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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洗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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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房间的无脸人,唯有一个是例外。
时值正午,日光似乎尤其偏爱那个人,把他的身影沉没在柔光里,有着一种强烈的失真感。
窗外清风一吹,衬衫的衣角翻飞,碎发错乱,一如回到多年前的盛夏。
……
江潮第一次知道李洗河,是在高一。
李洗河在他的隔壁班。
前桌的女生每天都吹耳旁风,问他,隔壁班有个好好看的人,你知不知道?
江潮一边刷题,一边转笔,对任何人的颜值都漠不关心。
有天,语文老师在讲台对着卷子唉声叹气,吐槽道。
隔壁班这个李洗河啊,目中无人!期中考试作文,非要写一首狗屁不通的诗歌。那题头都标注了,文体不限,诗歌除外,这学生硬是当作看不见!
前桌的女生又兴奋回头,问江潮,怎么回事,居然还有男生会写诗歌?
江潮摇头,说,我不知道。
女生小声道,真想看一眼他写的是什么。
没过几天,这个女生就如愿了。
学校把李洗河的作文当成反面教材,印刷在了校报上面。
标题是什么《永恒灵魂之死》,内容荒诞无稽,森林里的各种动物都出来了,像在作文纸上开了一个动物园。
江潮的妈妈是艺术行业工作者,离婚后一直在国外,与儿子靠着偶尔的电话联系。只是即使通话,谈论的话题也经常有些遥远。
江潮每次聊不上话,就沉默地听着。
那一天晚上,他妈妈问学校有没有什么事?他想说她感兴趣的事,余光看到校报的那首诗,就给她发了过去。
结果,沈心把诗看了好几遍。
对其赞不绝口。
江潮问,妈,你没觉得他每一句都没有逻辑吗?
妈妈问道。
儿子,诗歌是用来表达逻辑的吗?很多时候,它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反抗。
……
第二天,江潮下了课间操往回走,老师正在楼道里斥责某个学生。楼道里的光线非常昏暗,那个学生却很显眼。
大概是他皮肤白的原因,军训之后,别人都晒成了煤炭,这个人不然,胳膊几乎能反光。
然而,那个人没有心高气傲,也不是想象中的特立独行。
对于老师劈头盖脸的痛骂,他只是笑,甚至道歉得很痛快。
“对不起,老师。考试时间紧张,我没有想那么多。”
他的言辞诚恳利落,语文老师也不好意思接着发火。
“挺好的一个学生,要守规则,下次不能写那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诗歌。给我好好写议论文,按照三段式来,记住没有?”
李洗河仍然杵在原地笑着,好看得连过路学生都总是回头看。
“下次肯定好好写。”
谁也没注意到,就连语文老师也是,李洗河根本没有答应。
……
后来,划分文理科。
江潮的文科成绩不错,尤其是地理和英语。
超级尖子班只有一个,江潮和李洗河,理所当然地分在了同一个班。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用手指头点了点,说:“你们自己分座位吧,男女生都远一点。”
江潮还是一贯冷漠,坐在靠窗的位置,不关心自己的同桌将会是谁。
忽然,砰的一声响,一个蓝色书包甩在了旁边桌子上,里面还滚出一个矿泉水瓶。
江潮侧目看过去。
来者的校服歪斜着,手指窗外道:“你坐了我最喜欢的位置,我就只好坐旁边了。”
江潮看见窗外春和景明,说:“下个月还会轮换位置,就不靠窗了。”
李洗河浑不在意,把校服往桌子里一塞:“没事,还有一个月呢。”
……
当时,也是正午时分,日光正盛。
桌上躺着一个矿泉水瓶,水纹波动的影子晃在桌面上,春的气息从窗外飘进来,翻动书页带着一丝清凉。
他们本来只是随便一坐,就维持着这样,直至高中毕业。
……
此时,江潮无声地凝视着对方。
久违的名字跃了出来,声带却在充血,发不出音。他像个傻子杵在原地,连眼泪掉下来都没有察觉。
李洗河笑着,和病房中的女士说话。
女士目光停住,好似被什么吸引了视线,李洗河也随之把视线转过去。
他的视野里,多出了一个人。
对方流泪得悄无声息,配合这张脸,很适合来一个特写镜头,放在电影院的大屏幕上,安静地反复播放。
一定能看得广大观众都感到心碎。
李洗河的目光定住了。
屋内鸦雀无声。
那一瞬,目光就如同晦暗里涌动的潮水,具有着浓烈的窒息性,一点点湿润了周边的空气。
塞满病房的无脸人,黑压压地挤着,注视着他们两个人。
场面如此诡谲荒诞,处处充斥着不对劲,他们是在场唯二有五官的人。
……
江潮确认对方就是李洗河,真真切切。
他的声带终于恢复正常:“李洗河……”
李洗河的眸光微颤。
蓦地,近处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如同摇晃在空气中的一声风铃,是病房里的女人把钥匙掉在了地上。
李洗河被这声音蓦地拉了回来,他放下手中的苹果,拉住对方的胳膊,说道。
“先跟我走,我们出去说。”
病房里的家属们好像也吵累了,房间里逐渐安静下来,聚在走廊里看热闹的人们也慢慢散去。
……
两人走进一条僻静的楼道,李洗河在公共座椅上坐下来。
江潮站着,视线如炬,灼灼地锁定在李洗河身上,让人难以忽视。
李洗河端详他的脸,半晌问道。
“……你怎么哭了?”
江潮语塞:“我……”
他无法解释。
李洗河沉默几秒,轻轻勾了下手:“你把头低一下。”
江潮听到这句话,蓦地顿住。
他弯下腰,胳膊撑在李洗河身后的椅背上,把自己的脸凑过去。
对方近得真切,他垂眼看向李洗河,连鼻梁上微小的疤痕都一清二楚。
他有些入神,只觉眼眶又要发热,忽然感到脸上一凉,像是一块很滑的冰,蹭了两下。
江潮维持着姿势没有动,任由对方一点点擦掉他的泪痕。
擦完,李洗河笑着:“绝了,你哭得像林黛玉。”
江潮凝视着李洗河,他找了这个人整整四年,今天突然见到,竟有一种强烈的失真感。
也许是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诡异,让他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李洗河?”
李洗河:“嗯?”
他接着唤:“李洗河?”
李洗河无奈地笑:“我在啊。”
连懒懒拖着尾音的习惯都一样,连说起话就眼中带笑的神态都没变。
江潮的手颤了几秒,躬起后背,用力地抱紧了对方。
他的手臂不断向里收着,连手指关节都透着白色,如同应激反应,仍在微微地颤抖。
李洗河眼中惊诧又复杂,但是并不打算挣脱。对方有力的心跳贴在胸膛,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安适。
他就这样任由对方抱了一会儿,直到那怀抱中的颤抖逐渐宁静,才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江潮把头搭在他的肩上,如同一只扎进沙堆的鸵鸟,半天都没有说话,静静地连点声息都没有。
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
李洗河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白墙,眼中有些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