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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局中人 ...


  •   两日后,傍晚。
      喻简帐内。

      小菊端着饭食进来,脚步比平时轻快,脸上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小心翼翼。

      “简娘子,用饭了。”
      她把托盘放在矮几上,今天除了寻常的粟米饭和炖菜,居然还有一小碟腌菜和两个白面馒头。

      喻简看了一眼,没动筷子,轻声问:
      “今天伙食倒好些。”

      小菊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担忧:
      “听说……是监军大人带来的御赐之物分下来的,将军吩咐也给各营伤号和……有功之人分润些。”
      她特意在“有功之人”上顿了顿,看了一眼喻简。

      喻简“嗯”了一声,拿起一个馒头,慢慢掰着。

      小菊没立刻走,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简娘子,您这两日还是尽量别出帐子了。外面……有点不太平。”

      “哦?怎么了?”喻简抬眼。

      “监军大人带来的人,老是到处转悠,问东问西的。”
      小菊撇撇嘴,“连我们浆洗缝补的活儿都要打听几句。陈将军发了好大的火,昨天还在校场那边跟监军手下一个什么录事官争执起来了,好像是为了……阵亡将士抚恤发放的事儿,还有黑风岭缴获物资的账目。”

      喻简掰馒头的手微微一顿:“黑风岭缴获物资?”

      “对啊,”小菊点头,“听说监军那边要重新清点封存,说是要押送回京查验。王书记官病还没好利索,就被叫去问话了,回来脸色可难看了。”

      重新清点?押送回京?那本记录册……还有里面关于玉佩的拓印。

      “小菊,”她状似无意地问,“前两天我帮你整理的那些文书,尤其是那本缴获物品的册子,王书记官后来看过吗?”

      小菊摇摇头:“还没呢。王书记官被监军叫去问话,回来就唉声叹气的,哪还有心思看那个。册子我锁在文书房的箱子里了,钥匙在我这儿。”
      她拍了拍腰间。

      喻简稍稍松了口气,但警惕更甚。
      监军的目标显然不止于战后例行巡查,他们对黑风岭的东西异常关注。

      “将军……他这几日可好?”
      喻简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菊脸上露出明显的担忧:“将军伤口好像又有些反复,发热了两次。军医说是劳累忧思过度,不让再议事,可监军大人那边……”
      她叹了口气,“昨儿个监军大人亲自去了将军帐里,待了快一个时辰才出来,我们在外头都听见里面声音时高时低的,好像……吵起来了。”

      争执的内容自然无人知晓,但这无疑印证了喻简的猜测。监军来者不善,赵奕川处境微妙。

      “简娘子,”小菊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陈将军让我悄悄跟您说,若没什么事,就在帐里好生休养,缺什么跟我说,外头的事……少听少问。”

      喻简点点头:“我晓得了,多谢你,也替我谢谢陈将军。”

      小菊这才放心地退了出去。

      喻简一个人坐在帐中,看着矮几上那难得的白面馒头和腌菜,却毫无胃口。
      监军的步步紧逼,赵奕川的身体和处境,那枚神秘的玉佩,还有自己这个尴尬的身份……
      所有的一切都像绞在一起的乱麻,越收越紧。
      她下意识地又摸向怀中的玉佩,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只觉得冰冷。

      入夜,万籁俱寂。

      喻简躺在床铺上,辗转难眠。

      远处似乎还有隐约的马蹄声和巡夜士兵的口令声,比往日更加频繁。

      突然,她听到自己帐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寻常巡逻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她帐外短暂停留了一下。

      她瞬间屏住呼吸,全身紧绷。

      没有敲门,没有询问。
      停留了片刻,那脚步声又轻轻离开了,消失在夜色中。

      是谁?监军的人?还是赵奕川派来的?

      喻简再也睡不着,坐起身,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翌日清晨。
      小菊照常来送早饭,神色却有些慌张。

      “简娘子,出事了!”
      她一进帐就急声道。

      “怎么了?”喻简心中一凛。
      “文书房……昨夜好像进贼了!”
      小菊脸色发白,“门锁被撬了,里面翻得乱七八糟!王书记官早上过去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喻简的心猛地一沉:“丢了什么?”

      “还在清点。不过……”
      小菊声音发抖,“王书记官说,最重要的军籍册和粮草账簿都没动,但……但放杂项记录和临时文书的箱子被撬开了,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录册和零碎纸张被翻得满地都是……”

      杂项记录……那本缴获物品册子!
      喻简几乎可以肯定,贼人的目标就是那本册子,或者说,是册子里关于玉佩拓印的记录。

      “监军那边……知道了吗?”她强自镇定地问。

      “知道了!一大早就派人过去了,现在文书房那边被监军的人围起来了,谁也不让靠近!”
      小菊急得团团转,“陈将军也去了,脸色铁青。这……这可怎么办啊!”

      喻简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对方动作好快!而且如此明目张胆,显然有恃无恐。

      是监军的人干的吗?他们想找什么?销毁证据?还是想找到那枚玉佩的实物?

      她怀中的玉佩,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小菊,”她睁开眼,眼神变得异常冷静,“听着,从现在起,无论谁问你关于那本册子,或者关于我帮忙整理文书的事,你一概说不知道,就说册子一直锁在箱子里,你没看过,我也只是帮你归类了一下封皮,根本没细看里面的内容。记住了吗?”

      小菊被她严肃的语气吓住了,连连点头:“记、记住了!可是简娘子,他们会不会来问你……”

      “我会应付。”
      喻简打断她,“你只需咬死什么都不知道就行。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别慌。”

      打发走六神无主的小菊,喻简独自站在帐中,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哗和马蹄声。

      *
      第三天傍晚,就在喻简以为今日又将平静地度过时,帐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带着明显京城口音的声音:
      “简娘子可在?监军大人有请。”

      喻简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并不华丽的衣衫,掀帘走出。
      帐外站着一个面白无须、穿着青灰色文吏服饰的中年男子,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

      “民女简娘,见过大人。不知监军大人召见,所为何事?”喻简福身行礼,态度恭谨。

      “简娘子不必多礼。”
      那文吏侧身引路,“监军大人听闻娘子在危难中救助赵将军,仁心可嘉,又闻娘子出身江南,识文断字,颇通事理,故特请一见,聊表谢意,顺便……问询几句黑风岭中的见闻。”

      问询见闻?这绝不仅仅是“聊表谢意”那么简单。

      她跟着文吏,穿过略显肃穆的营地,来到一处单独设立的、比赵奕川帅帐更为华丽的营帐前。
      帐外守卫森严,士兵的铠甲制式与边军略有不同,透着京城的华贵与冰冷。

      进入帐内,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年约五旬、面皮白净、蓄着三缕长髯的官员,正端坐在主位上品茶。
      他便是此次朝廷派来的监军,姓徐。
      下首还坐着两名随行的武将和一名书记官。

      帐内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民女简娘,拜见监军大人。”喻简依礼下拜。

      “嗯,起来吧。”
      徐监军放下茶盏,目光在喻简身上打量了一番,语气还算温和,“果然是个灵秀女子。不必拘谨,看座。”

      有兵士搬来绣墩。喻简谢过后,侧身坐下,垂眸敛目,姿态恭顺。

      “本官奉旨监军北境,督办黑风岭乱事善后。”
      徐监军缓缓开口,“听闻简娘子于乱军之中,救下赵将军,实乃女中豪杰,令人钦佩。不知娘子是如何流落至黑风岭那等凶险之地的?”

      问题与陈锋当初所问几乎一样,但由这位监军问出,意味截然不同。

      喻简将之前对陈锋的说辞,又谨慎地复述了一遍,语气更加柔弱惶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运气好、胆子稍大点的普通民女。

      徐监军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不置可否。
      待她说完,才道:“娘子好心性。不过,据本官所知,黑风岭地形复杂,毒障遍地,匪类凶残,娘子一介女流,不仅安然逃过追捕,还能精准找到赵将军藏身之处,并以草药施救……这份机敏与胆识,可不似寻常绣娘所有啊。”

      话语中的试探之意,再明显不过。
      喻简心中凛然,面上却适时地露出后怕和一丝委屈:“大人明鉴,民女当时吓破了胆,只顾着乱跑,误打误撞才逃入那处河谷。
      发现那位军爷时,他已是奄奄一息,民女也只是胡乱用些知道的土法子,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至于后来如何躲藏、如何被军爷们找到,民女自己也稀里糊涂,许是……许是老天爷垂怜?”

      徐监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本官还听说,娘子在照料赵将军时,曾帮忙整理过军中一些缴获物品的文书?”

      他们连这个都知道了?
      是小菊说漏了嘴,还是……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

      她强作镇定,点头道:“是。民女承蒙军中照顾,无以为报,见王书记官病着,小菊姑娘为难,便帮着整理了些抚恤名录和零碎记录,略尽绵力。”

      “哦?”
      徐监军眼中精光一闪,“那简娘子在整理时,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某些带有特殊纹饰的玉器、骨器,或是残破的文书?”

      果然是为这个而来,他们就是在查那些“巫觋”遗物,尤其是……玉佩。

      喻简的心跳如鼓,面上却露出努力回忆的茫然神色:“特殊纹饰……民女记得,记录册上好像提过一些奇怪的饰物,但画得潦草,民女也看不懂。至于玉器……好像有一两处提到,但都说是破损的,民女未曾亲见实物。”

      “是吗?”徐监军拉长了语调,显然并不全信。他朝旁边的书记官使了个眼色。

      书记官会意,从案几上拿起一本册子,正是喻简之前整理过的那本缴获记录册的誊抄本。
      他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拓印图案,问道:“简娘子,这上面的图案,你可有印象?”
      正是那枚玉佩的拓印。

      喻简看了一眼,做出仔细辨认的样子,然后摇摇头:“这个……民女好像看到过,但当时册子上画得模糊,记录也简单,民女没太留意。这图案……有什么特别吗?”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

      徐监军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
      帐内气氛一时凝滞。

      良久,徐监军才缓缓开口,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简娘子或许不知,此番黑风岭之乱,匪首虽已伏诛,但其背后似有前朝余孽及隐秘邪教‘幽冥眼’的影子。此教派擅长巫蛊幻术,常以特定信物联络、控制教众,甚至行诅咒害人之事。”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喻简,“赵将军此番遇险,据说也与某些……不该出现的东西有关。”

      喻简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若自己此刻的任何一丝慌乱或辩解,都可能被对方抓住把柄。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恐惧:“竟……竟有此事?民女在山中只觉那些歹人凶恶古怪,却不知还有这等邪门背景!多谢大人告知,民女想起来都后怕!”

      她顿了顿,又露出担忧的神色,“那位军爷……赵将军他,可是被那些邪物所害?他……他不会有事吧?”

      她将关注点引向赵奕川的安危,表现出一副单纯关心恩人的模样。

      徐监军见她反应自然,恐惧不似作伪,且对“幽冥眼”之事似乎一无所知,审视的目光稍缓,但疑虑并未完全打消。

      “赵将军吉人天相,自有朝廷福佑。”
      徐监军淡淡道,“本官召你前来,一是为表朝廷对义举的褒扬,二也是提醒娘子,若日后想起什么特别之处,或见到类似纹饰的物品,务必及时禀报。这关乎边疆安定,也关乎……许多人的安危。”

      他这是在警告,也是在放长线。

      “民女明白,定当谨记大人教诲。”喻简恭顺应下。

      又简单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徐监军便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走出监军大帐,喻简只觉得外面的阳光都有些刺眼,冷风吹过,她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湿透。

      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更加凶险的真相:她怀中这枚玉佩,很可能是一个烫手山芋,甚至是一个催命符。
      它不仅关联着神秘邪教,更可能将赵奕川置于更危险的境地……通敌?私藏邪教信物?任何一项罪名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而她这个携带玉佩、又“恰好”救了他的人,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必须立刻见到赵奕川!必须把这玉佩的事情说清楚!无论他是否知情,都必须做出应对!

      她快步朝着赵奕川的帅帐走去,却被守卫再次拦下。
      “简娘子,将军有令,正在静养,暂不见客。”
      “我有急事!关乎将军安危!”喻简急道。

      守卫面露难色,却依旧不肯放行:“将军特意吩咐,尤其是……您,暂时不必相见。”

      尤其是她?
      喻简的脚步钉在原地,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是在躲她?因为监军的到来?因为猜到了玉佩可能带来的麻烦?所以急于与她撇清关系?

      还是说……他另有打算?

      看着那顶近在咫尺却戒备森严的帅帐,喻简忽然觉得,自己与赵奕川之间,仿佛隔着的不是几步的距离,而是一道无法逾越的、由阴谋、猜忌和冰冷现实构筑的天堑。

      她缓缓转过身,攥紧了袖中那枚温润却仿佛带着刺骨寒意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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