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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镜中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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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鹤殿下久等,帝君公事已毕,请您进殿一叙。”
瑜璇抬首应道,指间悄然微敛:“有劳帝使相告,方才殿中是哪位仙君莅临?”她眼波微微流转,浅笑道:“既能得帝君单独会见,可需本座也上殿见礼一二?”
金衣帝使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轻领主,掂了掂衣袖间的银两,面上亦是笑容满面:“领主殿下不必多虑。方才殿中……乃是天家相谈,我等自不便探听打搅。”
竟果真是瑜晟的分身。
“多谢帝使。”瑜璇心下明了,便不再多加探问,在使者的引导下缓步走入殿中。
与外殿的沉郁不同,宓升殿内殿的布置全然不似人界宫室。红木梁柱与穹顶被替作白玉石砌,寻常的彩绘也换做了银金箔粉勾勒的白虎图腾。堂中明亮,正座尊位通体鎏金,座前阶下九虎夺珠。
尊位之上的华府女子微微抬眸,新月般的眉梢浅舒,唇间含笑。她缓缓起身,珠华交错间发出轻微的声响,远望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渐渐行近。
“北境元溪,见过人帝陛下。”瑜璇将手掌轻轻贴在心口,向人帝行仙族之礼。人帝自是了然,只是稍稍点头致意免礼,并未就此多言。
“本君许久未见少主了,不知少主近来可好?”
“多谢陛下关怀,元溪一切安好。”
得到应答的人帝静静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忽而失笑道:“瞧本君这记性,如今你已继承令兄北境领主之位,自不能再称什么‘少主’了。”人帝面露关切之色。“北境诸务向来繁杂,最是惹人烦忧,元阿妹方才伤愈,需得多保重些才是。”
元阿妹?原来私下里,人帝与元溪少主竟也有所交情?
“陛下客气了。”瑜璇面上仍旧淡然一片。“玄火之伤早已不碍事,只待将养些时日便能痊愈。元溪今日前来,本欲代领众谢过君上替北境多年操劳,却不想让君上又平添思虑,此乃在下之过。”
“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客气。”人帝的目光有些复杂:.“看来传言非虚,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瑜璇默默审视着眼前的女子,只是无言。毕竟她对成年后的北境元溪一无所知。面对属于元溪的故人往事,或许缄默才是与她而言最好的应答。
人帝见她默默无言,轻叹道“罢了,殿下请坐吧。能挺过这场天劫已然是大幸,你安然无恙便好。”
“多谢陛下。”瑜璇谢过,便在人帝下首处落座。却见人帝习惯性地抬手一挥,屏风后的几位侍者应之而出,手中皆捧着锦盒与金匙。她们盈盈行至殿中,细致地揭开香炉炉顶,将盒中香粉添入其中。
“陛下喜爱焚香吗?”待奉香侍女退下殿去,瑜璇轻声问道。
“若说多喜爱倒也算不上,只是本君闲来采些许宫花解闷。怕日久枯萎,便命人将其制成了香末,总好过白白凋谢。”人帝的指尖掠过一抹淡紫色的香烟,兴味般地绕了绕:“说来倒也奇怪,有些花朵盛开时气味并不出众,不如落后制香,反倒却另生别致。”
瑜璇闻言心中微动,面上却仍是不显:“陛下所言极是。不过……在下却更喜前者。”她略略一顿:“虽然不甚出彩,但至少是鲜活的。”
“可不是嘛。”人帝道:“枯萎后的芬芳总归无趣,即便千里芬芳,也不过只是供旁人摆布取乐罢了。”她言罢一笑,看向瑜璇:“只有你总是能和本君想到一处。”
淡雅的紫烟流转,缓缓溢出沁人的芳香。可惜此间虚无留不住,只能任其飘寥,渐行渐远。
“罢了,来日方长……”人帝仿若自我安慰般地低声喃道,笑着摇了摇头。再次看向瑜璇时,她的眼中已无阴霾:“本君方才失态了,请幽鹤殿下见谅。”
“本该由在下向您道不是。”瑜璇道:“陛下莫要多思。虽往事已矣,但如您所言,仍有来日方长。”
人帝闻言微微垂眸,忽而透出些愉悦神情:“光顾着说这些,本君险些忘了一件大事……”她从桌间取出一只木盒,递交给面前的女子:“这是前些年你落在本君这里的,现下物归原主。”
瑜璇起身接过,略略扫过一眼便知此木盒质地甚佳。漆面玉髓,通体亦有灵力相护。这般装护,瑜璇不禁对于盒中之物心生好奇。她归至席前,轻轻拨开盒盖。
一柄折扇。
只是一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折扇。扇骨小巧,乃是女子所用规格。青蓝骨身不见瑕色,尾端只坠着一只寻常的青玉莲花穗。莫说是在仙界,这般的扇子即便在人界也并不算难得之物。非要说它同寻常折扇有所不同之处,那便只有那一缕环绕在扇间的微弱灵力,缥缈游离,显然已有许多年未曾为人使用。
可此时的瑜璇却是身形一滞,眸间一瞬荡漾,心绪杂陈。不过这份异常未在她的面上再多停留,即刻便复常色。
“一把扇子?”瑜璇语间并无波澜,反倒一笑,只是看向人帝的目光深处多添了一份疑慎。“不过是寻常物什,却要劳烦陛下替我收着,在下谢过。”
人帝仍是端坐:“领主客气。”她面露乏色,轻轻用手指支着额间:“今日有些匆促,原是本君思虑不周。因突发公事而有所怠慢,本非宓升宫待客之礼。领主若无事不如晚些回府,宓升宫稍候为领主设宴,贺领主归位之喜。”
瑜璇不想当今的人帝竟然如此关切北境领主,心中颇为惊讶。毕竟从前她所认识的那位老人帝,可从不对仙族领主如此和颜悦色。
“陛下盛情,元溪不胜感激。只是今日已然叨扰多时,皎云巅也有要事积留。”瑜璇敛声道。“请陛下允在下先行回府,来日再问陛下安康。”
“也好。”人帝起身,言辞颇为恳切:“万望领主保重,待你痊愈大好,本君再为领主宴贺也不迟。”
瑜璇将折扇攥在手中,深深地望了一眼上座的人帝。
“幽鹤告辞。”
“领主慢走。”
目送北境的新任领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宓升殿门之外,殿内帝王的唇边笑意渐渐消散,眼中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冷冽的目光与深不见底的肃穆。她状似散漫地托着下巴,抚座沉思。
“你说,她会信吗?”
“她是否会信,这不重要。”屏风后传来淡沉的男子声音。“重要的是,陛下已然夺得先机。”
人帝一哂,从桌上盘中摘了一颗水嫩欲滴的紫葡萄,用两只手指轻轻捏住把玩:“北境领主,幽鹤圣使。能做到这份上的哪有寻常人,本君……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屏风后的男子轻笑一声,缓缓走近人帝。一身淡青长袍,入注般的乌发半束。肤色白皙,眉目含情。他徐缓地伏跪在人帝的裙边,语间带着几分笑意:“无论她是什么人,都迟早要拜服宓升宫。即便是仙族人,那也不能例外。”
“仙族人。”人帝低念了一遍,才道:“我岚倾年,何时惧怕过什么仙族人?”
人帝瞥了身边的男子一眼,示意他靠自己近些。只手轻放,那颗葡萄便落在了男子微张的口中。见男子眼中满是欢欣,她亦是眉间一舒:“青郎觉得,元溪方才对着本君行仙族之礼,是否过于放肆了些?”
毕竟在仙族的礼制之中,她即便贵为人帝,却也算不得幽鹤圣使之君。
青献似是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缓声道:“仙族人大多傲慢无礼,总摆着副臭脸令人作呕,臣最是不喜。”说着便慢慢透出几分希冀意味:“陛下当也是如此吧……”
谁知人帝闻言竟是面色一沉,目光如刀刃般地剜了眼青献。青献霎时间面若土色,战战兢兢地止言称罪。
“你入宫中已有三载,有些事情早应当知晓。青郎,言多必失,切莫再自寻死路。”
人帝见青献额间冷汗如雨,满脸惊恐,便不禁放缓了语气。
“不过有一点你倒没有说错。”人帝揩了楷手,一派闲适:“她元溪信不信本君,确实不重要。失忆了又如何,她能忘得一干二净最好。只要能抢先在元溪心中留个念想,于本君日后招揽便能多一分胜算。”
今日她见了瑜晟的分身,探得仙帝忙于政务,近来还未曾得闲召见过这位新圣使。
如此,便是她的机会。
“恭喜君上。”青献笑道:“要是能让紫蓬仙宫那位再吃些亏,那便更好了。”
人帝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不了解瑜晟。”
此人正位仙君,往日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仙族贵族子弟,似乎很容易瞒骗。可只有同他真正打过交道的人,才知道想从他手下讨便宜是何其不易。
“他当本君聋了瞎了,不知他私下里结交沧麟圣使。从前仙界本就临人界之上,更何况今后还有九天圣使的支持?若本君再不警醒些,说不准哪日便叫整个人族都成了仙界的仆役附庸。”岚倾年叹道:“本君自不可坐以待毙。”
“可惜羽雀圣使性情古怪孤僻,不愿接受君上的邀见,只一心避世云游。”青献道:“否则陛下也不必如此般去讨好那元氏女了。”
毕竟此间世只能同时在任五位九天圣使,除去二位帝君以及没有招揽之机的沧麟羽雀,便只余下这位北境幽鹤圣使一人。
“但愿她识得好歹。”人帝目光微闪,眸间掠过一丝黯然。“有些事情,本君也不想做得太绝。”
青献仿佛并未注意到自家君上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哀色,只道:“君上仁德,定得贤士归心。”
岚倾年垂眸打量着眼前的俊美男子,纤细的手指抵住他的下颚又轻轻掠过,转而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她见青献眼中似有憾色,忽得盈盈一笑:“你倒是会讨本君欢心,不过……先前本君吩咐你的事情,办妥了吗?”
青献闻言,有些委屈地道:“已然是办妥了,都是按照陛下您的要求精挑细选上来的。良家勾栏,臣寻了许久也才找到他们五人……”言罢挥了挥手,示意内管将人带上殿。然后缓缓附在人帝身侧:“臣不敢妄求陛下专宠,只求陛下怜惜,莫忘旧人。”
人帝含笑不语,眸间神色捉摸不透。青献见状也不再多言,只识趣地立在一旁,眼中含怨地看着自己亲自引选进宫的五位青年才俊由领事内官带入殿中,拜倒在人帝的阶下。
“都抬起头来。”人帝颇为兴味地道。
殿上五人依令起身,俱是清秀俊朗。人帝满意地看向青献以示赞许,而青献也是心间一喜,只觉苦涩之余添了一丝安慰。便连忙按照人帝先前的吩咐,将事先准备好的玉匣托出。打开匣盒,里头填满了光辉灿烂的金半月
青献驱动微弱的灵力将玉匣高置于空中,缓缓斜倾,无数金半月顷刻间如同飞瀑一般倾泻而下,洒落满地。“此乃君上恩赏,望尔等敬受。”青献语间略带傲慢,睨视着阶下。几人眼见着泼天富贵顿时一愣,缓过神来后便不约而同地边拜谢人帝边伏地拾捡。只是跪在最末端的那人似乎愣住的时间更长些,直到周边的其他人都开始了动作后,他才缓缓将目光所及处金半月一颗一颗拢进袖间。
高坐明堂的岚倾年兴味地眯了眯眼,而她身旁的青献却心下微微一惊。
他许久未见他的君上露出如此般的神情。
似是轻蔑,亦似澎湃。
“阿青”人帝抬声道。“领他上来,本君瞧瞧。”
最后位的男子闻声一怔,恍然抬首,直直迎上了人帝打量中略带审视的目光。
宓升殿的宝座很高,长阶的尽头是俯瞰万物的尊荣。多少人曾为了此间高处不顾一些,可却不知凌于山巅的代价,却终究成为了登顶者心中一抹不可言说的痛楚。
男子低着头,缓步行至人帝座前,规规矩矩地向人帝行礼。
“草民叩见君上。”
“抬起头来。”
男子依令抬首,岚倾年方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面庞。方才略观不过觉着中人之姿,可眼下细看却觉得不然。男子的容色清隽俊朗却不见媚态,星目之间暗含凛冽。明明伏于人下,却偏偏端方,并无讨好之色。
记忆中的一抹身形若隐若现,在岚倾年的眸间愈发清晰。
她掌间默默攥紧,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的眼中透不出情绪,只是清澈如注。
“草民,水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