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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宁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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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寒风一股脑儿地涌进斑驳的街道,吹响了尽头檐下的匾额,在精致的虎状辅首前转了个弯儿,没入门缝中。
黑云连绵压得人喘不上气,阴沉的天色与砖瓦融为一色,匾额上暗金色的题字在一片灰墙中衬托而出。
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站在街尾的人往里瞧了一眼便裹紧布衣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句。
——廷尉府又抓人进江宁狱了……
江宁狱内,昏暗的长廊似阡陌般相通,豆大的火光随着呼啸的风涌入强烈地摇曳,印在灰黑坚硬的石壁上,像是地府索命的鬼魂。
七拐八转后,是狱中看守最严的地方——天牢。足有三丈的长廊却只关着两个人,余下的木门落下沉重的铜锁,锁链绕着木柱缠了几圈,几欲压垮上好的木料。
脚步掺杂着拖行声音在拐角响起,狱卒腰侧的大串钥匙随着步伐发出律动的碰撞,被抓进来的人还在试图挣扎。
“官爷,你们抓错人了!”
“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
“我爹可是江宁郡……没你们好果子吃!”
近了……
不远处的烛火晃动了一下,正好照亮被拖着的那人。狰狞面孔,眼眸瞪大,不甘与屈辱结合在那张脸上。
他还在挣扎着,被左右两侧各一个狱卒抓着臂膀,其中一个一脚踹到了那人的后腰上,发出的惨叫在长廊里响起了回音。
夭绍瞧着那个叫得震天动地的、衣衫华贵的男人被两个冷脸的狱卒架进对面的牢房里关着,两只手无力地扒着木头,从求饶到警告。
她就着硬邦邦的馒头啃了一口,瞥了对面一眼,眸中的嫌弃不加掩饰,随后“嘁”了一声将硌牙的馒头扔回了碗里。
喊得什么玩意?
下一秒,夭绍两只手紧紧抓着牢房前的木头,晃得吱呀作响吸引了几个狱卒的目光,她作出一副痛哭流涕的表情便喊道——
“六月雪,老娘冤啊!”
关在对面的男人:“?”
站在牢房前驻足的狱卒们:“……”
“不对吗?”
夭绍眯着眼逡巡了一圈,见他们一脸复杂后咽下了嘴里软烂的馒头,两只手松了劲儿整个人滑落跪在地上。
她一边拍得牢门颤动快要散架,一边压下打嗝的欲望哭喊着,“六月雪,小娘冤啊!”
“我上有八十……”
“诶诶诶,你们怎么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夭绍将视线从走廊尽头收回,看向对面刚关进来、还跪在地上的男人,冲他眨了眨眼,“要不要听?”
“嘭——”
“哗啦——”
夭绍看那人利落地上床盖好被子,“啧”了一声站起身又抓起了碗里的馒头。
“没劲儿……”
倒是隔壁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朝她抛出来橄榄枝,他颤巍巍地扶着墙走到了跟夭绍木头之隔的地方。
“你年纪轻轻也要养家糊口?”
“想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和糟糠之妻,也不知如今过得怎么样……”
夭绍闻言眼睛一下子亮了,她忙凑到木头柱子前边,贴心地将自己声音放大,能够让老人听见。
“这天下哪有不养家的道理?”
“我上有八十岁祖传老王八,下有三岁没破壳凤凰蛋。”
“全家上下十几张嘴全指望我一个人,你说这日子有没有法儿过了?!”
差点一个没扶稳的老人:“……”
蒙在被子里的男人:“…………”
这一路的牢房就他们三个,夭绍见没人再理她后,灌了口凉水去床上坐着面壁思过。
按理说,平民是没有资格进天牢的。
三天前,江宁郡丞以“采花贼”的罪名将夭绍抓进了江宁狱的天牢里。
江宁乃是当朝都城,江宁狱自然而然也算是当朝最高级的牢狱了,结果馒头竟也是硬邦邦的。
夭绍嫌弃地“呸”了一声,面对着墙壁慢慢抬起头来。
这是一整块大石造成的,并没有凿出窗户,整个牢房的光亮全来自于过路上的灯台。
除了走正门出去,绝无越狱的可能。
夭绍收回了目光,腰往下塌,整个人窝成了一团,缓缓闭上了眼睛。
半月前,俗称“勾栏”的同乐坊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女子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发少了至少一半,甚至有的秃得能看出白色头皮,且再没有长出新的来。
本来当属个例,结果半月来情况越发严重,涉及的人也越来越多,搞得整个坊人心惶惶。
十天前,这种情况蔓延出了同乐坊,遍布至整个江宁。
因最初事件发于勾栏里,且丢了头发的全是女子,人们都戏称始作俑者为——“采花贼”。
这便是夭绍的罪名由来,但她是真的冤。
四日前的那天晚上,夭绍从郡丞府侧面路过,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抬起头,正巧看到墙顶的一个黑影。
下一刻,她就被打晕了。
第二日,夭绍被冰冷的井水泼醒后才知道——她和郡丞家小女共度了一夜,结果人家出事了而她没有。
无权无势且在现场的夭绍顿时就被扔进了江宁狱里。
夭绍现在还记得司法判案的决曹掾用他绿豆大的小眼睛上下扫了自己一眼,随口说了一句。
——“近几日抓的人太多,地牢都关满了,便宜这采花贼了,扔江宁狱天牢里。”
那老娘还得谢谢他了?
脚步声从尽头拐角处传来,又有人要进来了?
夭绍眨了眨眼睛从床上溜了下来,站在角落里的木头柱子旁。
她的眸子里闪着精光,倒不像是看热闹,而是逗趣新人。
只有一人。
一身利落官服的狱卒停到了夭绍的牢房前,他从怀里抽出铜制钥匙,解开了门上栓得重锁,一把拉开木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夭绍。
“上面有令,你可以走了。”
去哪?
江畔刑场?
夭绍早先听人说起,砍人的刀在江里头晃几下就能染红一片水。
“何人如此深明大义?”,这话是从隔壁老人那里传来的。
夭绍品了品,其中有一丝庆幸和解脱的意味,她竟如此不受人待见?
能被关进天牢的,除了夭绍这种走狗屎运的,一般都是身负官职、一朝东山再起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左中郎将印信。”狱卒朝看不清的隔壁行了个礼,随即瞥向夭绍,“怎么?这里太舒服不舍得走?”
“这就走这就走……”,夭绍闻言顿时赔笑跟在狱卒的后面迈出了牢房。
掌江宁东城守卫的左中郎将?
职责不同,他如何能将手伸到江宁狱里?
夭绍亦步亦趋地走出了江宁狱,外面的天阴得很分不清时辰,有冷风吹过惹得她打了个寒颤。
夭绍刚准备离开就听得身后的狱卒喊住了她,“你且慢,左中郎将命你前方街角等候,他处理完公事就来。”
夭绍转身的瞬间换上了笑容,她对狱卒摆了摆手,“张哥您请好,下次我得闲了再来给你说书,指定比淮南楼的先生好上一万倍。”
狱卒闻言嘴角抽了抽,颇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朝她摆了摆手后话也没说就进了江宁狱。
夭绍目送着张哥关上江宁狱的大门后,收了笑容直接从前面的小门抄近道走了。
左中郎将跟她非亲非故的,救她出来如此不给江宁郡丞脸面……夭绍可不觉得自己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遇到一个大善人。
等他不就跟等死没两样?
夭绍打了个喷嚏,伸手裹紧自己身上单薄的衣服,往城南走去,她的院子在南门外几里的地方。
她不是平白无故大晚上出现在江宁郡丞府旁的,四日前夭绍接到两条命令,口吻出奇的一致——彻查青丝案。
夭绍回去是要确认一件事——究竟是谁陷她于囹圄?
好看的眉头紧皱着,夭绍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跨过里坊的南门步入一条无人的街道。
忽然,几道砖瓦翻动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夭绍脸色一变立刻扭身往里坊的南门退去,心里想得却是——
要杀早杀啊,现在来老娘天牢不是白蹲了?
“噌”地一声,一件极长兵器拦在了夭绍的身前,强迫她止步于南门前。
夭绍认命地闭了上眼两手举起,全凭一张嘴输出,“好汉,我这打扮刚蹲完牢出来,身上没钱……”
“而且这儿正是永平坊南门,离廷尉府江宁狱就几步路,你在这杀我容易被抓、不划算——”
“我下令让你在街角等我,为何逃?”
清凌凌、干净的声音传进夭绍的耳朵里,一时搅乱了她的思绪。
“哈?”
夭绍睁开眼,怔怔地转过头看向拦路之人。
那人约比她高一头,一身冰冷的甲胄反倒衬得人白,背着光看不清面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抓着一把阴刻着什么的寒槊。
那人还在等着她的答案,夭绍的脑子又重新转了起来,没有回反倒抛出了好几个问题。
“我记得左中郎将的手,伸不到江宁狱里吧?”
“咱们不曾相识,连面都没见过,你又为何救我?”
“我还没听过不见钟情的理儿——”
“官府的事你无需知道,至于放你……采花贼总不会笨到得手了还不走。”
那人不知按了什么机关,就听“噌”地一声,立起来比夭绍还高的寒槊缩成胳膊长短,被他别在了腰带上的皮套里。
“郑零露,左中郎将。”
夭绍两眼放光地盯着那把被缩短的寒槊,听到他的名字后只微微点了点头,“没事我就回家睡觉了,天牢的石床躺得人腰酸背痛。”
“当然,如果你乐意讲一下这把机关槊的出处,我还是可以陪你再唠会儿……”
郑零露见她说完也就真不客气要绕道走,轻蹙眉头伸手将人拦了下来。
“江宁青丝案的主负责人还是廷尉府的人,所以你如今只算待罪之身……”
“?”,夭绍倏地停住了脚步,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比自己高一头的郑零露。
待罪之身被放出来只有一种结果——协助查案,还自己一个清白。
当然,如果路遇险境一不小心走上黄泉路……官府也是不赔的,只能说你命不好。
说的好听是做人留一线,说不好听的就是拼“命”。
“你他……老娘……”,夭绍压着声音暗骂了几句才稍稍平复心情。
“所以,我是你从天牢里拉出来的炮灰挡箭牌?”
“左中郎将的手下都匮乏到这个地步了?还需要一介女子冲锋陷阵?”
郑零露一点也不介意夭绍话语间的冷嘲暗讽,伸手帮她拍了拍肩膀上蹭到的墙灰,“我替你担保,你助我查案,应当算是公允。”
公允你个大头王八!
届时被幕后人使绊子,他左中郎将倒是一堆手下拥护平稳度过,她夭绍不成了铺路的冤大头了?
夭绍本来火气就大,抬头正好对上郑零露一副“你应当感激涕零”的表情顿时炸了,一拳就挥到了他的脸上,然后走人了。
这破官,谁爱伺候谁伺候!
郑零露没料到夭绍一介平民竟敢当面袭官,被威力不小的拳头打得脸歪到了另一边,牙齿磕烂了嘴里的软肉,血腥味儿一下子漫了上来。
他愣了半晌,就在夭绍马上拐过街角的时候开了口,“你去哪?”
“滚!”
这一声骂腔街尾都能听到。
郑零露挑了一下眉刚准备追上去,就听已经过了街角看不见人的夭绍说了一句。
——“同乐坊,淮南楼。”
去那勾栏做甚?
郑零露边思索边步伐加快追上去,跟着夭绍迈进同乐坊东门的同时,想起来江宁青丝案卷宗里记有一条信息。
——半个月内,同乐坊各家的大部分女子都遭了殃,但淮南楼无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