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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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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正好,宁渝从山外来。
村叟溪头垂钓,浣衣女河边捣衣,自山上而来的溪流寂寂地流淌着,穿过横生的杂草,剥蚀的石板。
无法像树数年轮一样数出河流的年岁,生在青平镇里的人只知道这水这山会伴他们永无止境地追随平川旷野。
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瘦小的女孩踩着石头,流动的光影于水面浮动,柳在招摇,露出背后的女郎。
“莲儿姐。”
隔着稀疏柳条的女子应声抬起头,弯着月牙似的眼,似乎在笑。
背着竹篓的宁渝没再停下脚步,踏在纵横的阡陌小路上,往深处走。
莲儿姐是前年在一日风雪夜出现在山下,阿婆担心大雪在夜里会压垮房屋,半夜睡不着,时不时撑伞出去拿着竹竿捣屋顶上的雪。
阿婆突然听见声响,疑心是狼之类的野兽,她们家的屋子是镇子上最靠近大山的,观察了好一会儿,远远地瞧见地上躺着的是个人形,才敢提着砍柴的刀慢慢移步过去。
夜里凉寒,宁渝冻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于是起身点灯,翻床头的医书。
直到瞥见离去的阿婆,她安静地趴在窗户边注视着消失的脚印,借着雪反射的光,能看见伞上渐渐覆上厚重的白色,她在心里默默倒数。
果不其然。
“宁渝儿——”声音被风雪声吹淡,传到宁渝耳边只剩若有若无的音节,可她知道阿婆在喊她,立刻踩着鞋子跑出去,帮阿婆扶着年轻女子进屋。
关上门,外面夹雪的风鬼哭狼嚎的声音小了点。
宁渝没管身上融化的雪粒子,忙上忙下地照顾女子,阿婆则抓药去煎。
等到这位不速之客醒来时,门外的雪也停了。
阿婆招手,她慢吞吞站在映着雪色的窗前。
大人们的嘴一张一合,就这样,这个颜色苍白的姑娘就留在这里。
宁渝的脚步停在茅屋外,思绪收回,推开柴扉,便看见阿婆在编织的竹席上来回翻晒草药。
“回来了,他们都收了?”一眼注意到空落落的竹篓,阿婆有些惊讶。
宁渝点了点头:“药铺里帮忙的伙计说城里又起了疫病,药材都很紧缺。”
头顶上的阿婆叹息了一声,靠得近了,宁渝能闻到阿婆身上熟悉的草木味道,清幽的香味丝丝缕缕环绕着她,她能认出有连翘,柑橘皮,金银花......还有什么,她低头沉思。
感受到头发上宽厚温暖的手掌,宁渝愣了愣,微微抬起头蹭了蹭。
*
院落中央植了一株苍绿遒劲的山桑树,宁渝常常坐在树下捣药看书。
头顶上的树叶浓密蓬松,如伞状。
她喜欢桑树,桑叶能饲蚕泡茶入药,夏天能结甜甜的桑葚子,枝干还能制弓弩,她就有一把,是阿婆赠与她的。
宁渝采草药的时候会往山深里走,阿婆总说草药够了,安全最重要。
她嘴上答应转头又背着满满一篓朝着阿婆甜甜地笑,阿婆拿她没办法,一边骂她傻一边耗费半月的时间制了一把弓弩,既轻巧又坚劲。
五月初旬的日光并不强烈,宁渝靠在背后的树干上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放在腿上的书卷掉了下去。
梦里山坡上拥挤着树树野桃花,芳菲未尽,山中生灵享受着延迟的春日。
她躺在草地上,闭上眼安详地享受谷风拂过脸庞。
“咚”
宁渝猛地睁开眼,抓住从头上滑落的果子,有些恼:“苦山!”
坐在繁花里的青袍少年慢悠悠地说:“我不委屈你还委屈上了,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你看看,”他开始数,“自四月十五号你来找我一次,至今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天了。”
得出这个数字后,苦山原本玩笑的语气渐渐淡下去。
宁渝见他转过脸来,浅金色的瞳孔直勾勾盯着她:“你是不是有其他人了?”
“当然没有!”宁渝见他神色不对,立刻摆明立场,“只是最近书堂里面先生布置的学业太多了,我白天上课晚上背书,没多少时间采药,你住得还那么远。”
“真麻烦,杀了他吧。”苦山跳下来,坐在她身边,漫不经心的模样。
宁渝刚糊弄过去还没松了一口气,转眼又被他吓了一跳,扯他的衣袖:“可不能这么想,虽然他平常用戒尺打人很疼,还古板严厉得很。但......但他教给我们很多知识,而且不能随便杀人的,你会被官府抓起来的,会更麻烦的。”
苦山点了点头,宁渝也不知道他没听进去,继续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道理,还用上了书中的之乎者也。
她越讲越神采飞扬,宁渝觉得自己有点先生讲课的风范了。
“所以你知道了吧,不能随便杀人。”
转头一看,身边空落落的,宁渝颇有那么一瞬间体会到讲课到半路上逮到下面睡觉学生的痛心,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又狠狠地记了他一笔。
空灵的声音被风挟来,若有若无,裹着笑意:“记住了。”
话语刚落,梦境破碎。
宁渝仰头望着枝叶缝隙间跃动的光点,一时没缓过神,脖子重重的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她握起来对着天空看了看。
——一块五颜六色的石头。
看不出什么奥秘,不过苦山送的都是些好东西,宁渝眨了眨眼,利落地塞进了衣衫里。
她刚捡起来书卷,来回抖抖灰,察觉到来人,侧身望去。
宁渝微眯着眼,真是好巧不巧。
片刻笑了笑:“姬先生,您来这儿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会是生病了吧?她可没咒他。
“我见双莲不在,你们家住隔壁,平常来往得也多些。宁渝,你可知道她去哪儿了?我找她有些事。”姬先生黝黑的脸浮上了红晕,不细看还看不出来。
宁渝看了看西边满天的云霞,又扭头看了看没回来痕迹的房屋。
莲儿姐早在病好两周后就搬离了她们家,就山取材在旁边盖了一个木屋,现在除了是邻居平常打招呼频繁了点外看起来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她这一觉睡得是有些久了,权衡之下答:“我早上回来看见莲儿姐在河边浣衣,之后就不知道了,些许再等等过会就回来了。”
“这么晚都没回来啊。”姬先生眼里闪过一抹忧伤,转瞬即逝,像水鸟掠过水面。
他转而浮现紧张的神色,低头看宁渝:“你都不担心的吗?”
宁渝觉得莫名,朱先生是不是读圣贤书脑子读呆了。她一个十二岁小孩担心一位能自力更生的大人作甚。
也没有到她离家半天就要操心的份吧,要操心这世界上她最要操心阿婆了
……阿婆是不是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没有这么晚还未回过,走时也未交待什么话。
宁渝心里一凛。
“是该去找找。”
想了想,留在字条在家里,去了几处阿婆常去的地方还是没看见人。
夜幕低垂,有不少户人家的灯火已然点上,宁渝顺着小路往青平镇外走去。
姬先生拦她:“你好端端怎么往外头走了,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女孩找人也要注意点自己。”
宁渝:“镇子里头找完了,去城里看看,先生您在镇上继续找找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双管齐下,效率高些。”
不等他继续劝阻什么,宁渝沿着小路往外奔跑,风刮在脸上。
心脏剧烈跳动。
她很不安。
眺望远方,女孩的身影消失不见,姬先生一人寂寥地站立在镇子前的枣树下。
一声声叹息隐逸在青山升起的炊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