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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焉得不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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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谈论起贺瑞斯?王的故事,那真是乏味、枯燥又冗长。
贺瑞斯当然不姓贺,只是音译汉字名,本姓王,在旧日家中多少兄弟姊妹里排行老幺。
距今五十九年前——将一九零一跳转到一八四二,故事从头讲述。
根据西方公历纪年法算起,一八四二即清道光二十二年,贺瑞斯彼时还保留着他的本名“王嘉龙”,倘若普通话发音稍微拗口,那么广东话的音调略带一点懒音念出就是再顺畅不过了。
王嘉龙清晰记忆里,这是对于他与王耀而言,最为多灾多难的一年。八月下旬他被带离王耀身边,清廷陷入颓兆,天灾人祸事不断,外患之辱恨难消。
清道光二十二年,阳历七月二十七日。
“荒原寒日嘶胡马[注1],万里云山归路遐。蒙头霜霰冬和夏,满目牛羊风卷沙。伤心竟把胡人嫁,忍耻偷生计已差。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
王嘉龙双手小心翼翼端着红木茶盘中间一小瓷碗四物饮药汤,平底朝靴慢步从朱门紧闭的老太妃宫门前走过,心下防备脚底鹅卵石的同一时刻,宫门里边儿伶人戏子那细嫩幽咽的脆亮声腔悠悠传进他的耳朵。且凭借隐约几句胡马牛羊风卷沙的边塞常用选词,王嘉龙大致猜出宫门内上演的剧目情节是蔡文姬归汉——实际上对于戏剧也好歌舞也罢,王嘉龙的兴趣都不怎么高。他向来并不欣赏优伶们所唱靡靡之音,只偶尔多年前听说过蔡文姬相关典故,也诵读过《胡笳十八拍》。
终于走过老太妃宫门前一小段五色鹅卵石路,王嘉龙心下担忧兄长芙蓉瘾复发,遂紧忙加快脚步,他走时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太监扯着尖细细的嗓音叫道:“文姬归汉再唱一段儿!”
走过数道宫门,眼角余光见过青底宫装的侍女与绛紫衣袍的太监来来往往,无视那些出于阶级层面的不平等礼敬。王嘉龙只忧心一事,生怕这碗广东虎门水销阿芙蓉的林英雄所研制药方,因凉却而使得效果下降。
一直到日头泛开红霞,临近往西坠落的兆头,王嘉龙才终于回到王耀的一方寝宫。
空旷居室内灰白阿芙蓉烟尘卷绕熏香,融入薄薄一层雾气四散升腾,恍若身临仙家幻境。不过这一处仙家幻境幽深处危机四伏,缭缭白雾藏匿阿芙蓉烟,烟雾淡而无味,一但钻引入脑中,即刻吸食榨取人之血肉精魂。
王嘉龙一一打发走室内与室门外当差的几个小宫女,药碗搁置一边,他步履快而轻地走近床榻前,手背撩开左边儿张挂的尼罗蓝绉纱帷帐,他长舒一气。
王耀已然安睡下,他梦里也不显得轻松,两道深青色眉头紧皱。谢天谢地,至少王嘉龙所见锦被上方交叠苍白细长一双手的手心平放,这已能使人欣慰几分,再没王耀连梦中也要紧握不放、王嘉龙痛恨多日,恨不能销毁除之后快的、那一只细细长长、头尾镀银、竹木杆身雕花刻叶拥簇中间卷曲头发西洋美人儿的吸食阿芙蓉专属烟枪。
由一位金发绿眼的西洋人“慷慨相赠”,据当日此处寝宫同时在场的王京言说,赠送的同时那人带来生阿芙蓉——鸦片烟别称——生阿芙蓉所熬制而成的浓郁烟膏,而后倾覆之日便到来了。
自那过后,从前抱着年幼香江诵读古人诗、拿未成熟酸杏逗弄他的兄长日渐一日虚弱下去,从前那张五官俏俊、双颊皎然泛粉的面容褪成病态惨白,左右两侧显他文雅温柔的颊肉竟也消瘦不见。
不忍相看,王嘉龙重新悄声合上两道帷帐。
王耀近一月来都没有今日这般睡容安稳,他用两个时辰浓煎十次的这碗药汁相比起又算得了什么呢?重新改换一碗就是。
夏日天长,窗牗外头太阳仅留一小片半月残守天边,其余西坠。晚霞犹带金辉,大片金红像长长画卷铺展不到边。十岁出头、少年貌容的王嘉龙坐在半新不旧一把深色檀木太师椅上,瞧着夕阳渐褪,残阳泣血,那血光照落在他兄长床榻围绕的两道床帐,尼罗蓝绉纱布映衬晚霞光,混杂成似若甘蔗皮的枯干紫红色。
视线周围笼盖一层青蓝薄纱的月升时刻,整个居室寂静无声。王嘉龙揉了揉打盹一刻钟的朦胧睡眼,被药室慢火煎熬整整两个时辰的迟钝大脑终于察觉到什么——有一阵好觉当然使人心安,不应当,帷帐那边原本低低浅浅的呼吸声何时静默下去了?
抬腿跨步,猛然扯开两边帘布,果然——
高床暖枕内平躺的黑发青年面色苍白透青,额头沁出一整片冰冷汗珠,原本平放的两手此时紧紧扯住胸前衣料——心口或疼或痒,疼则犹如万道钢针埋入皮肉;痒则犹如青竹蛇红信舔舐脚心,动不敢动,隐忍难捱。
无论是痛是痒,王嘉龙只晓得一样——芙蓉瘾这一阴毒怪病又开始折磨起哥哥,烟灯烟签烟枪烟膏王嘉龙数日前早就收起别处,哪怕王耀痛痒欲死、惨叫着两手掐攥脖颈……王嘉龙也仍旧将他身板儿单薄的哥哥按在怀里,几百岁的“少年人”力气不算小了,他一只手臂轻轻松松就能压制住那两只想要自残的伶仃手腕。
不能再给、不能再抽,放纵的后果究其深远可致使灭种亡国。
他一面抱紧王耀喃喃自语大哥我在这儿;一面忧心派遣重去药房取药的小宫女步子太慢可是出事,但愿药汤切莫泼洒;一面恨自身无用代替不了大哥承受分毫苦痛;一面暗骂这封建腐朽的旧日王朝活活像个金质牢笼,阶级分明全无平等,实权者一心内斗防汉甚于防洋,倒不如哪一日将这皇宫连带掌握实权者一把火烧个干净。
毕竟这一蛮夷贼寇入关创建的国号消亡也就这样消亡,王嘉龙是半点子心痛没有。试问掌权者与贵族阶层几人在乎黎民百姓拿血汗供养他们创建的酒池肉林里有没有死人的腥臭、白骨的残留?又有几人在乎他兄长如今染上芙蓉瘾是死是活的近况?恐怕华夏中原之化身某日弃世衰亡的消息传入圆明园,掌权者里还有人埋怨传话的太监宫女搅扰了咱家欣赏鸾歌凤舞的好兴头,其罪当究。
“香江先生!”
一路快步同时保证药汤不洒的小宫女此时终于迈过白玉门槛来到室内,王嘉龙摇头,示意她放下瓷勺,那小宫女屈身一礼随即下退,今日是她上半夜当值,便守在门外等待吩咐。
待等碗中汤药稍温,王嘉龙稳稳端住碗底,搅动瓷勺一口口将那赤褐色药汁喂给王耀,他加进去的赤砂糖、生甘草、川贝母以及三钱鸦片灰,但愿能起效。
“小香、小香……”王耀低声唤他,意识似乎清醒不少。
“我没有离开过的,大哥。”王嘉龙半蹲半跪床榻边沿,他轻轻握住兄长那一双触感冰凉可见凸出骨节的双手,近日越发冷淡无表情波动的神色,此时费力勾起一个仍蹙眉头的难看笑脸。
“你和我说说,这些日子长江口战况怎样?”
王嘉龙低头抿唇,一语不发。
那边王耀轻咳苦笑:“就算不讲,我浑身整月病痛不休,怎也不见好。你只告诉我,到今日为止,我方败状来到哪般地步?”
“现今……”王嘉龙拼命思索脑海内所能想起的全部词汇,他想把一段节节败退的屈辱战事尽量讲得隐晦些,奈何边防文书上奏的战况白纸黑字摆在他眼前,就算王嘉龙不言,拿笔的史官又不是哑巴。
吴淞沦陷时镇江驻防的副都统郭络罗?海龄竟疑心汉人里通英国,英军举兵前行的日子里郭络罗这厮犹在纵容士兵残杀镇江当地胼手胝足的汉人百姓,可叹江南提督陈化成死守西炮台,一直到六月十六那日为国捐躯。倘若陈化成泉下魂灵有知,就在他抗英身死的时日里与他同为汉人的黎民百姓先已死在满人刀下,不知感想如何。
“小香要是不愿说,我也总能找到。”
“上月中旬,吴淞失守,江南水师提督殉国。下旬,英军水陆两兵进犯上海县城,当地守军望风而逃,英军占据此地破坏抢掠,已设司令部。本月初旬、本月初旬……”
“继续讲。”
“英军自上海县城勒索五十万银元,本月初旬又下南京,恐怕不日将要北上,最迟也只一月时间剩余。”
王嘉龙一段战况简单汇总完的好长时间,王耀纹丝不动,僵坐蓝纱帐里沉默无言。王嘉龙亦不敢动作,只担忧是否会引他心焦咳血。
夜色渐沉,门外小宫女高高挂起两盏青灯笼,微微金光透过笼纱映照门槛前石灰色地砖一小片灯影的正当时,王耀终于开口。他开口的语调既无悲愤痛心更无忧虑焦灼,像一池叶落沉底鸟入沉潭的死水般,昏暗而不被灯火照,仅有宫门前红漆柱梁高挂灯笼投射来一点点儿零星火光的宽敞、寂静居室内,兄长的声音梦幻般轻柔且渺然地一字一字送入他耳畔——
“我不能再躺着睡觉了,接下来北京的情况不会好转。小香你明日启程,去你广哥家暂避几个……几年,或者几十年,待等——”
“我不想。”
银白明月光照在王耀白如霜雪的消瘦双腕上,他睁大眼睛瞧着面相仍然稚嫩的幼弟,少年人温暖厚实的掌心攥住他冰冷两腕,斩钉截铁般重复一遍——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