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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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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央饭店门口,陈旭下了车,慢悠悠地朝房间踱去,门口的侍者殷勤地帮他开门,一边说:“陈先生,下午有位王老先生留了话。”陈旭点点头,顺手打发了他一些小费,侍者收下后恭敬地退下了。
陈旭一边将大衣换下,一边整理着思绪。今天在宪兵队看到郭轸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是带不走朱青了。二十多岁的中尉飞行员,相貌堂堂,哪怕身陷囹圄也神彩飞扬,不愧是空军少爷兵,本来家境就不错,美国训练的熏陶也算是喝过洋墨水,他又上过战场打过鬼子,自然跟那些仗着父辈荫庇、满口密斯特的洋派公子哥不一样。
可惜,再惊才绝艳的人物,扔到这民国时期也身似浮萍。多少名门望族、才子佳人,都在这世道沉沦下去了,何况一个历史上藉藉无名的郭轸、朱青?陈旭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漫不经心地靠在沙发上,用火钳摆弄着壁炉。接下来就算熬过内战,还有改朝换代,他们这些人会有苦头吃的,如果去了台湾,老蒋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五六十年代空军阵亡率也不低。但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不过是个亲戚罢了。陈旭冷漠地想。一转头看到沙发上的黑白格子羊绒围巾,这是今天逛街新买的,三个女人见自己的旧围巾被茶水淋湿,却只顾着给她们购置新大衣,硬是选了一条新围巾。陈旭本来不在乎,被三个热情的女人一拥而上拉着比对效果,忙不迭地举手投降。陈旭盯着那条围巾,围巾只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就像帮自己戴上这条围巾的那个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朱青瘦瘦小小的个子踮着脚,腼腆又细声细语地说:“旭哥儿,要多加衣。”一如多年前在杭州老宅,拿着白糖糕来和小伙伴分享,目送自己离开,呆愣愣立在原地的小姑娘。
前世那部剧只是瞄过几眼,记忆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男主死在东北,女主沦落风尘。“活该!叫你走你不走!”陈旭不由地小声骂了一句,复又泄气,盯着玉佩喃喃自语:“真是欠了你们的。”
十几年前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陈旭也崩溃过。任谁从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女青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都难以接受这个落差。这可是民国,战乱不断,疫病四起。很多人向往民国的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孰不知此时的民国是“无年不疫”,天花、鼠疫、霍乱、疟疾在神州大陆上各领风骚,1942年美国才开始大批量生产青霉素,在此之前,随随便便一个伤寒都能要了小命。不要以为投胎到富人家就能躲过疾病。就连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因为大量劳苦群众聚集在闸北等贫民窟地区,卫生条件差,导致霍乱多次爆发,污染饮用水,而医院没有足够的床位,很多病人只能回家听天由命。除了健康问题,民国时期的战乱频繁程度也让人头疼。现代人的确可以靠着先知的优势躲开一些大规模的屠杀,但小型的战乱是怎么也躲不开的,在民国提治安就是一个笑话,山匪、水贼割据一方,大城市里有□□、和□□勾结的警察局、比□□还狠的特务们。刚来时,陈旭这具身体是一个缠绵病榻的稚童,要不是行动不便完成不了投缳自尽的高难度动作,可能第一时间就放弃了活下去的勇气。
等她收拾好心情,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围时,心下又是一松。这个女童年龄尚小,大病初愈,行为举止与之前有差异也不会引起怀疑。从房间的陈设来看,虽不像后世电视剧中那样富丽堂皇,也算是富贵人家。自己睡在一张鸡翅木雕花拔步床上,屋角放着一个梳妆台,窗下放着张八仙桌,整个屋子采风通风不太好,老房子的通病。之前陪护身侧的是陈家二姑。二姑梳着一个简单的圆髻,鹅蛋脸,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微微圆润的身材,说话慢条斯理,温柔可亲。待到陈旭的身体好的差不多的时候,二姑又将自己的孩子带来一起玩,是一个和陈旭年龄差不多的小幼童,二姑唤她“青姐儿”。
大病时家里延请了数个大夫,最凶险的时候甚至病急乱投医,拿了生辰八字去请寺里的高僧看看,大师批命说,你家孩子命中带病煞,唯有假充男儿养至十一岁,方可消除此厄。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小女孩打扮差不多,所以一家上下从此都一口一个“旭哥儿”。朱青年龄小,真以为这是弟弟,陈旭乐得借幼童的壳子四处游荡“探索”。此时三四岁小孩子玩耍左不过那几样,过家家、翻花绳,青姐儿并不是什么熊孩子,小姑娘一字一顿的说话也很有趣,陈旭也很愿意陪她玩玩、逗她说说话,但是一整天玩下来,陈旭不免吃不消,经常溜到堂屋附近偷听大人说话——十有九次被青姐儿捉到衣角,陈旭想溜,青姐儿在后面追着喊。这么一跑一追之间,陈旭很快摸清楚了家里的情况。
陈旭的父亲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好。他虽然没有出过国,但念过国立东南大学,接触了新派思想,不顾家里反对娶了一位民主进步人士,四一二政变发生后,老蒋四处抓人,上门抓捕时陈父外出经商未归,陈家……从陈旭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应该是没有帮忙打点。等陈父归来,斯人已逝矣。陈父对家里袖手旁观十分愤怒,不久后就带着女儿南下香港了。
也许是对女儿心生愧疚,也许是走南闯北见识多了世道荒唐,陈旭打定主意要做“旭哥儿”,陈父到底拗不过女儿。陈旭最终下定决心从商,男子的身份更方便行事。的确历史上有董竹君、于凤至、张幼仪等民国商界女强人,但她们无一不有家里男子的支持。张幼仪自不用说,哥哥们就是她最强的后盾。张少帅再怎么被诟病军事能力,也是手握兵权的一方军阀。况且,她们从事的大部分是金融业和服务业,而陈家虽然也置办了一些,根基还是船运行。就算是后世,女船员也不多见。陈旭记得自己前世曾经看过一部港剧《西关大少》,在家人对周明轩与伍玉卿的故事唏嘘不已时,陈旭却很看不上男主的爸爸。为了家里的生意娶了富商小姐,又长年冷暴力,而伍玉卿的能力明明可以独挡一面,却陷入到老板的后宅事端中,不得不嫁给周明轩做平妻,还在周明轩死后点灯熬油一力支撑家业,男主败了家产,她还将自己的财产交给男主做东山再起的资本。好一个圣母!陈旭自认没有这样高的觉悟,伍玉卿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应对生意场上的算计,有些麻烦就是因为她女性的身份引起居心不良者的窥伺,既然这个年代女性掌权人处处被掣肘,那不如以“陈先生”的面目示人。
女扮男装从来不是影视剧里简单的改装。自幼时起,陈旭在增加体魄这条路上从未停止。幼时在旁人眼中顽童的跑跑跳跳,其实是她依照上辈子的记忆锻炼身体,在发育期更是大量进食肉、奶、蛋白质,每日坚持长跑、锻炼肌肉,寒暑不辍,更是延请过武馆的武师,西方格斗击剑的教练,还学过射击,甚至模仿男性言谈举止,走路姿势也要模仿。
在民国的十几年,陈旭深深地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架空世界,死的人也不是游戏中的npc:战争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中国人头上,贫民窟里每天都有人或因为各种各样的疾病,或因为饥饿,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角落。尤其是日军侵华期间,陈旭知道英国深陷欧洲战场,无暇东顾,香港迟早会被放弃,虽然她做足了准备,提前转移家产,极力避免家当被日军抢劫一空,同时也积极捐钱捐物,联合商会组织民间力量抗日,但香港还是陷落了。陈旭带走自家船队前,在陈家大宅置放了十几颗触发式地雷,好歹解一解日寇侵占家园的气。但颠沛流离的生活给陈父的身体健康造成极大侵害。经此一事,陈旭知道,自己并不能仗着一点未卜先知为所欲为,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情的发展不是人力可以完全推演的。朱青和郭轸的事,也不是一拍脑袋就能解决的。再说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提线木偶,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就如眼下,朱青是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南京的。
想想陈父临终前的嘱托,幼时二姑的照顾、朱青的相伴,更有一丝微妙的、对前世的不舍,种种考虑之下,陈旭最后还是决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一把这对苦命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