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花藤·绝版》洛子卿

5、第 5 章

　　六：
　　电话。
　　广濑说，你的电话。
　　你的电话你要去接去接不要象个死人一样不想死你就哭一台要想做死人你去死就是了不要半死不活让我看着难过。
　　Toru离开的第四天，我接起第一个电话。
　　“你好。”陌生的声音。
　　“你好。”
　　“我是Toru ，Toru Hanagata。……我能见见你吗？”

　　Toru的家，在甬道尽头。
　　象个惊喜一样，被摆在长长的黑暗的甬道尽头。一推门，满屋的阳光。
　　我跨进门，没有犹豫，只有这样的屋子才与Toru相配，只有TORU才有这样的屋子。
　　简单，而又不简单。

　　“久等了。”
　　良久，一个声音响起。
　　“Toru！”我转身面对声音传来的地方，绝望地希望神能给我一个奇迹。
　　后来我僵在原地。
　　“没有人会想看到我这个样子的。但是，我真的很想亲自见到你。”熟悉地欠身，“失礼了。”
　　我想那是笑，在那张变形的脸上，笑也变得如此痛苦。
　　“我是Toru ，Toru Hanagata”

　　《画脸》——画与文字，再次浮现，化做巫师的符咒，念念于心。
　　“Toru……？”我的声音听起来和他的脸一样奇怪，“你是……”
　　“我是Toru。”将脸撕裂的笑压得我无法呼吸。

　　“中度烧伤，五年以前的事情了。请原谅。”
　　他示意我坐下。坐在堆满我熟悉的书的书桌前。上面不仅仅有书，还有相框，很多相片。
　　天蓝水美。球场上比着V的少年。
　　我的手划过上面神采飞扬的Toru的脸。
　　“他叫KENJI。”身后的Toru说，“KENJI FUJIMA。”
　　KENJI。
　　我瞪眼睛瞪到酸痛。
　　KENJI。
　　“他以前是我们球队的队长，还是教练，学生教练。”没人听不出话音中的骄傲，“厉害，是吧？”
　　是吧？——连语气都相似。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不太友好。
　　他又笑了。
　　我认出那是属于Toru……或者，应该是KENJI 的笑。当我告诉他自己并不确定是否爱过一个人的时候，他也露出了那样的笑。宽容，宽容于无知的笑。

　　一滴眼泪。
　　一滴眼泪突然在他干涸的脸上出现。我惊讶于泪水的晶莹剔透。透过它，我看到另一个人，另一个站在KENJI旁边比着V的少年。
　　我努力让自己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KENJI是我的爱人。”

　　你爱过一个人吗？
　　他的眼里旋起和KENJI一样的旋涡，玄妙，深得不见底。

　　“十年啊，比我的伤，还要久。”

　　“KENJI喜欢画画。”
　　他喜欢画画。这是《画脸》中讲过的——
　　“我是他，用手指，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本我从来没有看完的书里的每个字都铭刻到了我的记忆中，“一场大火，或许是另一种幸运……”
　　Toru看着相片。
　　“《画脸》……”半晌，我吐出两个字。
　　“是。”他抬起脸，“是我写的。”
　　为什么是你？
　　“我想现在什么都不会比对你说对不起重要吧。”又低头，轻轻摩挲那张变成纸的脸。
　　“……人生来并不是最完美的。就算是他，也因为长得漂亮而懊恼。”吟唱般，在胸腔中久久徘徊的声音回旋在小小的屋子里，“……有时我会觉得如果他有选择权，他会放弃自己那张精致的脸。……我曾对他说，这是苛求不来的。可我又何尝不是，我讨厌受伤后的自己，把所有的镜子都藏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无法跟他站在一起 ……”
　　“但是……”我喘不过气。
　　“但是直到有一天，他悄悄对我说了那样的话，他说，以前的你，眉毛很粗，眼睛很小……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个帅气的家伙，但我一点也不中意呀……”
　　Toru的时光开始倒流，倒流回充满消毒水的病房里，一个快乐的孩子趴在他耳边轻言轻语——“现在，不是正好么？我可以画我自己的Toru，最完美的Toru Hanagata，只有我觉得好看的Toru。这样说自私是吧？但是对你，我总是自私的。总是自私的。……”
　　“……于是，他将我扶起，伸出手指。那一瞬间，我们的誓言已经许下。看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他的认真。从开始，到现在……”
　　房间中有个东西在尖叫，尖叫着提醒我周围如此寂静。茫然地看着阳光中的浮尘，我想是否是其中的一个精灵。
　　“Toru……”我不甘心地蠕动自己的唇。
　　“是KENJI，”他小声地纠正着，但听上去那么刺耳。
　　“我以为那不是真的。”最后，我妥协。
　　“我以为那不是真的……”
　　“我以为那不是真的！”
　　“那不是真的！！！！”
　　所以我从来不会去看他的东西。
　　“KENJI啊，”他义无返顾地坚持着，无视我的反对，“是我修过万年的福啊。”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这样的福分。
　　“我以为那不是真的。”我说。

　　Toru沉默。他在抽屉里找到一封信。
　　“我想他应该打算把这个交给你，信的封口是我封上的。我想他没有时间再去做这些……”
　　我紧紧地捏着苍白的信。
　　我想那就是谜底，我一直想要的谜底。可是谜底，就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么？
　　“对不起。”我站起身。 Toru点点头，蹒跚地走进里屋。我真不敢说服自己相信他会是KENJI快乐的原由，会是KENJI修过几万年的福分。终于我体验到他们给我的宽容的笑中的苦涩，这样的笑不知留给了多少象我一样的人，留给不知多少不理解和不宽容的无知。
　　我撕开信封，满以为会有个让人信服的合理的答案会出现。
　　对不起。
　　我只看到这三个字。或是由这三个音节组成的上千上万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整整三页信纸。
　　心痛，阵痛。

　　即使到最后，你都只能流着泪不解释任何原因地向我道歉么？即使到最后，谎言已无用时，你还是一直坚持守护自己的秘密么？
　　Toru你骗人。
　　假若，假若那天我对着仍旧有心跳的你说这样的话，你能做的，也只会是一边欠身，一边说对不起。
　　心都被你掏空了。
　　那么一段时间里，我曾经那么自信地和你一起保守自己并不知道的秘密，并那么自信地认为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那么自信地认为你必须将它告诉我，因为我在成全你，你应该感谢我应该感谢我的。我以为再大的秘密都可以拿来和别人分享，我以为能成为你最好的知音。
　　可是你却一直对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太自以为是，对不起，你无知，对不起，你并不理解，对不起，你没有资格。对不起，你无法体会。
　　无法体会真正爱着爱你的人，是几万年的机缘。
　　你看不懂《画脸》的真谛。
　　对于你，一切来的都是那么容易简单物质化。
　　所以，对不起。

　　但你不能让我知道是吗？
　　你怕。
　　你怕我一朝反悔。
　　所以你一直撒谎。
　　不过你不曾滚过如此之大的雪球，游戏结果是你承受不起的重。
　　所以你说累死了。用带着哭腔的愤怒的声音对我说。
　　你还是预见到了那一天。

　　我真的不理解。

　　信纸被泪水浸透。
　　“应该向你道歉的，是我。” Toru不知何时从房间里走出来，“以前跟他说过，自己想要做个作家，不知世事的时候，总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狂妄，也对他说过总有一天，会让自己的书印上HAK的标记。” Toru递纸给我，“我说那是我一生的心愿。那样的话，是不负责任的年纪说出来的呀……”他的声音浸满苦涩，“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受伤后我的身体状况相当差，根本无法连续工作超过两小时。那种懊恼，竟然毫无保留地宣泄在KENJI的身上。我甚至不愿意让他在我身边多呆一天。因为我怕，我怕他有一天真的离开，自己承受不了。每次吵到声嘶力竭精疲力尽，看着他甩下一个背影带着愤怒离开，又每次在心里狂吼着让他回来，每次看见他出现在门口的笑脸泪流满面……真的没有了办法，没有了给他快乐的办法，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我抬起头——相较我，和我想象中的绝望者，面前的这个人冷静得就像一个旁观者，是因为那已经离他很远了吧？
　　“……有一天，他突然笑着告诉我搬家的时候找到了好东西。我不知道有关自己的什么还会在他眼中是好东西，茫茫然猜了很久……那时的他呀，带着我久违的表情，任性地挑起眉。我猛然意识到，如果，如果我能猜到，那KENJI就会快乐，像以前一样的快乐。”
　　Toru微微喘了喘气，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吗？我们想要的快乐是那么的简单又那么的复杂，简单的是我只要猜个小小的谜题，复杂的，是我不曾知道满足他原来那么简单。”
　　“你猜到了吗？”我想，我猜到了。
　　“没有。”Toru摇摇头。
　　“是你的日记不是吗？”
　　Toru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是我爱上他最初的见证。”
　　我默然。自从踏进这个屋子的那一刻开始，我仿佛真的与世隔绝了。除去手表里的秒针滴答着不耐烦着，一切的一切，都走得如此的慢。
　　见证。拿到一本书，你会去探究什么呢？文字，情节，还是所谓的思想？永远跳不出的框，就算厌恶卖点原则，我们还是跳不开那个框。疯狂地写下评论，疯狂地挖掘浅薄的文字间的中心，却忘了那只不过是一相情愿，忘了对于作者，那是什么。
　　Toru的书，只是一个见证。见证不需要浮华。
　　而我却傻到极点地去嘲笑，将自己放在救世主的位置上。

　　“他说他要让我永远记得，我是最先爱上他的那个。……他帮我拾起的梦啊……”

　　“那个傻瓜，”我低下头，“用来画你的，又且止是手指。”
　　我想起期待中的粲然一笑。
　　“你知道吗？当我叫他 Toru先生时，他就有了另一个决定。他决定，为你活着。”
　　把自己变成 Toru。
　　“他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即使今后的路走得有多艰难，都不会改变初衷了。”
　　Toru的笑在我眼里渐渐变得坦然。
　　“那个傻瓜。”
　　“那个傻瓜。”——拿起《画脸》，用指腹轻轻摩挲。浅浅的暗纹在阳光中流动，有了生命般。
　　“我们都被他骗了……我以为自己真的成了HAK的作家。”
　　长时间的缄默。
　　“我以为他真是 Toru。”

　　我们都在笑，我们都看到对方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
　　“一直到我提笔写信。”
　　“一直到我看到你的信。”
　　一时无语。

　　“你责怪他吗？”
　　“不。尽管是一出戏，我们都演得很投入。”
　　“你故意……？！”
　　“或许一开始是，但后来变了。我发现自己在乎的并不是是否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我在乎的是KENJI，因此我不断地写着，并不是为HAK，而是为KENJI，只为他。每次他扬着书骄傲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也不留余地地和他分享快乐，少得可怜的，要花费太多才能换来的快乐。”

　　“可他发现了是吗？”
　　“发现了。发现我已经发现了。他不曾料到你给他的不仅仅是书……他抢过我手里的信，告诉我那是个玩笑。”
　　“一切都晚了不是吗？”
　　“一切都晚了。他苛求完美。苛求到对我的爱已经变成偏激。”
　　“所以弦断了。”
　　“断了。”
　　“他说，他要累死了。”我哽咽着告诉TORU，“就像现在的我这样，力不从心。”我想，如果那时能给他一个拥抱，或许结局是会被改变的，泪水绽开在手背上。
　　“我知道……”Toru拉住我的手，“请不要再哭了好吗？”
　　“如果……”
　　“没有如果了。”
　　再次抬起头，上天送过一束阳光，照着 Toru。惊觉他镶嵌在支离破碎的脸上的眸子，深处竟涌动着和KENJI眸子中一样的蓝。
　　——我怎么能感觉不到你，因为我就是你。
　　“KENJI……”
　　“绝不会只有十年的。请相信我。”那是最初见到“Toru”时的坚定，“请你相信我。”

　　突然释然。看到等待中的剧情结束的释然。

　　“绝版，”我看着 Toru的眼睛，“你知道绝版意味着什么？”
　　“修来的福分，几万年。”
　　我真心诚意地笑了。笑容蒸发着脸上的泪。
　　“KENJI，也这么说。”
　　“和爱同样爱着你的人一样难找的机缘。”
　　“我明白了。……十年，比你的伤，还要久。”
　　“十年。不会只有十年。”
　　“是啊，是个顽固的人呀。”
　　“是我的绝版。”
　　“绝版。”

　　结束了。

　　我和 Toru道别。
　　我和 Toru与KENJI道别，离开那间小的只能容下他们两人的房子。
　　我去了广场。
　　KENJI怀中抱着第一次的绝版，潸然泪下。
　　结束了，我对自己说。如果还有什么值得我留念的，就是我抱在胸前的，Toru送给我的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做《画脸》。
　　那是我的绝版。
　　一扬头，满眼惊世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