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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昨夜朱楼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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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瑞斯?王的左右眼睑一眨不眨,凝眸盯住在这严寒冬夜里金红火焰灼灼燃烧的白象牙雕花拱形壁炉神游天外。
与他同样东方面孔的年老女佣人平跟鞋底悄无声息,她踱步窗台,轻轻拉紧两道深杏色金丝绒窗帘布,将玻璃窗外“严风吹玉树,明月晒银沙”的诗情世界牢牢掩盖。
“柯克兰先生前日从东边儿回来,听他说话意思,想请您周末抽空过去一趟。”女佣人说着咬字清晰腔调干脆的中国话,她轻声慢语,慈爱注视着这位她从十四岁起跟随侍奉、十六岁上走出宫门远赴他乡、而今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纪里对方却仍旧保留十三四岁少年人面容的“小孩子”。
“我知道了,姐姐。”
被称呼“姐姐”的女佣人低眉顺目,一只手提起黑色棉质长裙一角,另一手将几本作业簿用白围裙兜住,掩闭卧室门,登下楼梯离去。
寂寂世界里又只剩下贺瑞斯一人独留原地。身前壁炉底部几根枯树枝噼啪炸开鞭炮似的刺耳响声,贺瑞斯喜欢鞭炮、爆竹、焰火礼花……所有象征热闹喜庆的东西。深黑夜幕下,一声巨响而后直直冲上云霄,短短停留三四秒颜色淡消,再一低头,已成回首相看已化灰的凄凉境地。
除去鲜红纸屑与灰烬尘烟,什么也剩不下,倒算得干净。
当、当、当——
壁炉上方漆金圆盘挂钟时针指向十二,挂钟下坠由足金薄片打造的衔枝麻雀来回摇摆,意在提醒贺瑞斯现在伦敦时间一九零一年十二月初八,夜半十二点整——是他作为西洋异客、别离故乡风土人情、不见王耀一面一眼的第五十九个年头。
自一八四二直至今天。
趿拉拖鞋,脚步疲惫地走向沙发,贺瑞斯将自己整个身躯蜷缩进去那一横块儿的柔软海绵,他睁大眼费力去瞧拉紧窗帘布的大理石窗沿——什么也瞧不见。双手不自觉细细抚摸过身下这匹外罩沙发上的防尘布——是鹅冠红妆花缎,上头尽是精巧刺绣的南天竹叶纹。贺瑞斯旧时长在宫闱,常随伴王耀身边驾前,自然知晓这纹样多于万寿千秋日出现,寄意寿日主人寿比南山、福泽万年。
这匹缎料便是贺瑞斯现今国际名义上的养父——亚瑟?柯克兰先生前日派男仆女佣送来各色“礼物”其中之一。
他扯过杏色窗帘布盖到脸上,仍能够呼吸、不死,看来算不上一块合格的裹尸布。
贺瑞斯把对他而言的这块裹尸布从脸上扯下,又不愿放开,就这样拽住窗帘下角前后翻飞摇晃,窗帘布飞舞的空隙里贺瑞斯忽瞥见玻璃外边明月照雪、松木琼枝的雪夜景象,他停住手中幼稚动作,窗帘布自他指缝滑脱……
冬夜对于贺瑞斯来讲印象尤为深刻,是他温暖热闹的幼年里最幸福的时段。
那时他将将过去扶牀学步的年纪,咿咿呀呀被王耀抱在膝头诵读唐诗三百篇。夜间入眠,他总滚到床外一侧熟睡的王耀怀里,趴在那随呼气吐气一上一下起伏的平整胸口安睡,烛火高高照亮床头床尾两侧悬挂并蒂黄牡丹绣纹的银红锦缎帷帐。彼时居室内的梅子青熏笼整夜整夜慢火燃熏江南李主帐中香,王耀虽以为过度奢靡,奈何幼弟偏爱这苏合香油混入蔷薇水中的清浅奇香,便也由着贺瑞斯去。
垂髫幼童的贺瑞斯对于钟爱事物自然记得深刻清楚,故此,早早便将《宫词一百首》倒背如流。
——窗窗户户院相当,总有珠帘玳瑁床。虽道君王不来宿,帐中长是炷牙香。
——雨入珠帘满殿凉,避风新出玉盆汤。内人恐要秋衣着,不住熏笼换好香。
贺瑞斯不敢再多回忆过去了,他总会深陷某种低迷情绪一连悒郁十数天。可眼前窗帘绒布细软,深杏色底面仿若当年初夏五月王耀剥皮切块,挖却果核后送入他口中的小块杏肉。杏肉酸涩,贺瑞斯皱眉吐去,揪住王耀锦袍衣摆,学起王广的家乡话用以撒娇:“杏子酸微微,我唔食。”
王耀则轻拍他未束发及冠,梳成两个小角的小脑袋瓜子中间,眼中笑意七分狡黠:“小香的舌头比大哥敏锐多了。那这样,明日等你广哥回京,去找他要伦教糕好不好?”
“大哥也喜欢吃吗?”
“猜对了,我们香江真是聪明。”
香江、香江——贺瑞斯?王几百年前的乳名,那时他还不叫“贺瑞斯”这个洋气摩登的新名字,姓名也是姓氏在前名在后的无间隔顺序。
中明正德至清末道光几百年,陪在王耀身边时他有多少次哭过、笑过?贺瑞斯一一记得清明,他细数不清,那些温馨热闹兄姊团圆的大事小事像寥落夜幕的无数星光分散闪烁,亦如约瑟芬皇后加冕礼那日佩戴王冠上镶嵌的千颗钻石般珍贵繁多。
起身拉灭昏暗台灯,贺瑞斯重新缩回去沙发,合上眼睑后的睡前他不做祷告——亚瑟?柯克兰先生又或者他的礼仪老师也没有过硬性规定。他更不会数绵羊,那是哄骗十岁以下普通儿童才管用的无聊把戏。
三四百岁的少年贺瑞斯睡前数过的东西会让十八岁的成年人都认为荒唐可笑,您听他内心数道:一缕熏笼香、两叠叉烧包、三颗酸杏核……
登船扬帆日八方兄姊动地哭,道不尽千声珍重万声离别苦。
贺瑞斯?王呼吸平缓,浅浅睡去。朗朗明月光穿不透厚密窗帘布,也就照不见他从眼尾没入鬓角发丝深处去的、两道冰冷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