给她提鞋都不配!见她立时要走,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来。
      众人都是一震,大厅立刻安静了下来。
      丝竹也微微一怔,蓦然回眸,淡然瞥了他一眼。
      雨烟一惊,她素知好色的表哥这次又没安好心。上官无痕知她心意,轻握她手,投给她一个安慰的目光。
      “丝竹姑娘!你跳得太好了!”章永泽那奸诈的贼眼放出两道贪婪的寒光,他走上前去,竟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皓腕。“我要把你赎出去!走!跟我回去吧!”
      凌公子一见他碰到了丝竹如雪的肌肤,脸色微微一黯,持折扇的手稍稍捏紧。
      “这位公子,请你放开。”丝竹不失分寸地冷冷道,她声音轻柔,却流露出强烈的愤怒与厌烦。
      章永泽就是这样不知趣,他依然拉住她不放,还对着一旁的秦月娘嚷道:“秦妈妈!丝竹姑娘的赎金是多少?我给!”
      “哎哟!章公子啊!”秦月娘胆怯地向凌公子瞧了一眼,忙道,“丝竹可不能赎呀!就是要赎,也不能由你赎出去!她……她已经有人家了!”
      丝竹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妈妈,您别胡说。”
      章永泽大喜,叫道:“秦妈妈!你听到没有?丝竹姑娘没有人家!就算是天王老子,本公子也要把丝竹姑娘赎……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他忽地一把放开丝竹的手腕,两只手捧在一起杀猪般地嚎叫。
      众人都感莫名其妙,只觉眼前一花,他一只手鲜血直流,地上多了几片碎瓷片。
      上官无痕却清楚地看到方才是凌公子用折扇柄轻轻一推桌上的酒杯,那空杯直直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章永泽拉扯丝竹的手上。
      因他动作迅速,杯飞落地也只一眨眼功夫,连坐在他身边的嫣翠都没有看清。
      上官无痕心知若真被酒杯砸到,决不至砸出鲜血,痛成这样,一定是那一推中暗含劲力,看来这凌公子还是个高手。
      丝竹甩开了章永泽,退到了秦月娘身后。
      章永泽叫了一阵,又急又怒,向周围扫了一圈,吼道:“是谁?是谁敢暗算本少爷?活得不耐烦了?!”
      凌公子坐着不动,手摇折扇,微笑道:“你再敢碰她,这只手就保不住了。”
      “你好大胆子!”章永泽气急败坏,一跃身子冲了过去。先前嫣翠抛下他与这凌公子亲近,他早已是满心不忿,这时更要新仇旧账一齐算。
      “哎呀!章公子!”秦月娘慌忙扯住了他,一个劲地劝道,“你就少说两句吧!”她知道凌公子武功厉害,他这一上去,多半真的两手难保。
      雨烟颇为担心,轻声道:“我们要不要去……”
      “别急。”上官无痕只淡定一笑。
      秦月娘此时可乱了阵脚,拼命地拽住暴跳如雷的章永泽,一面劝道:“凌公子,您就大人有大量……”她可真是左右为难。两人都是“醉梦楼”的常客,一边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可得罪不起,她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一边却富甲一方,可不能失掉这棵摇钱树。
      “什么?他大人大量?!”章永泽更是怒不可遏,火气上冲,又想冲上去。
      秦月娘死死地拽住他,急道:“章公子!您可别过去呀!会吃亏的!”
      凌公子只淡然而笑,悠闲地摇着折扇。
      “吃亏?”章永泽火冒三丈,大吼道:“本公子从来就没有吃过亏!”
      “是吗?”忽然,从角落处传来一句问话。声音不大,尤自带笑,却透出一股凛然正气。
      众人一震,齐齐地转过头去。却见角落处一人站起身来,微笑道:“章公子,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你都在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怎么?这次还要我饶你一命吗?”
      章永泽盯着他英气逼人的脸,似乎又回到了两年前开封酒店里,他也是这样带着一丝冷笑突然出现,登时吓得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傻了。
      丝竹在一旁望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年轻侠客,不由心中一震。
      凌公子也是微微一怔,但很快又回复了先前的怡然自得,微笑不语。
      半晌,章永泽才回过神来,勉强想挤出一丝笑意,却比哭还要难看,颤声道:“当然……要了。你……您是我未来表妹夫,我们……我们也算一家人啊!“
      上官无痕哼了一声。“谁跟你一家人?”
      章永泽被他这么一吓,更是上下牙齿格格作响,颤颤巍巍挤出一句话:“您先玩着,我……我告辞了……”就想开溜。
      “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踏入这里一步!”上官无痕冷冷开了口。
      “是……是……”章永泽浑身一颤,再也不敢向他瞧上一眼,恋恋不舍地望向丝竹,心慌如麻:我不能来这儿,就再也见不到这样美若天仙的丝竹姑娘了。
      “还不走?”上官无痕一声冷哼,吓得他魂飞魄散,一个踉跄,大叫一声,落荒而逃。
      雨烟从座位上走到上官无痕身边,向门口望去,轻叹道:“两年了,他一点都没有变。”
      丝竹长长松了口气,平静地对神魂未定的秦月娘道:“妈妈,没事了,我先回房去了。”
      “丝竹!”这时,凌公子竟出声唤道。
      丝竹微微一颤,停驻脚步,回眸淡淡道:“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凌公子温然含笑,道:“在下想讨姑娘一杯清茶,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丝竹面色发白,含愠不答。
      凌公子转向秦月娘,微笑道:“秦妈妈,今天丝竹还没有见客吧?那我依照规矩,联她三句诗词,总不至拒我于门外吧?”
      秦月娘脸色尴尬,讷讷地道:“这个,我……我做不了主。”
      丝竹低垂眼帘,咬住下唇,轻声道:“好。你进来吧。也……请这两位公子进来。”说完,低头走入内室。
      大厅登时一阵喧哗,众宾客纷纷指责为何他们三人能进丝竹房间与她单独相处。幸好秦月娘口才甚好,解释说丝竹的规矩每天只见三个客人,嫣翠虽气愤凌公子去会丝竹,但为大局着想,又再次为众人表演歌舞,才稍稍平息众怒。
      凌公子转头向上官无痕二人微微一笑,道:“两位请。”
      上官无痕与雨烟对视一眼,没料到丝竹会邀请自己,微感疑惑,与他一同进去。

      丝竹的房间名为“听竹轩”,装饰雅致。房内,纱帘高揽,点着檀香,轻烟萦绕,淡香怡人。窗外,月华如水倾泻,几株青翠欲滴的湘妃竹亭亭玉立,微风过处,竹影婆娑,令人心旷神怡。
      上官无痕二人再次对视,都颇为欣赏“听竹轩”之精致清雅。但见凌公子神情如常,并不以此为异。
      丝竹转过身来,微微抬眸望向上官无痕,轻声道:“方才多谢这位公子相助,丝竹感激不尽。”
      上官无痕微笑道:“丝竹姑娘客气了。在下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公子做来,易如反掌之事,有的人,却不知道如何处理,只知大呼小叫,闹得不可开交。”丝竹说到这里,目光微微向一旁的凌公子一瞥。
      凌公子当然也听得出来,却并不生气,笑道:“丝竹,出题吧,别坏了你的规矩。”
      丝竹淡淡瞧了他一眼,道:“整个‘醉梦楼’里,谁不知凌公子才高八斗?丝竹怎敢班门弄斧?我的上句是‘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她口中说不敢考教他,却已将题目道出。
      凌公子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吟道:“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雨烟心道:这是宋人贺铸的《忆秦娥》,颇为有名,怎算得上冷僻?但想到诗意甚是凄切,杜鹃又叫子规鸟,其鸣声似“不如归去”,甚是凄切,有如啼血,不禁感慨万千。
      丝竹听他念道“杜鹃啼血”时声音微黯,抬眸向他望了一眼,目光如水般清澈,吟道:“‘黄鹤楼中吹玉笛’。”
      这是诗仙李白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在他众多诗歌中并不出名,但丝毫也难不倒他。“‘江城五月落梅花。’”手中折扇一展,又轻摇起来。
      这次隔得近了,上官无痕见他白扇摇动之间,一幅似曾相识的山水画若隐若现,心头微微一凛。
      而雨烟听到“吹玉笛”三字,忽地想到这几日听到的怪异笛声,不禁向他插在腰间的玉笛瞥了一眼。
      丝竹微一沉吟,道:“宋人欧阳修《辨左氏》中有一句‘耳乐和声’,我忘了下句了,请公子指教。”
      凌公子笑容微敛,柔声道:“你真的忘了吗?‘耳乐和声,为制金石丝竹以道之。’这后句中嵌了你的名字。”
      见他忽然语气转柔,包含深意,雨烟微微一怔。
      “是吗?”丝竹却清冷不改,澄澈的眸子凝望着他,问道,“那‘绿遍山原白满川’的下一句呢?”
      这话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苦楚,他脸色微微一黯,目光中流露出几丝凄凉,停扇不语。
      “‘子规声里雨如烟。’”这时,上官无痕开口接了,转头向雨烟一笑,用眼神道:这句诗里,也嵌了你的名字。
      这话一出,凌公子与丝竹都是一怔。这是宋代一个藉藉无名的文人翁卷的《乡村四月》,传到现在,几乎无人知晓,他俩都未料到还有人能接出。一时间,两人都陷入沉思追忆之中。
      上官无痕见此情状,更是心起疑惑,微笑道:“久闻姑娘的诗句难倒了杭州诸多才子,在下不才,献丑了。”
      丝竹这才回过神来,脸颊微起红晕,轻声道:“公子高才,丝竹佩服,请与这位姑娘稍坐,丝竹这就为两位沏茶。”
      雨烟见她早看出自己是女儿身,脸上也是一红。
      丝竹引二人在桌前坐下,又向凌公子白了一眼,淡淡道:“丝竹要招呼客人,请不相干的人回避。”竟对他下了逐客令。
      凌公子一愕,忙道:“丝竹,你出的三句诗,我都联上了,你为什么不请我喝茶?”
      丝竹提壶沏茶,头也不抬,淡然道:“公子连嵌着自己名字之诗都已忘了,怎称才子?还是请回吧。”
      听了这句话,上官无痕与雨烟均是愕然:难道这凌公子的名字也嵌在这句诗里?
      见她语气坚决,神态冷淡,凌公子轻叹一声,道:“好吧。明天,我会再来请教。”转身出去。
      雨烟见丝竹脸色苍白,倒茶的手微微发颤,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

      二人在“听竹轩”逗留了小半个时辰,出言套问丝竹那凌公子之事,谁知她丝毫不露口风,也不显爱憎好恶,只与两人闲谈江南美景风俗,谈吐文雅,举止得体,却平静清淡,不露喜怒之色。
      两人在回“祥云客栈”的路上谈论此事,都觉那凌公子与丝竹两人言语举止透着几分神秘怪异。他微笑道:“看来,他俩早就相识,而且,好像还有些过节,丝竹姑娘对他一直都没有好脸色。”
      雨烟浅浅一笑,道:“恐怕,他们有的不是过节。”她甚为心细,发现两人关系微妙。丝竹每与凌公子对话,虽然言语冰冷,但神情目光都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关切爱慕之意,这是情人之间才会有的,就如她对上官无痕一般。

      刚走上长廊,他们就听到了那阵熟悉清幽的笛声,都是一怔。
      他俩素知吹笛人每夜戌时只奏此曲,前后不过半炷香时间。但此时戌时早过,已至亥时,为何还会有笛声响起,莫非已吹奏了整整一个时辰?细听此曲,与平日颇有不同,那种丝毫不做掩饰的高亢飞扬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婉转低回,哀伤与无奈从乐音中流溢出来。
      雨烟深谙此道,也听了出来,蹙眉道:“怎么今天,他的心事更重了?”
      上官无痕已听出笛音来源,微微一笑。“雨烟,你想不想见见这吹笛人?”
      雨烟忽地想起了方才在“听竹轩”所联之诗,凌公子随身的玉笛,一震之下,点点头。
      上官无痕拉着她到了一个房间前,抬手敲门,笛声果然顿止。门被拉开,竟然正是那凌公子,他手中所持,正是先前插在腰间的莹白玉笛,笛身上几点淡青玉斑,而腰带里插的,便是常在手中摇的折扇。他面带微笑,道:“‘无痕剑侠’,丁姑娘,请进。”
      雨烟早隐隐猜到了他就是吹笛人,本不吃惊,却见他清楚自己身份,不禁诧异。
      上官无痕微笑道:“打扰了。”三人分宾主坐定。他笑问道:“阁下怎知在下身份?”
      凌公子笑道:“‘白玉寒光剑’天下闻名,在下岂有不知之理?两位一年前助太子锄奸,得当今皇上御笔亲封,早已传遍江湖,成为传奇佳话。久闻两位神仙眷侣,畅游江南,能在此相遇,真是三生有幸。”
      “原来是它露了底。”上官无痕低头看看宝剑,笑道,“客气了。敢问如何称呼?”他本知他姓凌,却故意不提,借此问他名字。
      凌公子抱拳道:“是在下疏忽,都已二次相见,还未告知姓名,失礼失礼。在下凌子规,本地人氏。”
      凌子规?原来是“子规”二字。雨烟恍然大悟,一个疑团又就此解开。
      上官无痕微微一笑。“子规?确是好名字,难怪丝竹姑娘说‘子规声里雨如烟’中嵌了凌兄的名字。”
      “是啊!”雨烟见他已自然引到丝竹身上,便浅笑道,“凌公子,看得出,你和那位丝竹姑娘很是熟识。”
      凌子规目光微微黯淡,笑容不减,轻叹一声。“不瞒两位,丝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妻子?两人惊异万分,对视一眼。上官无痕见他俩针锋相对,以为他们有过节;雨烟虽看出他俩感情非同一般,也没料到他们竟有婚约,失声问道:“那她怎么会……”发觉直言丝竹沦落风尘实在无礼,便停口不说。
      凌子规当然明白她的顾虑,微微一笑,道:“在下与两位一见如故,今天又多承上官兄相助,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丝竹姓孟,她爹本是杭州一大员外,和我爹乃是世交,早为我们指腹为婚,而我们也算青梅竹马。她对诗文音律很有天赋,能过目不忘,我便教了她很多诗词,特别是暗嵌我俩名字的诗文,不管有多冷僻,我都教了给她。”
      雨烟轻叹道:“难怪,她出的诗词都和子规鸟、丝竹音律有关。”
      “不错。”凌子规淡然一笑。“我正是从那句‘子规声里雨如烟’教起的。但是在三年前,他们举家迁到了扬州,不知为何,没再和我家通信。我爹半年前去世时,让我找到她完婚。我去了扬州,却发现她家已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我以为她也在火中丧生,伤心之余,回到杭州,便起了游戏人间之心。”
      听到他以为未婚妻身死,大悲之下不再动情,才醉情风月,借酒消愁,雨烟不禁感叹:这么看来,他对丝竹的感情很深,否则怎会为了她伤心至此?
      “我整日无情可寄,游遍了江南的花街柳巷,前些日子回到了杭州,却忽然听说‘醉梦楼’新来了一位丝竹姑娘。”说到这里,凌子规微微一叹。“原来她幸免于难,但已家破人亡,便来杭州找我。家父去世后,我将府第卖出,打算浪迹江湖,因此她寻不到我。为了生计,才进了‘醉梦楼’,立下了联诗见客的规矩,目的也是为了找我。”
      上官无痕问道:“那她既然已经找到了你,为什么不离开‘醉梦楼’,还出场献舞呢?”
      凌子规神色黯然,叹道:“错就错在我以前就是‘醉梦楼’的常客,楼里的姑娘没有一个不认识我。丝竹知道我成日只知流连风月,与众多风尘女子交往甚密,辜负了她一片真心,便赌气不再见我,也不让我替她赎身。”
      雨烟叹道:“的确,这是所有女子都无法忍受的。不过,你可以向她解释啊,你其实对她一片深情,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凌子规微笑道:“丁姑娘善解人意,天下皆知,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上官兄真是好福气。”
      见他当面称赞,雨烟脸上微红,向上官无痕望了一眼。
      “丝竹却不像丁姑娘,她性子很固执,又怎么肯听?我没办法,只好照她的规矩联了诗句,才能和她喝一杯茶,她还是没有好脸色给我。前几天,我又去劝她,话说重了,她就赌气说要出场献舞。”凌子规苦笑一声。“我根本没有办法,只好给了秦妈妈一些银子,让她好好照顾丝竹,不要逼她见客。”
      “原来是这样。”上官无痕笑道,“她也真够倔强啊。凌兄武艺虽高,又不能对她用强,这确实难办。”
      凌子规微微一笑。“我这一点三脚猫的功夫,怎敢在上官兄面前献丑?”

      两人与凌子规交谈甚欢,他见识广博,才华出众,谈吐优雅,谈得甚是投契。直到快入三更时分,才告辞出来。上官无痕送雨烟回房。
      她深蹙秀眉,沉吟道:“上官大哥,我觉得,凌公子所说的,不尽不实。听他的笛声,决不止这么简单。他说话闪烁其辞,让人一知半解。”
      上官无痕微笑道:“我们和他初识,他也不需要将家事全部告诉我们。不过,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觉得很亲切,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雨烟嫣然一笑。“他能凭‘白玉寒光剑’一眼认出我们,这可能真是一种缘分。确实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你注意到他折扇上的画了吗?”上官无痕笑道,“如果你看到了,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
      “是吗?”雨烟笑道,“那明天,我可要好好看看。”

      而此时,送走他们两人,凌子规也全然失去了人前的潇洒自若,一脸郁色,一杯杯地喝着闷酒,方才一番讲述,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苦楚。
      眼前浮现的,尽是丝竹苍白的脸颊,决然的神情,含泪的双眸,酒入愁肠,更是心痛不已,喃喃唤道:“丝竹……丝竹……”

      夜阑人静。“醉梦楼”的“听竹轩”里,丝竹也未入睡。她坐在窗前,望着摇曳的竹影,空中银盘似的明月,想到几个时辰前与凌子规的相见,思绪凌乱,不禁忆起往事。
      小时候,她父亲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让她读《孝经》和《女儿经》。凌子规与她两小无猜,教了她很多诗词,两人平日吹笛抚琴谈诗,情投意合,感情甚笃,搬家后也日夜思念于他。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她失去双亲,她也在火中受伤,幸得一个忠心的家仆相救,将她带至一农家养伤。她伤痛父母之死,又大病了一场。待到伤病痊愈,已是一年之后。她已无所依靠,便一路从扬州寻夫,途中又经历重重劫难。因她生得太美,还被强盗捉上山寨,若不是她拼死反抗,又得一黑衣蒙面侠客相救,恐怕清白难保。好不容易来到杭州,打听到了凌子规的下落,而他……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深深的痛楚,与他重逢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一个多月前,她带着一路的风尘,终于到了杭州,靠着记忆找到了凌府,却发现偌大的府第已换了主人。费尽波折才找到了以前凌府的一个老仆,得知原来凌子规父亲去世后,他便将府第卖了,浪迹江南,最近常出入于“醉梦楼”。当时的她根本不及思虑“醉梦楼”乃是何种场所,只满怀欣喜地寻到那里。
      正值清晨,背着包袱来到“醉梦楼”前,一看招牌,心中一喜:是这里了。便要进去。
      却见一个妖艳女子挽着一华衣男子从里面出来,还媚笑道:“李公子,记得下次再来哟!”
      见此情状,她不由一怔。
      那女子见她荆钗布裙,虽一脸风霜之色,却不掩绝世之姿,误以为她走投无路想来卖身,横了她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是来找我们妈妈的吧?”
      丝竹一愕,道:“我来找凌子规凌公子,听说他来了这里。”
      “你找凌公子?”那女子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嫣翠姐姐正陪着他呢,你跟我来。”
      丝竹满心疑惑地跟她入内上楼,来到了一间厢房前。那女子敲门道:“嫣翠姐姐,有人来找凌公子!”
      “是谁啊,大清早的干什么啊?进来吧!”一个甜腻而不耐烦的声音传出。
      “你自己进去吧。”那女子说完转身便走。
      丝竹想到自己三年来魂牵梦萦的未婚夫便在房里,心中一阵欢喜,只觉这一路所受的苦也就值得了,推开门,欣然唤道:“子规!”
      谁知,却见房里一个黄衫男子坐在桌前,怀里坐着一娇艳女子,两人神态亲密,正轻声谈笑。她登时一怔,定眼一看,这人黑肤俊貌,不是凌子规又是谁?她直感到从云端直堕下来,落入冰窖,手足发冷,浑身发颤,呆呆地望着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凌子规一见是她,也楞住了,随即一脸惊喜,两眼放出光彩,失声唤道:“丝竹!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放开怀中女子,迎了过来,激动地向她张开双臂。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她一把甩开他手,泫然泪下。她初到“醉梦楼”时已发现装潢怪异,满厅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但想到立时便可与未婚夫相见,便不及多想。现在已明白这里原是青楼,而他正是这里的常客,还让她亲眼见到这样的一幕,让她心何堪?
      “凌公子,她是谁呀?”那美女正是嫣翠,她上前亲昵地挽住他,娇声问道。
      凌子规正色道:“你先出去。”
      嫣翠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白了丝竹一眼,出房关门。
      见已无人,凌子规又上前拉她,柔声唤道:“丝竹,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有多挂念你。两年前我去扬州找你,却发现你爹娘丧生火场,你又生死不知,我有多伤心,你知道吗?”
      “你会伤心?”丝竹脸色惨白,泪落如雨,颤声道,“你伤心,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爹娘都死了,我……我吃了多少苦,才找到你,你又知道吗?我为了找你,被强盗捉到山寨,你又在哪里?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和那种烟花女子打情骂俏!你……你会挂念我?你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想到自己这三年来对他的刻骨思念,想到这一路风霜奔波,还险被强盗欺凌,更是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见她伤心欲绝的眼眸,凌子规一阵心疼,连声道:“丝竹,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们回去,我带你去见夕儿,三年了,她也很想念你。”
      她心中稍慰,抬起泪眼,凄然道:“那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进这种烟花之地。”
      凌子规微一迟疑,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丝竹,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我找遍了整个江南,都没有你的踪迹。不过现在,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不会离开你了。”
      见他怜爱横溢的热切目光,听到他如此真挚温馨的言语,她再也忍不住,颤声唤道:“子规!”扑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凌子规紧紧地搂住她,柔声道:“丝竹,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一阵夜风拂来,她感到全身一股冰凉的寒意,而他那温暖的怀抱仍宛如昨日。
      那日,凌子规将她带入客栈休息。谁知,第二天清晨,她去敲他房门,发现他已不见。她担心地出外寻找了大半日,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醉梦楼”,却无意中发现大厅里,一群娇艳女子簇拥着坐在一人身边劝酒,而那人,正是凌子规,他手摇折扇,与她们谈笑风生。看到那前日方才见到的一幕,她的整颗心都冷了。前日的誓言尤在耳边,他却又去风流快活。她实在想不明白,以前她所认识的凌子规虽玩世不恭,但知书识礼,决不会这样整日寻花问柳。
      看到她又将自己逮了个正着,凌子规也知解释没用,只一个劲地道歉,请求她原谅。而她,却呆在原地,脸色惨白,含泪不语。当时,整个大厅的姑娘都盯着他俩。
      当时,她的心犹如一团乱麻,只感到有如刀割一般的疼痛,想到他这样背叛自己,自己又应该如何惩罚他,是一走了之,还是以死相逼。不,这些都不是最好的惩处!终于,她下定了决心,抬起泪眸正视着他,缓缓道:“我终于明白了,你根本是改不了的。好,我不会逼你。既然你喜欢烟花女子,喜欢留在这里,那……我也想办法留在这里便了。”
      凌子规听出她的语意,登时变色,惊道:“丝竹,你不要做傻事……”
      她不再看他,转向秦月娘,淡淡道:“你就是这里的妈妈吗?小女子孟丝竹,父母双亡,这世上再无亲人,难以为生,愿意卖身‘醉梦楼’,请您收留。”
      这话一出,众姑娘一片哗然。有的惊叹,她会与凌子规如此斗气;有的妒忌,见她如此美丽,一定会成为花魁;有的则是怜悯,暗暗怪责凌子规不该有如此仙子般的未婚妻,还成日来此喝花酒。
      秦月娘怎敢答应,忙赔笑道:“姑娘,你别说笑了。你是凌公子的未婚妻,我怎么敢啊?你别生凌公子的气……”
      “如果妈妈不愿收留,丝竹另投别家就是了,好在杭州青楼很多,丝竹也不算貌丑,应该总会有人愿意收留。”丝竹平淡地打断她,转身欲走。
      “丝竹!”凌子规忙上前一把拦住她,急道,“丝竹,对不起!你别这样。我答应你,再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你相信……”
      “你别再骗我了!你骗了一次,还想骗第二次吗?”她一把甩开他,气恨不已,强自忍住眼中的泪水。
      那日,不管凌子规怎么道歉恳求,她都铁了心要卖身青楼。她的性子向来就倔得出奇,幼时他答应过下次见面时给她买一串糖葫芦,却一时大意忘了,她就气得半年没有理他。现已决定如此惩治他,就决不会改变。
      凌子规见苦劝无用,只得让秦月娘收留下她,亲自为她布置了“听竹轩”,并不许任何人将她如何落入风尘一事外泄,是以整个杭州只知“醉梦楼”突然来了一位美若天仙的丝竹姑娘,并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
      她赌气将自己卖入青楼,却并不想真正作烟花女子,保持自己一向的清高,对少年时凌子规与自己吟诗作赋之事甚是怀念,便立下了联诗三句的规矩。凌子规是“醉梦楼”的常客,又武艺高强,秦月娘既知他们的关系,又怎敢逼迫她?便整日像菩萨一般地供着,根本不敢提接客之事。但她已芳名在外,许多公子慕名前来,很快风头盖过以前的花魁嫣翠,成为“醉梦楼”新的台柱。
      自她住进“醉梦楼”,凌子规便每日都会去看她,恳请她原谅,她每次都横心将他拒之门外。而三日前,她又无意中看见他在嫣翠房里与她谈笑喝酒,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愤怒,出于报复心理,便向秦月娘提出要出场献舞。她的清冷孤高早已是众人皆知,这一决定献舞台前,登时引起了全城轰动,果然宾客爆满。
      而在舞蹈时,她不自禁地用余光去瞥凌子规,谁知竟看见嫣翠又陪坐在他身旁,又气又怒,才答应让他联诗,所出的全是他们从前所谈论的暗嵌两人名字的诗句,意在让他忆起往事,谁知他还是安之若素,实在伤透了她心。
      想到这些,她心中悲苦痛楚,不由泫然欲泪。
      “丝竹!”这时,秦月娘手端一盘糕点进来。
      丝竹回过神来,转身相迎。“妈妈,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
      “你不也是一样吗?”秦月娘笑道,“丝竹啊,我看你今晚没有吃什么东西,就给你送了些点心来。”
      丝竹轻声道:“多谢妈妈。劳您费心了。”
      “我受凌公子重托,当然要照顾你了。”秦月娘见她脸色一黯,便叹了口气。“丝竹啊,不是妈妈替凌公子说话。你看,今天章公子只拉了一下你的手,凌公子就气得脸都白了。你看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多么重要。你不要固执了,还是让他为你赎身吧!”
      丝竹心中掠过几丝淡淡的失落与忧伤,轻声道:“我曾经说过,是不会原谅他的。他如果再这样死性不改,我就找您要回那两样东西。”
      秦月娘吓了一跳,忙劝道:“丝竹!你可不要冲动啊!凌公子他……”
      “妈妈,我乏了。”丝竹淡然道,“您请回去休息吧。”
      秦月娘与她相处半月,已知她这脾气,便长叹一声,起身离去。
      丝竹回到窗前,凝望着那轮圆月,想到那让她又爱又恨的凌子规,想到自己有可能不得不走的一条路,不由黯然垂泪。正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明人静。

      次日清晨,“祥云客栈”。
      雨烟推开房门,便看到后院里,一个淡黄的身影伫立桌边,清风徐徐,浸着晨曦湿润的露气,他折扇轻摇,衣袂飘然,更显玉树临风。她心中一动,上前唤道:“凌公子,早。”
      凌子规回头一看,见她一身浅紫衫子,云鬟雾鬓,微笑道:“丁姑娘换了女装,果然清美脱俗,不愧为‘京城第一大才女’,才貌双绝。”
      听他如此称赞,雨烟脸上微红,心中甚甜,暗想:他的确很会说话。她虽非平庸女子,但于别人的赞美也感欢喜。见他手中白扇上黑画隐现,想起前晚上官无痕的话:“你注意到他折扇上的画了吗?如果你看到了,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便浅笑道:“你折扇上题了什么画?能给我看看吗?”
      凌子规微微一笑,将折扇展开递到她面前。
      雨烟微微一愕,不知他为何不直接将扇子递给自己,低头看清了上面书画,更是一怔。原来,扇上所画山水景致,正是江南美景,石桥篷船,垂柳细雨,看上去很是眼熟,画上还题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字:“烟雨图”。她抬头问道:“凌公子,这是你的手笔吗?”
      凌子规笑道:“胡乱涂鸦,贻笑大方而已。”
      “书画都堪称绝妙,凌公子不愧是江南才子。”雨烟嫣然笑道,“真是巧了,我也有一幅‘烟雨图’。” 江南烟雨大同小异,江南人士颇以此为荣,以之为题的书画比比皆是,她也不以这扇上图画的巧合为异。虽觉凌子规透着神秘,但认定他非坏人。一见这扇上图画,想到自己的“烟雨图”,便并无顾忌地道了出来。
      凌子规含笑道:“就是上官兄和姑娘的那件定情信物吗?”
      雨烟脸颊微微一红,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凌子规微微一笑,道:“丁姑娘大义灭亲,助太子诛杀权臣之事早在江湖传遍了,还流传一段美谈,说上官兄买了一幅画送给姑娘。在下猜想,就是姑娘所说的‘烟雨图’吧。”
      雨烟没想到这事也天下皆知,颊上红晕不退,低头道:“正是。”
      凌子规微一沉吟,笑道:“听说姑娘还在上面题了一首诗,能否让在下欣赏姑娘佳作?”
      雨烟一怔,脸上更是晕红。原来,她题的那首诗无多诗韵,且直白地道出了对上官无痕深挚的真情,她脸皮甚薄,不愿让外人看到。不过,她对凌子规又颇有好感,一时间不知如何婉拒。
      “雨烟!”就在这时,上官无痕从外面进来,一脸欢然笑意。
      两人都是一怔。雨烟正好借此避开凌子规的请求,浅笑道:“上官大哥,什么事,这么高兴?”
      第一回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回 且逍遥,向来迷醉(上一部:剑寒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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