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幻觉（完） ...
-
海城的冬天好像是在某一瞬间突然来到的，下班一推开公司大门，寒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冷气。
出地铁走过熟悉的拐角，我看见了李泽言。
他今天穿的仍然是黑白套装，白衬衫黑西裤黑风衣，身姿挺拔，双手插兜，迎着冷风站在第一次遇见的那个花店门口。
距离越来越近，我下意识小跑起来，心跳“砰砰砰”地，耳膜都在鼓动。
等到他跟前了，我才发现他今天戴了胸针，金属的玫瑰花样，镶嵌着棱角分明的红宝石，细细的链子垂下来，是很矜贵的款式。
他的嘴角一弯，突然上前一步拥住了我。
温暖的、宽阔的、真实存在的怀抱。
我的眼前暗下来，愈加感受到他双臂圈在我背后的温度和力量。他身上的气息萦绕在我鼻尖，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怎么会这么好闻？像是阳光下一望无际的蔚蓝海峡，又像是雾散云开、天光乍现的雪后森林。
有路人低低的惊呼声传入耳朵，我的眼前闪回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他虚无的掌心和眼角垂落的泪。倘若我们的相遇是既定的故事，那么停在此刻也许是最幸福的结尾。
天气阴阴的，冷风扑面。
他牵着我的手放进大衣口袋，我的指尖碰到一个绒布质感的硬物。
我瞪大眼睛看他一眼，将那个东西拿出来。红色的、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绑着蝴蝶结。我把它拆开，金属的饰物轮廓精美，宝石光芒内敛——是和他的胸针同款式的项链。
他的眼睛里漾开笑意，像湖面被风吹出涟漪。
我终于吃到了souvenir主厨做的饭，文字根本描写不出它的美味，简单的食材居然能发挥出这么神奇的效力，让我叹为观止。
他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白衬衫下的肌肉线条很性感。
今夜无月，入冬后的第一场雨悄无声息地降临，窗外冷冷清清。这一片狭小的空间里却漂浮着热腾腾的饭菜香气，桌面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挨得很近。
我的魂灵在无垠的旷野中游离，终于在此刻觅得归处。
爱是如此奇妙的情感，它轻如羽毛，让我时常一无所觉；又重若千钧，叫我无法将它轻易放在某个人身上。
我想，我或许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一次。
他不是我凭空捏造的幻境，他的拥抱这样温暖有力，他的心跳脉搏跟我一样迅疾。
我们如此真实地活在此刻、活在此间，像天底下任何一对有情人，将喜欢和爱封缄其口，却融于点点滴滴。
可我总是忘记，亦或者刻意忽略，悬浮在我们中间无法宣之于口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太多的未知与秘密。
气温降得很快，我敏锐地察觉到，我见到李泽言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了。
起初是一个星期只有两三次，后来是一次，再后来一个月都见不到几面。
我们默契地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好像谁都没有发现，就可以仍然这样安稳地走下去。
除夕夜那天，海城下了第一场雪。我在这待了快五年，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切都融化在茫茫一片纯白里。
李泽言是在傍晚来的，带了很多食材。我们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约好了要一起吃火锅。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海城还没有到穿羽绒服的温度。
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蒸腾而上。沾满酱汁的豆泡在嘴里炸开，烫得我龇牙咧嘴。他立马将水递过来，无奈地说：“没人跟你抢。”
我灌了一口水，抬起眼睛看他，“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他的表情毫不意外，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挑挑眉。
我跑进卧室拿出那个礼物盒子，捧到他面前。他与我对视，泛起笑容，在我期待的眼神下解开了丝带，打开盒子。
一个做工拙劣的棉花娃娃被他拿起来放到手心，我捂住脸，有些不敢直视他的表情。
他轻笑一声，“和某个笨蛋挺像。”
我也闷闷地笑，“送你一个迷你版的我。”
我没说的是，那个娃娃里面，藏有我的录音。他生日的那天，我刻意在回家路上走得很慢，希望能在某个抬眼间看见他，然后给他一个拥抱，跟他说一声“生日快乐”。可是没有，他没有出现。
我们没有一起度过这个生日，很明显，下个生日也不会一起过，下下个也是，下下下个也是，今后所有的生日，我们都不会一起了。
于是那天晚上，我盘腿坐在阳台上，一口气跟他说了几十个“生日快乐”。
不论是哪一岁的李泽言，我都祝你生日快乐。请你务必，带着我最最最最最真的祝福，好好地生活着。
电视里敲响零点倒数的钟声，数字归零的一瞬，窗外烟火如昼。
他用手捂住我的耳朵，说：“新年快乐。”
我们的眼睛离得这样近，近得我看见里面小小的自己。我没听清楚他的声音，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于是，我也凑到他的耳边，大声地说：“李泽言，新年快乐！”
他给我围好围巾、戴上手套，我们一起牵着手下楼去。
满地都是红色的烟花爆竹碎屑，像是很多团梅花盛开在雪地里。雪还在下，甚至越来越大了，我站在路灯底下，抬头看到雪花在暖黄的光束里回旋、轻舞、零落。
他点完烟花，我们并肩站在花坛边仰头看。一簇簇焰火升上夜空，一瞬盛放，随后四散坠落，归于无痕。
他偏头看我，长长的睫毛微垂，笑容很淡，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发上。倏然间天地寂静，他轻轻地说：“笨蛋，新年快乐。”
“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老是让我担心。”
我猜他应该还有很多话想说，我也是。但他和我，我们，也只能到这里了。
此刻我们是坠落的焰火，已经燃烧殆尽，只余冷屑遍地。
这一个月来我想过很多次，我怎么会违背准则，如此清醒又盲目地，将感情交到一个不知来路、不知去向的人身上呢？就像是扑向火堆的飞蛾，明知未来一片灰烬，仍然不自觉地被吸引。
我们如此相像，这段感情是悬崖上的浮桥、刀尖上的舞蹈，交付所有的筹码，只为短暂同行一段归家路。
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他教会我如何照顾自己，如何好好地生活，如何喜欢一个人，以及最后一课，如何体面地告别。
我愿意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即使我们相处的时光短暂得像是一个梦。
转眼间冬去春来，柳条抽出嫩芽，池塘飘起浮萍，微风轻柔，细雨缠绵。
我将卧室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幸存的一个游戏周边，其余的都已经在当年被我的母亲撕毁了。
现在想来，可能那时的勇气也是他给我的，让我二十多年第一次失控，第一次朝那个女人发火，第一次强烈地反抗，第一次挣脱那个名为“为你好”的枷锁。我仍记得那天晚上雷声轰鸣，我湿着头发坐在火车站的角落里发抖，旁边是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全部的家当。当时的心情大约很复杂，但此刻回想，只记得工作人员给的那杯水很暖，路过的小女孩给的巧克力很甜。
我举起那张明信片，画面上的李泽言，竟然正巧穿着我们第一次拥抱那天的衣服。窗外的阳光透过卡片，他的眼睛泛起光亮，像是在对我微笑。
我将它翻过来，突然惊住了。
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迹，笔锋突出，撇捺处异常深刻。我大约知道这是谁的字。
他写的是——
我爱你。
我霎时间淹没进深深的海里，水从鼻腔、口腔灌进来，我无法呼吸。
我从高空坠落，在短暂而漫长的数秒钟头晕目眩，随后被摔得四分五裂。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在我们尚且能相见时，从未把“爱”字说出口。
我以为他跟我一样，还不能完全地交付这份感情。我们之间悬而未决的东西太多太多，我爱他，又不敢爱他。我假装自己游刃有余，假装他只是平淡生活里小小的插曲。
也许他比我自己都更早看清楚，我的怀疑、我的犹豫、我的防备、我的退怯。
在这份感情中，天平从来都不是平衡的。他全盘接受我陌生害怕的眼光，包容我若即若离的态度，任由我从他身上汲取所需。
只要我不往前，他就永远不会说出这句“我爱你”。
好像做了一场梦，天亮了，灰姑娘脱下水晶鞋，小人鱼变成泡沫。一切荒诞归零，世界恢复了运转。
我的生活仍在往前，只是偶尔会去公园里坐一坐。
或许是在等谁，也或许谁也没等。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幻觉（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