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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厚咧的嘴里不断传出在军营里学来的大风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吴铭又怎会在乎?此刻,他正骑在从威金道附近村子里讹来的一匹矮骡子上,晃着声,唱着曲,一派逍遥。可是回想五日前的从瓴国军里逃脱的那一夜,吴铭却了有些困惑。
      那夜他与秾华隐藏在离军营不远的林木暗处,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前方豁然灯火通明,一批大约十来人策马冲出大门,直奔二人而来。领头的竟是芃戟钺!二人大骇,瞬间警觉,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响动。直到那队人马擦过他们眼前一臂远的草丛,他们才喘了一口气,钻出来奔向别处。
      本来应该感谢上苍没有被发现,可怪就怪在吴铭分明看到那黑小子瞪着幽黑的大眼睛从坐骑上扫视过他们隐身的凹地却没有叫停人马而是直直地冲到远处。至今吴铭仍记得芃戟钺看过来时狠厉的眼神,还有嘴角那一瞬间的嘲意,让人感到无所遁形却又能体会到他胸有成竹的浩气。
      奇怪的很,吴铭心想,按那黑小子的秉性与能耐不应该如此轻易地让他们逃脱。谁不知盛极而衰的瓴国徒留由常年征战的芃将军带领的赫赫有名蒙家军?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让他故意放了他们二人,亦或是,念着秾华数日来的“情分”?
      思及此,吴铭扭头看向身后同样一身狼狈地骑在骡子上的秾华。
      瘦到风能吹走,丑到只能入目。
      懦懦缩缩,还偷过东西。本来应该是这纷繁战乱世道中最不起眼甚至是低贱的小女子,自己却莫名地想去跟着她“闯荡”。仿佛被一丝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彼此。她偷他的东西,他讨回来。她想摆脱他,他就是要缠着她。好不容易随了她的愿,两人各走各路,偏偏又同时被瓴军抓住。简直就是拴在一起的两只性格秉气完全不同的蚂蚱,想挣开也挣不开。
      奇妙地紧。吴铭又想起六年前护光寺里的老和尚曾说他今年要走好运,说什么失而复得,又说命里要有桃花劫,度过则善莫大焉子孙满堂,度不过则要命丧黄泉。凶险的很。
      难道是她?
      吴铭又偷偷地瞟向秾华。得到后者一记眼刀后,吴铭摇摇头。不可能。和这丫头片子拌拌嘴还行。其他的别想。这小丫头年纪轻,性子倔。别看她偷过自己的钱袋,在军营里伺候过黑小子,一副小人模样。实际上,骨子里傲的很。能屈能伸。就冲逃军营那次,受着芃戟钺的屈辱,貌似屈服,实则等待时机。不可谓不果断,比男子亦有过之。不过就是缺少江湖经验,计划地不周全。要不是他吴铭担心她有什么状况的话,万不会在那时应了她的计划,跟她逃出来。
      只是这女子最重视的清白… …
      “闺女,你爷爷我爹说过一句你爹我很喜欢的话。”吴铭突然拽着缰绳,左腿向后绕踢,右腿配合,翻转倒坐骡子尾,面朝秾华大声吼道。
      秾华偏过脑袋不看吴铭,一踢骡子肚子,快步绕过吴铭身边。
      “听我说啊!”吴铭唰地又坐正,猛地也踢了骡子肚子,没两步就追上了秾华坐下在跟蜗牛比拼速度的骡子。
      “你爷爷我爹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千万别想不开。赶明个,你爹我给你找个好婆家。别惦记芃戟钺那黑小子了。”
      听此,秾华气又上来了,踢骡子未果后,索性跃下来,拉着缰绳扯着骡子走。
      吴铭不急,他断断续续地掰开手指朝秾华絮叨着。
      “杨村,就是宸国那个杨村里有个刘老实,人老实,就是长的没芃戟钺好看。”
      “郭家堡里有个郭有才,长地不错,就是没有芃戟钺聪明。”
      “咱们前几天去过的王家沟,你记得不?有个王秀才,就是那个天天老在你跟前之乎者也的小子,他娘跟我说他看上你了,我琢磨着王秀才家里连麦子粒都看不到,就给推了。现在想来,虽说他家没有芃戟钺家富裕,可毕竟是个秀才,你俩要是成了亲,生了娃,那说不定就是个状元。”
      “城里的那个李田… …”
      秾华猛地跳到吴铭的矮骡子跟前,一手狠狠甩过他弯曲的胳膊,打散了正算计女婿的手指。
      “闭嘴。”
      吴铭早就对秾华的喝止习以为常了,他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李田啊… …”
      “你再说,芃戟钺就来了。”
      “哪会那么巧,我叨叨他两句,他就来了?好闺女,你不会是还惦记那黑小子吧?芃戟钺他可不… …”
      突然几声撕裂的兽类嚎叫从林中传来,二人顿时停下。紧接着隐约听见什么轰倒于地。
      而后,唦唦地的风声,树叶缓缓飘落。
      二人相视,交换了一下眼色。秾华迅速从骡子上拽下破旧的包裹,准备弃骡离开。吴铭则慢悠悠地从骡子下来,磕了磕鞋底,舒展筋骨后牵起骡子朝嚎叫声走去。
      “你疯了!去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走!”秾华一把揪住吴铭的袖子低声叫道。
      “没事儿。”吴铭朝秾华笑了笑,没想到这丫头也成了惊弓之鸟。“听这声,就是头野猪。我就是好奇是哪个物什将这难缠的野猪给打了,去去就来。误不了你找亲爹的时辰。”说罢,把缰绳塞到秾华手中,径直钻进林中。
      身后传来两头骡子的不忿响叫。吴铭咧起嘴角,还是跟来了。
      秾华板着脸,拽着不安分的骡子一点点地跟在吴铭身后。脚踩着刚刚复苏的嫩草,感受着微风,注视着前方穿着烂衣服、一头狂乱的发丝、步履有些蹒跚的男人,秾华竟然一瞬间想到小时候。
      那时,秾华七岁,弟弟三岁。家中人丁稀少,爹爹和娘整日在外种田犁地,只能让年幼的秾华照顾更加幼小的弟弟。秾华每天抱着弟弟,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把瓜子皮或者烂菜叶子扔到地上,引在她家串门子的村里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鸡哄抢来逗弟弟笑。直到太阳依依不舍地下到村口西面时,爹爹和娘才会推开栅栏的门。
      那是秾华每天最开心的时候,但也会有点失望。因为每次门一打开,不管多累,娘都会冲到秾华身前,满脸幸福地抱起她怀中的弟弟,狠狠地亲他。这时秾华就仰着头,满心期冀地睁着不大的眼睛望着娘,希望她能看看自己,甚至是亲亲自己。可是每次娘都是抱着弟弟绕过她的小板凳进到厨房,边哄弟弟边准备烧水做饭。
      只有爹会走到小板凳前,牵起秾华的小手,用疲惫的眼睛赞许地看她。
      秾华家住的村后面有一座有些名气的山。一到春天,偶尔会有城里来的名人雅士上山郊游嬉戏。那时弟弟已经是村里孩子们的小霸王了,秾华不用时时照顾弟弟,于是总会偷偷爬到山上,躲在树后面,怯怯地看穿着华贵的公子小姐们吟诗作对品茶饮酒。
      有一次,小秾华躲在树后仰头看他们纸鸢在天空飞翔。她眼睛都不敢眨,呆呆地望着蔚蓝中纸鸢随风上下晃动,小小的脑袋想着自己要是那纸鸢的话,会不会在那么高的地方看到在田里耕作的最疼自己的爹爹。
      想着想着,秾华自然而然地枕着小手臂,仰面躺到草地里。
      “喜欢吗?”忽然一声特别好听的男子声音打断了她的幻想。
      小秾华吓地翻跳起来,由于动作太快,本来压在手臂和脑袋之间的青草就这样生生被拔了下来。清爽鲜嫩的青草香幽幽地漂浮在小秾华鼻尖。
      小秾华揉了揉鼻子,漂亮的小睫毛眨了眨,看向面前的人。
      他穿着小秾华从没有摸过的上好料子做的白色衣服,绣有银色的花纹。透着丝般稀少的翠绿白玉簪束起柔婉青丝,浓郁的眉毛,漂亮的大眼睛,粉嫩若瓣的双唇。
      还有他宛若春风的柔和的笑意。
      小秾华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事实上,这也是她第一次遇见如此让人舒心的男子。除了爹爹,秾华只见过村里为数不多的壮丁,各个黝黑结实不似眼前的白皙,各个爽朗大笑不似眼前的和煦微笑。秾华喜欢听他们大笑聊天,就像和娘、和被弟弟欺负的小孩子、和家里的总是串门的大公鸡在一起时一样。但是对着眼前的这个人小秾华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想起刚才那些公子小姐大加赞赏地清茶,也许这就是喝清茶的感觉,淡淡地流到喉间,幽幽地沁入心田。
      “喜欢吗?”男子微微抬头望着空中的纸鸢,而后侧低头看着矮自己半身的小姑娘。
      小秾华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也能这么好听。她点点头,两侧由自己扎的马尾辫一晃一晃的,紧张而低声说:“喏,喏,喜欢。”
      “想试试吗?”他右手握着一个很大的老鹰纸鸢,左手扶着膝盖,微微蹲下,漂亮的眼睛对着小秾华。
      小秾华歪着脑袋看到白如雪的老鹰纸鸢上,只有寥寥几笔墨色。她不可置信地仰起小脑袋看他,怯怯地问:“喏,喏,可以吗?”
      “当然。”他笑着将线交到小秾华小手中,然后拿着“老鹰”站起来望着她。
      小秾华愣了。然后,忽然感受到什么似地,小嘴弯起好大的弧度。
      之后,他们在宽广繁密的青草上欢乐的奔跑。在空中飞翔的“老鹰”注视下,成为两片轻盈的快乐,直到晚霞染红大地。
      山坡上。他绕着线,弯着嘴角,扭头看坐在身旁还兴奋的小家伙说:“天晚了,回家吧?”
      小家伙一脸不舍地撅起小嘴看着他手里的“老鹰”。她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辰没有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望着栅栏。小家伙第一次感到即使没有娘的注视、爹爹的赞许也会开心。而且是很开心。
      “我明天还会带它来这里。”他说,“那时再玩。好孩子是不可以让爹娘担心的。”
      小家伙听后很受用,不过小眼睛还是亮闪闪地盯着他。
      见状,他噗地笑了,揉揉小家伙的小脑袋,问:“你叫什么名字?”
      “喏,喏,花。”小家伙又紧张了。每次和生人说话时,小家伙就紧张,一紧张就不住地带点乡音地说“喏”。
      “飘红堕白堪惆怅,少别秾华又隔年。秾华,好名字。”他错把小家伙的“喏,花”理解成了“秾华”。
      小家伙急忙摇头。
      他见小家伙不住地晃脑袋,奇怪地问:“怎么了?小秾华。”
      小家伙本来想解释。她从没有听爹娘连名带姓地叫自己,每次只说“花”。但小家伙听过村里的叔叔喊爹爹“范老汉”,所以自己应该姓“范,”和“秾”是没有关系的。但是当她看见他微挑的眉,疑惑的漂亮眼睛近在咫尺时,小家伙突然觉得他好可爱,比弟弟三岁那会还是个任人捏来捏去肉球时还可爱。
      小家伙眨眨眼睛,磕磕巴巴地说:“喏,喏,我是秾华。”
      如果他喜欢的话。

      “秾华。”
      吴铭拾起一根粗树枝,捅了捅地上的黑影,说:“还真是个大收获。”
      这里是一片树木不算密集小空地。只见东面灌木上一头野猪翻到在地。棕褐色的鬃毛上布满了狰狞的刀口,不断地滚冒着鲜血。一侧上翻獠牙状犬齿几乎入地,栽满了泥土,另一侧的竟然被削去了一小截。庞大的猪身还在微不可察的缓缓颤动,应该是没死多久。秾华似乎还能感到它死前的忿气。
      吴铭没有多瞟那物什,而是蹲在离它不远的地方。秾华看不真切,只道是吴铭身前隐约有一块长长的黑色东西。她把绳简单地勾到树的枝杈上,确定两头不安的骡子一时难以逃走后,走到他跟前。
      原来那个黑色东西是人。墨色的斗篷罩着趴在地上的大半个身体,一道道撕裂的暗红口子不规则的覆盖在上面,印出大片可拍的深色。头发被削去不少,散乱地遮住了面容。头的右侧,棕色粗犷的右手正紧紧握着骄傲的青色剑柄,勉强支撑着上身,大半的剑身已经完全插入地底。
      “是人啊。”吴铭又用树枝捅捅地上的人,疑惑地说:“秾华,你说他怎么会是个人呢?野猪可不是说杀就杀的。要真是他杀的,那这家伙可真够厉害的。是吧?”吴铭扭头看秾华,却发现后者眼中含着泪,莹莹泛光。
      “怎么了?闺女。”
      秾华擦了擦眼角。“没什么。”
      吴铭也不多问。这个丫头有心事,可偏偏喜欢赖在肚子不说。
      秾华没再理吴铭。她定了定神,仔细打量起地下的人。片刻便皱起眉头。
      “他没死。”吴铭扔掉树枝,拍拍手站起来,“命还挺大的。这里离村子近,猎头们应该也快要上山了,让他们救。咱们走吧。”
      秾华没动。
      “怎么了?”吴铭奇怪地看秾华。灵光一闪,他猛地又蹲下,迅速掀起斗篷,开始搜地下那人的身。
      “不愧是我的乖女儿,就是聪明。咱们盘缠有着落了!”
      秾华嗤笑一声,退后几步,方便吴铭的偷窃之举。这个世道,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不为一己私欲,伤害他人性命已经可以奉为圣人了。自己那会还不是为了留一口气找到爹爹,偷过吴铭的钱财。可是… …
      “我只是觉得他有点眼熟。”
      “眼熟?怎么可能。乖女儿,你都没看到他的脸。再说了,就算你认识他,他都成这样儿了,你要是还能认出来,你爹我可要好好审问你和这家伙的关系了。”吴铭头也没抬一下地反驳秾华,为证明自己,他忙碌游走的双手还抽空拎起那人的领子,甩开他的乱发,让他的脸暴露在秾华眼前。
      “你看,不认识吧?”
      秾华猛地呼吸一紧,震惊地盯着那人的脸。
      吴铭一愣,难道真是秾华的熟人?他掰过那人的脸,还没瞅仔细,就吓地一把将他丢了出去。
      “芃戟钺!”

      注释: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大风歌》
      飘红堕白堪惆怅,少别秾华又隔年——前蜀韦庄 《叹落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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