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世》袁敏之

5、婚逝

　　“风逝！”这声尖叫如同暴雨中一道闪电蓦地划过黑沉沉的天际，瞬间照亮了一切。天魔舞咒语般的诡异立刻消失了。
　　由于压力骤失，大厅里的人一下子弹了起来，然后又纷纷落下，落下时仇家子弟的目光充满仇恨，似要择人而噬。可是力抗魔音，一时功力未能恢复，只有恨恨而视。
　　喀啦！一声清脆的响声，在这紧张的气氛中显得异常响亮，只见那块碧色的水晶石，已自中间裂作两片，渐渐的转为绛色，一阵风吹来，那水晶石竟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楚惜颜的眼神已完全清晰，却没有一滴泪水，可一望之下竟丝毫不觉其亮，反而最先让人感到的，却是如同千年古井般的黯淡。可这莫名的黯淡，竟掩盖在如此的明亮下，偏偏一点也不矛盾。仿佛是一个离别的谎言。
　　只见她慢慢握紧了拳头，站了起来，额头晶石已碎，她已不能再使用天魔舞，于是她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一字一句地道：“是你。”
　　仇风逝右胸上插着那把匕首，青衫上染出了好大的一片绛紫色，是鲜红的血液浸在淡青中混成的颜色，他的脸色雪白，可是他仍有力量站起来，然后冷笑，似是看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般。他冷笑着道：“白大小姐？”
　　楚惜颜的眼神黯淡得像是一个深深的洞穴，透不出任何感情，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仇风逝冷笑，一笑，他的唇角淌下一行深红色的血，衬得他的脸白的凄厉，他咬紧牙关，缓缓地道：“如此，我要将你的命留下。”
　　楚惜颜淡淡道：“随时奉陪。”刹那间，两个人的眼神冷厉地注视着对方，除了他们自己，谁也看不出那里边绝望之深切，痛苦之深切。
　　这是他们的命运，是身为仇家长子和白家女儿的命运，为了家族而生，为了家族而死的命运！那一刀刺下，两个人在电光火石之间，都忽然间明白了自己的情感，可是命运让他们必须成为敌人。
　　他十年未娶，只是默默守侯着 一个女杀手，他总是默默为她挡开一切困难，却将一腔深情藏在内心的冰山之下。然而当他得悉她遇到危险时，这烈火燃化了冰峰，使他不顾一切的赶来相助。多少夜晚，他独自立在萧索月色中，几乎成为她心底唯一的风景。
　　她是白家的大小姐，为了家族吞并的计划成为卧底，在一个冷漠的男子手下作杀手，借机打探仇家外部势力，使得这几年仇家外堂的势力为白家暗暗潜吞，最终只剩下内堂势力等待她此次一并剪除。她是不应该有感情的，可是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于是当她去监视仇老四时，为对方的深情所感动，但，那只是感动，只是愧疚，所以她宁可看见他在江上一日一日地歌唱，却不肯作出任何承诺
　　她本以为此次回来，已摆脱所有感情负担，可功亏一篑，在她看见仇风逝的瞬间，为晶石所禁锢的灵魂竟刹那间苏醒。她不认得自己，却还心心念念记得那个人，记得他淡漠的表情，那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无情，曾在过去的日日夜夜多少次深深刺伤了她的淡漠，记得他在月色下无比寂寞的脸，记得他的名字，那在最后的一秒钟她骤然喊出的名字——风逝！
　　然而现在，他们明白了自己，却不能面对自己，他们只能在最后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那么萧瑟绝望的眼神。
　　仇风逝还在咳血，但已站得笔直，手中多了一把铁扇，立刻就要打开！
　　楚惜颜的匕首还插在仇风逝右胸，此刻她缓缓放开了丝带，十只莹白如玉的手指上，已笼上了一层浅碧：天云十二指！
　　仇风远忽转头向仇风远惨笑道：“老四，刚才大哥帮你挡这一刀，总算可以弥补大哥为了自己而逼你娶白家小姐的过失了吧。以后，仇家和爹娘就都靠你了。”仇风远哀求道：“大哥……”
　　仇风逝已转过头去，唰地打开了手中的铁扇，这一动之下，又是吐了一大口血，可是他的扇子却已缓缓点了出去。楚惜颜额头已见汗，这一扇虽慢，却变化莫测，虽只有一招，却仿佛是千百招同时递出，封住了各个方向，眼见她根本接不下来。扇已递到身前。
　　忽然，仇风远发出一声大喝，竟挡在楚惜颜身前。
　　仇风逝马上收回扇子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然后他咳血，大口地咳血：“老四，你干什么？”仇风远苦涩一笑：“大哥，我终究是不能看你杀她。”一拉楚惜颜的手，飞快地向后山掠去。
　　仇风逝急道：“老四！”青衫一闪追出。
　　白家的人与仇家的人也已恢复，仇老爷子经此变故，再也顾不得原来的儒雅，一张方面涨的通红，一返身取出长剑，怒道：“不肖子，老夫今日定要除此孽障！”急向外抢出。蓝影一闪，却是白家的管家，他本是奉命协助小姐成事的死士，此时事败，楚惜颜不在，自是由他担当一面，此时笑道：“老爷子，咱们会会如何？”手中已多了把短刃。仇老爷子怒道：“来得正好！”一剑斩出，竟是以剑作刀的招式：力压千钧。白家管家怪笑道：“老爷子果然宝刀未老。”短刀斜挥，以四两拨千斤的小巧招数应对，荡开这一式。仇老爷子急于知道惩戒逆子诛杀楚惜颜，随手以仇门恩仇剑法逼退对手，急急向后山掠去，白家管家怕伤及楚惜颜性命也无暇恋战，胡乱迎下几招就随着奔向后山，连同两家的子弟彼此一边撕打一边赶向后山。
　　山后是悬崖。路已到尽头。仇风逝立在山上，前面是背对着悬崖的四弟和楚惜颜，后面是已追赶到半山的人众。青衫猎猎，在山风中飘扬。
　　仇风逝的胸前，已尽为血色染红。
　　只听仇风逝冷冷地道：“老四，你不要插手。”
　　仇风远身上的喜服，红得有点无奈，还带着点凄艳，一阵山风吹来，与虎耳江上的风毫无二致，那时，也是大哥带人将这一切都破灭了。
　　念及此，他轻轻道：“大哥，她已无法再用天魔舞，你放过她吧。”
　　仇风逝的脸色惨白一片，依旧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冷冰冰地：“她杀了仇家那么多人，她必须死。”
　　楚惜颜紧望着仇风逝看似冰冷的双眼，像要望进他心里去，缓缓道：“四爷，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仇风远反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道：“我就是要管。我已经放手一次，那已是我终身的遗憾，现在，我宁可死，也决不会让你受伤害。”
　　楚惜颜的眼中，渐渐涌上一层感动，但更多的是寂寞，他永远不会懂，自己是宁愿与仇风逝死在一起的，她望着仇风逝那充满死志的眼神，想，他也是如此吧。
　　仇白两家人也到了，仇老爷子看到仇风远竟敢阻挠，怒气攻心，手上一抖，三枚飞蝗石破空直打仇风远，竟是要将此逆子立毙手下。
　　白家总管看到仇老爷子怒杀儿子，生怕仇风远死了对小姐不利，可是他更不能救原本是仇家人的仇风远以致日后为白家树敌，所以也发出四枚透骨钉向仇风逝招呼过去，这样既可以为小姐去一个强敌，也正好将仇家势力彻底打散。两处的暗器同时袭到。
　　仇风远和仇风逝正打得难解难分，待到发现时，已是晚了。
　　兄弟两人相对一笑，没想到竟会这样死去。人影一花，楚惜颜已拦在仇风远前面，于是那三枚飞蝗石，就都打在她胸前。
　　她立刻听到了自己胸骨碎裂的声音，然后身不由己地向崖下坠去。同一时间，那四枚透骨钉已钉倒了仇风逝，那一袭青衫于是也倒了下去。带着微笑，倒了下去，永远再也起不来了。她终究，还是，选择了老四么？
　　仇风逝的眼睛至死望着崖下，终究还是老四，还是选择了老四。
　　他真想在两个人同时倒下时，对她说一句：“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的是你。”可是现在，他只能望着她纤小的身躯，向下，向下，一直飘了下去，仿佛永远坠不到尽头。是的，他一直都是爱她，所以他十年来，推却了无数桩好姻缘，他被家里和外面的人视为异数，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只是一直都在等待一个人，等待着她的影子。
　　他真的一直想对她说：我等待的人是你，
　　是你，一直都是你，一直是你。然后他的记忆被钉在了那个瞬间，终究还是未能死在一处。生命的最后一瞬，他只是在想：惜颜，你一个人在下面，会不会寂寞？
　　楚惜颜的身体飞快地向崖下坠去，可是她的神智还是清楚的，她望着崖上那个倒下的影子，越来越远，泪水已盈满了双眸。终究还是救了老四，却没有救他。千钧一发时，只能救一个人时，她奋不顾身，挡在了仇风远身前，看着那四枚透骨钉，同样钉入他的身体，那一瞬间，她的心碎了。
　　她真想死在他的怀抱里，说出那心里埋藏了一生的几个字：“我爱你，只有你。”可是已经再不会有机会了。在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挡下后必死，于是她为仇老四挡了下来，却不是他。因为她欠老四的情她必须还，她不想在自己死后，还对人怀有愧疚。在这世界上，她只愿欠一个人的情，那个人就是他。除了他的人情，她不想再亏欠任何人的。
　　自己的生命中，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
　　仇风远立在山崖上，只觉得无尽的萧索，与孤独。
　　他想起几日前还在江上为阿颜唱歌，歌声悠扬，他想起初见她时她在江边洗衣，如一枝碧色莲叶，清凌凌不染凡尘，好象鲜明如同昨日，非常非常地接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可是待到你伸出手去，才知道那个距离遥远的如同海市，你永远也无法够到。
　　山风吹来，吹动他身上的红衣，还是半日前拜堂时的衣服，他望着面前的或者还在纠缠打斗，或者对他怒目而视的一群人，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几十年。仿佛是突然看清了这世间的种种，这才发觉，这么多年，执着的，惋惜的，珍重的，都不过只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