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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 ...

  •   一通忙乱过后,朱青在大队长官邸(现在副队娘住着)的小客厅接待了多年未见的“表弟”,双方叙起了旧。
      朱家世居杭州,可惜到朱青祖父这一代,人口凋敝得厉害,祖父母过世后,只剩下朱青父亲一个人了。好在朱青外祖家乃朱家老亲,也是杭州一户体面的人家,枝繁叶茂,人口众多,朱青母亲是这户的二小姐,逢年过节才不至于孤零零的在空寂的祠堂对着几十个牌位过。
      在朱青的印象里,外祖家很大,重重叠叠的屋脊,一片连着一片,青砖灰瓦,飞檐翘角,深深的庭院,高高的门槛,家里没有同龄的小孩子,只有多到记也记不清的亲戚,她总是费劲地跨过门槛到回廊下,拨着地上的蚂蚁发呆。所以旭弟来的时候,她是很欢喜的。
      院子里放着两个大水缸,下雨天,雨水就顺着屋檐淅沥,打在石板上,浸透了缝隙里的青苔,他们站在走廊上,昂着头辨别瓦当上雕镂的花草云纹、门楣上砖雕的字。睛天时,天井透下来的光洒在缸里的盆莲上,母亲教两个小人儿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旭弟总是坐不住,想偷偷溜到堂屋去,自己跟在旭弟后面跑,踏过高高的门槛,一扇又一扇旧木门在身后吱吱呀呀……
      舅舅离家,带走了旭弟,家里又剩自己一个小孩子了。又过了几年,老家时疫,人们面色麻木,行色匆匆。朱青被父母嘱咐不要出小院子,直到后来,母亲过世了,外祖父母过世了。平日里面目模糊的亲戚在灵堂上争的面红耳赤,舅舅也带着旭弟赶回来了。旭弟瘦瘦高高,人很沉默,没有理会吵嚷,只径直走过来跪在蒲团上,陪自己默默地往火盆里添纸,欲言又止。
      直到丧仪结束两人也没来得及再说话,舅舅锁住了老宅,又带着旭弟回了香港。从那之后,陈家人七零八落,父亲和她也没再回过老宅。
      父亲和自己在香港的时候,也曾打听过舅舅的消息,好像老天爷觉得坏消息还不够多似的,路人指着被烧成废墟的一处宅子说,这就是陈宅,陈家父子几年前就下落不明了。
      朱青甚至还没来得及为舅舅和表弟难过,父亲就悬梁自缢,自己硬撑着草草料理了后事,便匆忙地逃离了那里。
      “二姑父的事,节哀。我看到你在凌云寺供奉的牌位了,谢你想着。”
      “既然人平安,还是撤下来好,不吉利。”
      “父亲刚过身,他的牌位就不撤了。”
      朱青怔怔的听表弟讲,前几年香港沦陷,很多工厂、地皮、银行都被日军占领,为了缓解粮食短缺问题,日军还将香港居民往大陆赶,陈父作为抗战开始就捐钱捐物资的爱国商人,自然被日军找上门。还好表弟早有准备,见势不妙就提前打包了贵重家当,带着船队下了南洋。日本鬼子来时,陈家只剩下带不走的空壳子房子和准备的大礼——一屋子的触发式地雷。香港光复后,陈家本来要尽快回来,可陈父病得厉害,只得在后面慢慢走,陈旭先回来整顿家业。刚回香港时,陈宅都烧成白地了,陈旭也忙于船运生意,直接宿在码头,又两头奔波去接陈父,一来二去,错过了朱青和父亲的求助。等到安顿下来,派去老家的仆人也带回了消息,陈父不顾病弱劳累,亲自前去二姑夫的朋友家打探消息时,朱青已经离开了香港。回家后陈父便一病不起,派出去了几波回杭州老家打探消息的人,直到去世前,陈父还在找朱青。
      听完前因后果,满室静默无言。
      良久,朱青才凄然一笑:“生死两茫茫。”秦芊仪想到,自己自离家后直到父亲去世,再未见一面,上次回老家探亲,也不知道下一次归宁在何时,周玮训也思念起东北老家,东北是最先沦陷的地方,自己自从嫁人再没回去过,战乱时书信也没法寄出去,墨婷从出生到快上小学,都没有见过妈妈的故乡。这年头,人的命运就如同落叶,秋风一吹,打着旋儿飘远,在离开树梢的那一刻或者带着一丝自由的兴奋,可是走远了再回头,不一定还能找回那棵大树了。
      最后还是陈旭不得不出言打断了满屋的愁绪。“都过去了,罢了,不说这些,青姐,”他正色看向朱青,朱青抬头,“我从金陵女大过来,听她们的牧师说,你已经被退学了,这是怎么回事?”朱青不安的挪了挪身子,虽然眼前这是表弟,朱青还是有种被长辈抓包的羞愧,正当朱青努力措辞为表弟解释自己现在的处境时,陈旭突然开口:“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带你回去完婚的。”
      噼里啪啦,桌上的茶具倒了一地。
      “什么?”这是师娘。
      “啊?”这是朱青。
      “完婚?????”这是副队娘。
      随着副队娘的大嗓门,她手里洒出的茶水烫到了陈旭西裤,陈旭婉言谢绝了副队娘手忙脚乱的收拾,“是啊,我与青姐指腹为婚,这门婚事是爷爷奶奶定下来的,这些年虽然父亲与二姑夫小有龉龌,不大提及,但内心还是认可这门婚事的,这也是父亲临终前的遗愿......”他手一摊:“所以,我北上寻妻来了。”
      朱青瞠目结舌,“不可能,我从来没没听说过!”
      “长辈们都是乐见其成的,父亲早与二姑交换了信物,我这里有一个上好镂雕连云纹的羊脂玉佩,青姐的是錾刻莲花心经银对镯......”
      朱青越听越心慌,手镯自己从小随身带着,现在还压在行李箱箱底,以前在老家也听说过不少“亲上加亲”的事,她并不陌生。 “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学校什么的也不打紧,等回了香港,我托熟人带你去香港大学办转学,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到时候写信给大姑父来当我们的证婚人……”陈旭一径说下去,副队娘与师娘面面相觑,朱青忍不住打断:“我不要!”说完又马上后悔:旭弟丧父不久就抛下一切,千里迢迢就为了来寻我,我怎么能喊得那么大声,于是惴惴不安地抬眼看向陈旭。
      意外的是,朱青并没有看到想像中的愤怒和难过,陈旭还是那副温柔含笑的样子,朱青鼓起勇气说了下去,“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我来南京找他…我们已经说好了要结婚了…”越说越小声,后面的话如蚊蚋一样几不可闻,副队娘见状忙帮腔:“小朱青跟郭轸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人海茫茫的朱青捡到郭轸的字条了,这是缘分......”副队娘越急解释的越乱。
      师娘看不下去,从容微笑着地接话,“郭轸是我们十一大队的中尉飞行官,是他那一期最优秀出挑的,他们两个走到一起,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要是拆散,就太可惜了,刚才你说家里的安排......”
      陈旭转而问道:“今日郭中尉值班吗?什么时候我来拜访比较方便?”
      众人语塞,半晌,还是副队娘支支吾吾的开口:“郭轸现在在宪兵队,一年半后就出来了。”
      陈旭脸上笑容不变,手上却将茶碗盖“叮”的一声扣上,“也就是说,表姐不肯跟我完婚,两位太太告诉我表姐已经有不远千里相聚的良人,而这位未来表姐夫在蹲大牢?”纵使泼辣如副队娘,听了这句话也觉得尴尬。什么嘛,飞行员勾搭了女学生,女学生的家人找来,飞行员还在蹲大牢,让朱青在外面等,几年后他出来甚至连空军饭碗都端不上了,她们两个还一个劲说郭轸的好话,想让这位小陈先生识趣放弃。这比芊仪当年还让女方家里人难以接受啊,他江伟成当年至少是个中尉教官吧。
      这时,朱青坚定的开口:“阿旭,对不起,我心里有郭轸了,他在里面,我就在外面等他出来,等他出来,我就带他走,不当空军也好,对不起阿旭,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陈旭慢慢收了笑容,定定的看着她,朱青虽然被这样严肃审视的目光盯着瑟缩了一下,却在下一秒毫不犹豫的看回去。突然,陈旭噗呲笑了出来,越笑越大。三个女人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陈旭边笑边说:“青姐儿,对不住,怎么长大了你还是这么好骗啊。”见朱青她们还是呆愣愣的没反应过来,“你那个镯子是你满月时爷爷奶奶给你打的,我那块玉佩是我过周时抓的,你就只是我姐姐而已。”
      朱青听懂了后,又好气又好笑,上去就要揪他耳朵,“旭哥儿,你又戏弄我!多大了还这么淘!”陈旭连忙哎呦哎呦地求饶。
      这么插科打诨下来,倒是冲淡了众人之前的生疏和感伤。陈旭正色对朱青说:“前面是玩笑话不提,但我今天确实去了金陵女大,那位葛牧师说他们给你开的是退学通知。”
      朱青听了有些黯然。
      “咱们家虽然并不把毕业证书看的太重,但是我个人还是希望青姐你考虑一下,为着你自己,还是要把书读完,人之知识,若登梯然,进一级则所见越广。”
      朱青连忙道:“我自己也是希望读完的,只是金陵女大不收我了。”
      陈旭冷笑着说:“她们给你退学通知,好不讲道理,你已经办了转学,那时就不是她们金陵女大的人,犯得哪门子校规?被抓到宪兵队是误会,是他们自己没调查清楚,怎么把责任推到你头上?”
      朱青也腻味得很,之前无处可去,郭轸又在牢里,金陵女大是个不错的去处,现在自己已经在空军村安定下来,想到金陵女大对自己的处置,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
      陈旭窥其神色,下了结论:“总之,书可以不在她们那里念,那也不能背个处分。这件事我来处理吧。”
      “你是陈家的小姐,陈家这一代只剩下我们两个了,父亲去世前,给你留了产业,先不要拒绝,他去世之前一直怀念故人,尤其是对二姑姑,他心中有愧,你是二姑姑唯一的骨血,你收下,他在九泉之下也能稍感安慰。等郭中尉出狱后就不是军人了,没有退伍金,空军也没有安排转业,不如去香港,香港也有机场,他去了那里可以当民用机场的机械师,你也可以安心读书,等毕业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副队娘与师娘对视一眼,纷纷表示“这个去处不错的,去香港还有个照应。”
      朱青心下感激表弟相助,“阿旭,谢谢你。”
      陈旭笑了笑:“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结婚的事是在开玩笑,但郭中尉出狱还要一年半,等我这边事办妥,青姐不如先随我回香港念书。”
      朱青默了一瞬,还是说:“我还是在这里等郭轸出来吧,我在这里,我们每周都能见见,我走了,我怕他心不安。”
      陈旭不置可否:“横竖一年半后你们就能见面的,到时候我们再来接他。”
      朱青只是轻轻地摇头。
      “好了,”陈旭只好站起身,“这事以后再谈,实在不好意思,打碎了副队娘家的茶具,”他笑着转向副队娘,“不知道副队娘给不给在下一个赔礼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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