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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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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佘朝,无夜禁。
勾栏瓦肆,纵情声色,撩管拨弦风流尽。
画船过桥,衣香人影,秾华如梦水东逝。
过了月桥,大街东侧有一庭院楼阁,名扶玉楼。各层灯火通明,衣袂重重,乐舞并作,觥筹交错之声不绝。
这一切和宁渝不相干。
伴随数句“失礼”和路人的惊呼声,她如鱼穿梭游弋在人潮里,往街头一处姜家药铺奔去。
跑到门口悬挂的木葫芦下,便瞧见大堂里与人交谈的阿婆,慢慢停下了脚步,弯腰喘着气。
似有所应,阿婆抬头瞧见门口的宁渝,也不惊讶,将手上的物品交给店中的伙计,说了几句话,就往门口走来。
“你这丫头,出了这么多汗。”阿婆用怀中手帕擦了擦宁渝额头上滑落的薄汗,牵着她的手外走,语气无奈,“下次可莫要如此着急了,我们宁渝儿可是十二岁的小大人了。”
“找不到阿婆,总是要担心的。”
店铺的灯光落在两人的身上,周遭人群攘来熙往,宁渝鼻尖亮晶晶的,她反攥住旁边人的手:“所以阿婆要一直一直留在我的身边,陪我成为真正的大人。”
阿婆的手微微颤动,她们越过桥,她的语气含着无尽笑意:“当然会了。”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离得近了,丝竹管弦之声自对岸荡过来,扶玉楼楼宇间连接的桥栏上端茶水汤盏的侍女步履匆匆,帷幔后轻歌曼舞,歌姬咿呀着婉转的秦淮戏曲,醉酒的才子高吟前朝的诗文。
高座的女子披着金色的披帛,灯烛晃动,身形真真切切,有几分熟悉。
拖地的裙摆隐没衰败的余晖,金粉扑地。
只那惊鸿一瞥。
宁渝收回目光,逆着人群,归家去。
*
夜里下了雨,扣着窗,沙沙的。
一阵疏一阵急,有着强烈的存在感,不像春雨无声,要人去猜去琢磨。
一夜无梦。
早晨起来,院落里的山桑树被冲刷洗净,抖动着深绿色的叶子。
镇子里的人热热闹闹忙着准备祭祀,夏至之日,祭山神于方泽,清平镇一向有如此惯例。
宁渝拎起背篓,朝空荡荡木屋轻轻瞥了一眼,对着阿婆挥手:“我走了。”
屋子里回了一声。
宁渝向后面的山林走去,昨夜落了雨,地上的菌子纷纷冒出头。
山中空气潮湿清新,让宁渝心灵安宁。
拾起一只隐匿在灌丛后里的竹根菌,她望着连绵的远山,感到惆怅。
苦山啊苦山,你的山头真远啊。
自己当初怎么突发奇想跑到那儿去的,宁渝不由陷入了回忆。
当时她也瘦瘦小小的,还爱到处乱窜。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什么事都沾上些,这下好了,阿婆不光能说宁渝傻还说她皮。
也不是什么特别坏的话,担着也行。
这么想的宁渝继续干斗鸡当猴的事,她不爱和镇上扯他辫子的男孩玩,女孩不爱和她干那些勾当,宁渝倒不不在乎,老往山林里晃悠。
接触多了,她觉得大自然是有灵的。
事实也证明她没错,她遇见了山神。
那日突然下雨,她跑得太远,一时无法回去。
找了片大叶子躲雨,林中起大雾,她被困在山里,不敢四处乱跑,蹲在原地捉落单的蚂蚁。
从远处荡来梵钟玄钟,在雨雾中宛如有实体,蛊惑在外游荡的灵魂回归。
宁渝不知不觉迈出了脚步,一路寻声访径,于林隐深处见到那座寺庙。
古朴、沉静而又神秘。
明灯引路,衣袂飘动间,山林间环绕的雾气消散,女孩踏在青石板上走向的仿佛不是灰墙黛瓦的寺庙,而是将要被献祭的无知羔羊正走向祭坛的中央。
仅有一条路,长廊深深,墙上绘有多数为半人半兽,不分性别,画法布局随意,被侵蚀得已面目全非,看不真切。
直至院里,一汪水潭处在中央,水里飘着几盏烛火,在大雨天当中仍不受影响,飘起了袅袅青烟。
而一旁的芭蕉被风雨吹打得戚戚。
屋檐翘起,兽含着古铜色锒铛,风吹过,隐隐又响起音韵,佛堂没有门也没有帘子,窗纸上绘有青莲枯荷。
宁渝踌躇半天,还是迈过门槛。
莲花座上无观音,旁边只剩一座佛龛。
琉璃玉身,微微低垂头颅,抬起右手,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模糊着脸。
宁渝捡起一只桌台前的香,横过它,借着随处都有的灯盏将香点燃,然后插进了香炉里,细微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
“我的信徒。”
一道朗润的嗓音在空荡荡的佛堂里响起,踩着木屐的清俊少年望向香炉中唯一竖立的香。
“你为何未许愿?”
宁渝僵硬地转过身,对上他白玉般的脸庞。
心中油然而生的恐惧消散,不知从何处说起,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只问:“你是神仙吗?”
他莞尔:“我是山神,苦山。”
宁渝过滤到脑子里面只剩一个字——神。
被视为主宰万物的神灵。
一片空白的脑袋短暂地运转起来,又陷入了茫然。
她咽了咽口水。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人类讲究有来有往,到你了。”
“和这焰火一样,我太贪婪。”宁渝沉默了会儿,压住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徐徐开口,“但我又害怕我的欲望让我变成那株香的结局。”
“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他轻念书中的话,“看来你没有成佛的禀赋。”
“我只想当人。”
他笑起来,浅淡得不着痕迹。
门外风吹锒铛,雨也潇潇。
这是他们初见的时候。
*
山林里光影斑驳,偶得一缕光线,宁渝被晃得目眩神迷。
这神,生得真的很美。
晃着腿,宁渝把黑棋抛进棋篓子,百无聊赖地托起下巴:“这世间还有多少个神仙?都和苦山一般貌美吗?”
扫了一眼棋盘上被白色处处包围着的黑子,苦山慢吞吞地开口:“自神魔大战后,诸神陨落,到现在能叫得出名号的仅有二十六位了。”
他困惑地抵着额头:“可能因伤封存了一些记忆,我想不起来太多。”
宁渝不是很在乎,她拉开衣衫,将佩戴的石头展示给苦山他看:“这是你上次塞的石头,瞧,还有花纹呢,就是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苦山目光停在彩石上,片刻转移:“戴上吧,会派上用场的。”
他看向远山外,素来淡雅平静的脸上生出了些意外的神色。
宁渝撇了撇嘴,苦山就喜欢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宁渝。”
“嗯?”趴着的女孩抬起头,苦山很少喊过她全名,无非被她闹得没了脾气的时候,毫无威慑力的这样叫她。
“我要沉睡了。”
苦山由于重伤后修炼缓慢,外加信仰之力缺失,自苏醒后恢复得缓慢,多数陷入昏睡当中。
宁渝讷讷:“镇子上今天准备要祭祀,这样还不会好一点吗?”
苦山摇摇头:“他们祭得并非是我。”
他起身,今日他没有如寻常穿着青衣,而是披了一身墨蓝色的对襟长袍,绣有朵朵枣红色的芍药,花朵肆无忌惮地开到糜烂。
“你该回去了。”
站在回廊的尽头,这条路自八岁起,宁渝走了千百遍,青苔生长的每处痕迹都很熟悉。
她仰头望着苦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什么时候苦山会醒来?”
“也许下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看吧,连这种时候苦山都要回答得这么狡黠,给个准确的时间都不肯。
宁渝气鼓鼓地往前走,还是没忍住回了头,清俊的少年山神仍站在原地,见她回头,温和地笑着,似乎说了一句话,又好像只是她眼花了。
她也扬起了一个笑容,忘记了要生气。
好吧,她一向大度,不与他计较。
下次再讨回来就行了,反正苦山脾气好。
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她蹦蹦跳跳地继续往前,走出了寺庙,向家的方向。
刚抬起右腿,如置身在火焰里。火舌从里到外灼烧寸寸皮肤,连魂魄都在一并在震颤,宁渝倒在草地上蜷缩着痛苦地呻.吟,呼吸紧促。
好疼啊…好疼。
这是怎么了?
疼痛感深入骨髓,焰火像拿着刮骨刀割人的血肉,无数的针刺人的神经。
宁渝全身的衣服被汗浸透了,只有胸前的石头依旧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她握着五彩的石头,一遍遍发出痛楚的呜声,最终无法控制地陷入昏迷。
也许过了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她在窸窸窣窣的声音中醒来,心神恍惚,摸着脸上的水:“又下雨了吗?”
扶着旁边的大树,她起身在细雨中踉跄地往青平镇的方向奔去。
昏迷前的一瞬她看见来自东边遮天蔽日的火光,此刻,她更希望是被火烧出来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