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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限之生中的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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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时喻伫立于崭新而冰凉的墓碑前,手指微微挪动,带着肩上的伞柄小幅度旋转,伞面附着的雨水便随之飘落,重重砸到石砖上。
他再次扫视碑上新凿的文字,确认与他本人的安排别无二致,才放心地将手上的塑料白花摆至碑前。
叆叇水雾绵绵地萦绕于碑石旁,轻雨的声响遮掩了来者的脚步。但云时喻听得见,他心知肚明。
归澊生在他身后站定,端详这块内容翔实的墓碑。碑文详尽到连名不见经传的葭莩之亲都名列其中,云时喻这位立碑人的身份却不合情理地只字未提。
“我以为你不会来看你父亲。”他识趣地没有指明,只看向另一处稍旧的坟墓,“唉,好一对薄命鸳鸯。”
见云时喻置若罔闻,归澊生莫不在乎地继续道:“你父亲一代掌门,如今竟在一群无智性的异种手底殒命……天命弄人啊。”
“是他徒有其表。若是我在场,区区几十只小虫子——能奈我何呢?”云时喻嘴角勾起分外好看的弧度。他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归澊生。
“你是不是很期望我这么说?”他手中的伞又转了半圈,“可惜,他的自我主义,我没有继承的兴趣。”
归澊生仰望他阴影下的面容,无端生出一股羡艳的情愫来。
“你的下文留给别人听吧,先生。我是不缺姘头的。”云时喻牵出一抹暧昧的笑,便缓缓历阶而下,没再多看对方一眼。
空荡的街头阴雨霏霏,隔离墙的一角在灰色的空中闪烁。
离洛氏病毒初次爆发已过九个月,大概是担心被感染者化作的「洛氏异种」袭击,乐意出行的人寥寥无几。云时喻撑伞走在空旷的沥青路面上,考虑接下来的去处。
若他父亲尚在人世,他还得回去照管隔离区。如今失了这层桎梏,反教他不知所措起来。
他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框,视线不经意捕捉到远方小巷口内的异样,于是带着疑惑走近。
血肉模糊的怪物尚带人形,蜗居于狭窄杂乱的小巷里,将深处的景象堵了个严实。
它们并未进食或作攻击态,只是无故地挤在一块,而后不约而同转向前来探寻的云时喻。
云时喻顿感新奇,便也步步逼近。他没想到那人仅仅过世二十来天,隔离墙就衰退到如此地步,连最低级的异种也能趁虚而入。
他微微叹气,随即挥出一道灵流,青蓝的璨光行切割势,将领头的两只异种均分为四块枯槁的骨肉。
异种同伴于小巷中木然地旁观一切,直到涌出的尸液蔓延至它们盘虬的须状足底,才僵硬地向云时喻移动。
发觉它们不具有明显的攻击态势,云时喻心知自己方才的断定有失偏颇。
如若是外面悄悄溜进来的异种,此时应当早已大举发难,怎会作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
除非是异种不可貌相,看似低阶的它们已然生出惊世智慧——亦或者,它们的背后有人操控。
他抬手捏住一只异种的脖颈,轻易攥成布绳般粗细,而后猛地甩出,两只僵化的腿部便如同马鞭,将残余秽物一并抽到地上。
云时喻翻来覆去地查看过他的左手,确认没有任何脏污残留,才跨过众异种的尸骸,站到居民堆放的纸箱旁。
皮肤苍白的少年缩在高大的纸箱后,半透明的雨棚散射出灰蓝色的光。大概察觉到人影的接近,他抬头,湿润的碎发坠下,未被完全遮挡的双眼怔怔望向云时喻。
望着少年浅到几乎算是素白的发丝,云时喻竟也平添了一片惘然。他举伞的手微微泄力,伞柄靠在肩上,细细的雨帘自伞面的一角坠下。
那是他久违的情人。
少年自纸箱后怯怯探出身子,纤瘦的手臂搭到还算坚固的纸箱上,印下浅浅的洇痕。
他无声注视着云时喻,鲜红的眼眸给周遭的气氛添上几丝诡谲。
血肉般的色彩赫然侵占云时喻的视觉。那猩红仿若鲜活的子宫,其中孕育的是无名的哀恸与悲怨。
他下意识后退,在远近之间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学长?是你……谢谢。”少年收敛了热切的视线,话语仍是怯生生的。
云时喻不立即应答,却兀自笑得开怀。他摇了摇伞柄,示意对方与他同行。
“在等我吗?那些东西你是可以解决的。”直到少年彻底站到伞下,他才不紧不慢地回应。
“好久不见,喧笙。”他含笑与少年对视,镜框边坠下的细链浮出熠熠辉光,神色中偏偏夹了几丝暧昧不明的情愫。
少年闻言,苍白的脸上沾了细微的血色。
“只要能见到就不算久了,学长。”
“是吗?”云时喻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但愿如此。”
偌大的城市恍若仅存他们二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空洞的广袤。
笛喧笙抬头观察始终偏向他的伞面,一言不发,只是乖顺地点头应着。
云时喻倒是乐于开口,偶尔提到过去,提到栾宁,提到自己的父亲。
他善解人意地略过了二人共同经历的一切,围着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扯着闲篇。
“……仙术普及之前,成夏大学还叫什么「关阴沉海宗」,奇异的很。”云时喻第六次转移了话题。
“成夏……大学?”笛喧笙突然出声,“学长,我们要去哪里?”
“去哪都行,不过现在暂时是去大学。”云时喻缓缓停下脚步,“是有别的打算吗?”
“不,并不是。”笛喧笙神情惶惑不安,“只是有些不寻常的预感。”
“你担心有危险吗?”云时喻面色忽然阴沉下来,却仍带笑,“从栾宁,或是从别的地方跑到成夏,都比去一所大学危险多了。”
笛喧笙垂眼注视地面,欲言又止,终于只是缄默。
云时喻侧身凝望他,凝望那深深刻于记忆的面容,便勉强松了口,再次晃了下伞。
“走吧,去哪你定。”他自行迈出一步。
被云时喻领着在不熟悉的街头悠悠地逛,笛喧笙草草看过零星的几间开张店铺,实在不知所措。
他不清楚云时喻是否还在生气,甚至不明白他有没有生过气,只能谨慎地紧紧追在身后。
直到第三次看见同一家便利店的门头,笛喧笙才确信云时喻自始至终都在带他绕圈,于是犹疑地顿住脚步。
云时喻顺着他驻足,面容仍然温和,不愠不喜地静候他的回应。
笛喧笙再次漫无目的地环视周围,最终被高处反射日光的彩色玻璃夺了视线。
“那个,最高的建筑……?”笛喧笙完全是在试探。
“好,走。”云时喻竟没有任何迟疑,领着他便往那惹眼的建筑底下去。
在离市中心不远也不近的地界,出现这种样式的建筑,云时喻自然清楚那是做什么的。
更何况,拜自己父亲所赐,云时喻在很多类似的地方亲眼目睹过些许荒唐可笑的戏码。
二人逆着细细的雨丝行进,很快临近建筑大门。笛喧笙这才发现这座格外清奇的建筑,只是一家装潢漂亮的主题酒店。
全然没有疑虑与反悔的余地,云时喻已率先踏入大堂,笛喧笙只能紧随其后。
办理入住手续的途中,云时喻不时斜窥笛喧笙,却并非征求其意见,神色也不显喜怒,反倒带了几丝诡谲的悲哀。
笛喧笙觉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粗暴地认为云时喻仍在生他的气,机械性跟在他身后逾半米的位置。
“栾宁现在怎么样?”站在酒店安排的房门前,云时喻忽然发问。
“还不错吧……隔离很严格。”笛喧笙记得自己回答过类似的问题很多遍。他以为云时喻问这种问题是在为考虑其他话题而拖延时间。
“那你为什么要来成夏?”
笛喧笙一愣。云时喻这次没有调转话题,反而直接顺势追问。是他之前就想问吗?
“我……”笛喧笙声音中失了大半的底气,“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之前似乎劝过你,希望你记得。”云时喻略去了诸多解释性的话语。他在等笛喧笙继续补充。
“你让我不要来找你……”笛喧笙有些急切,“但我听说成夏现在很危险,周围的异种浓度越来越高,你的父亲——”
他用以辩解的说辞在紧要关头止住,后面接着的话却任谁都猜得出来。
云时喻旁观着他的沉默,竟重新带上值得玩味的笑容。
“进去吧。这冷清的地方,穿堂风也怪冷的。”他打开门,示意笛喧笙先他一步进屋。
笛喧笙顺他的意,略带欣喜地踏入房门。
套间卧房的顶灯撒下素白的光,淡蓝色的主色调与空灵的雨声不谋而合。
云时喻站在落地窗边,窗帘的阴影包裹他全身,将他与卧房明亮的环境相割离。
而后他回眸,对上笛喧笙切切的双眼。
他徐徐靠近床沿,沐浴后的长发仍缠绵着丝丝水汽。
笛喧笙抬手关上灯,鲜红的颜色在如野兽的心脏他眼中跳动。
呼吸交缠的瞬间,笛喧笙听见来自过去的江流在风的拥抱中荡漾,而后溺死在沉默的滩涂。
他看见那人如同江水将他包裹,赐予他的却是温暖的触碰与炙烈的欢愉。
我不用再回去了,他想,我已经找到我永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